倾斜的幽灵船从空中坠向江心时,苍名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要抓几百年的鬼来赚钱赔偿游霄了。
在船入水前的最后一瞬间,苍名手捏法诀,一声轻吒:“冰刃!”
船身停止了下落。冰刃宝剑向前蹿出,再度托住了船底。
无律和希声喝彩起来,只有苍名看见几页白鸥不易察觉地飞过,稳稳地接住了船底的另一端。
那些白鸥透明得像被雨打湿的花瓣一样,几乎能透过薄薄的暗纹流转的纸页,看见汹涌的波浪和幢幢的鬼影。
苍名悄悄捏了一下未辞的手臂以示感谢,然后和希声一起把花怡拖进船舱。花怡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又虚弱地闭上了。
无律一把抓住钟无期的脖子,恨不得马上就掐死他:“你把铜铎山抵给谁了?说话!”
钟无期喉咙咯咯作响,突然用手指着苍名,费力地说:“要不是丧门星,我派怎会衰落至此?”
苍名:“……是你们自己要追杀我还互相倾轧吧。”
希声和无律都转开了头,默不作响。
钟无期猛地撕开胸前的衣服,无律惊奇之下都忘了掐他脖子:“干什么?”
瘦骨嶙峋的胸前交叉绑着一条银链,链条中央垂挂着一只细小而扁平的银匣。钟无期伸着舌头在尖牙上舔了一圈,阴森地说:“想要契书吗?”
无律一把抓向他的胸前,他像条泥鳅一样从无律胳膊底下钻出来:“铜铎山抵给谁了?契书上写着呐。”
两人追来逐去,苍名生怕几个人又把船打翻,起心动念之间手诀变幻:“落地!”
冰刃宝剑托着幽灵船徐徐降落在岸上。幽灵船有气无力,半死不活,一副已经在此搁浅多年的模样。
此地距离妖鬼大战之处已有几十里,天色重新变为湖绿色,江水回弯,江滩恰似港口。偶尔有奇形怪状的小鬼小妖路过,对这几个打打杀杀的活人毫不在意。
钟无期一看船只落地,顿时神气活现,跳到地上跑出数十步:“把未央冠给我!要不然这契书我就毁啦。”
无律拄拐飞奔,紧随其后:“站住!无耻小人,亡命之徒,穷鬼上身……”
一个寸劲,把自己喊岔气了。
苍名早已赶上来,向钟无期一掌劈去。宝剑不在手里,终究还是差点意思,被钟无期打滚避开。
钟无期一抬头,发现自己滚到了未辞脚下。未辞紧随苍名而来,声音轻柔悦耳:“将军,冥界地形诡异多变,别跑太远了。”
苍名回头说:“恩,好。”
钟无期像是才注意到未辞:“你这个小杂种是谁?”
咣一声响。
未辞双眼睁得大开,定定地看着苍名。后者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钟无期一拳,此时缓缓收手,怒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钟无期趴在地上,吐着嘴里的血水。苍名冷冷地说:“老杂种。”
未辞喃喃地说:“将军……”
“什么声音?”无律突然举起拐棍,凝神细听,“有东西来了?”
一团吱哇乱叫的黑影出现在天际线,转眼就涌到眼前。方才那群浩浩荡荡的穷鬼像土豆一样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有的拎着自己的脸皮,还有的把胳膊折到背后捂着脑袋。
每只鬼拼命往前抢,谁都不想跑在最后一排。
领头的几十个穷鬼身材高大,两手抓着点燃的树枝或树根,大声喊道:“火种!火种!”
几百株树精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追杀,就像百亩树林无声地贴地移动,乌压压地席卷港湾。
枯树的枝条变成一支支利箭,一簇簇尖刺连成海洋。树冠齐刷刷一抖,只见森林骤然翻卷,无数支利箭飞了出来。随利箭一起飞出的还有数只水鬼,它们一直挂在枯枝之间。
穷鬼纷纷中箭倒地,也有不少被水鬼紧紧箍住,拖进水里。
水鬼自觉翻身得志,有朝一日竟能淹死别人,个个欢欣鼓舞:“我们也淹死别人啦!”
说完,水鬼抓着它们的战利品,高高弹起,重重落水,消失在一个大浪里。
不少利箭被风吹偏,竟向幽灵船嗖嗖飞来。
“不好,希声自己守船!”无律急忙拄拐奔向船只。
啪一声,一张树叶黄符贴在钟无期胸前。苍名纵身跃回船上,掷出宝石树叶,将飞来的流矢逐一打成两节。
未辞早已站在苍名身前半步之处,随手劈开几只乱斗中飞来的火把。几个穷鬼又哭又叫地爬过来,捡起熄灭的火种,随即被树精一箭射中,瘫成一张皮。
希声手持琵琶,利落地击回一支箭。与琵琶相击的一瞬间,利箭拨动了琴弦,琴声叮咚作响。
弦音未绝,希声又击回第二支箭,又一声音符随之响起。
流矢如急雨,一把琵琶在空中上下翻飞,击出一首降妖曲,几个往船上爬的小鬼立刻头昏脑胀,咚咚掉落在地。
苍名喊道:“希声好身手!你要是练武,必成武神!”
无律横扫拐棍,把一支箭拍到希声面前:“给你续上!”
希声用琵琶迎击,曲声连绵不断,一浪急似一浪。
不远处,混战的妖鬼大军受到曲声的冲击,不由自主地避退三舍。有个机灵的树精叫嚷起来:“是道士!道士来啦!”
突然之间,树精和穷鬼一反先前敌对残杀之态,大有结为同盟之意,亲亲热热地互相挎着胳膊,一步一步向幽灵船逼近。
“怎么冲我们来了!”无律绝望地叫道,“有没有搞错啊!”
希声单手拎着琵琶,奇怪地说:“见了道士还不跑?”
有棵老树爆吼一声:“交出法宝,饶你们不死!”
希声反倒气笑了。
未辞低声对苍名说:“妖鬼抢道士的法宝去卖钱,在冥界倒是常事。”
苍名也低声回答道:“难怪大鬼手里常有些罕见玩意。”
那棵老树张开血盆大口,树干几乎从中间断开。它深吸一口气,顿时又惊又喜:“有小孩子的气味!嫩着呐!”
树精和穷鬼蜂拥而上,密密麻麻,乌泱一片。
冰刃宝剑还压在船底,苍名只好学着未辞的招式,赤手空拳上阵,一巴掌拍在树精身上,疼得咬牙切齿,不禁佩服地对未辞说:“你的手是铁做的?”
未辞展颜一笑。
希声故技重施,用琵琶猛击树精,树枝勾得琴弦鸣响不息。无律受了希声的启发,用拐杖痛击穷鬼,嘣嘣作响,节奏感十足。
乐曲与音律交相辉映,击浪华声阵重出江湖,牢牢围住幽灵船。树精疾速向后退去,只有穷鬼眼睛朝后,看不见胸前法阵,还在往前冲锋,然后被法阵的金光刺中,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穷鬼摔了几次,终于发现应该撤退,立刻转身逃跑。这下每张脸面正对幽灵船,才看见船上的道士。
精怪妖鬼,忽来忽去,瞬间不见踪影,一切只在虚实之间,就像冥界的一场乱梦。
“钟无期!”无律猛然想起正事,大叫一声,转身要去抓人,结果吓得往后一跳。
钟无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摸上船了,正站在几人身后龇牙咧嘴地鬼笑。
苍名尴尬地说:“树叶,失效了。”
希声冷笑道:“奇了怪了,让他走,他反倒还舍不得走呢。”
钟无期说:“走了有什么意思,还没拿到未央冠呢,哈哈。”
无律用拐棍指着他的喉咙:“我不跟你这凡人一般见识。交出契书,然后滚。”
钟无期突然蹿上栏杆,义愤填膺地叫道:“不给我,我就毁了它!”
无律抓了个空。钟无期一头扎进江里,一手抓住一只水鬼,一手撕扯着胸前的银链:“泡水……泡水……你等着……”
水鬼贪婪地反手掐住他,带着他一起沉了下去。
扑通一下,无律跟着跳下去,好巧不巧,正好砸在又浮出水面的钟无期的头上。
钟无期被砸回水里,还在咕噜怒吼:“未央冠……拿来……”
未辞抱着手臂哼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热闹:“将军,让他们打吧。”
两人在水里撕打扑腾,苍名几次把拐杖伸下去勾人,都勾了个空。
不一会儿,两人竟然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苍名大惊失色,回头对未辞说:“未辞,你去帮希声一起守船!”
说着扔下斗篷和剑鞘,自己也跳进水里。在入水的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未辞惊呼一声:“将军!”
水下的世界如同冰蓝色迷雾,和苍名想象中的鬼江不太一样。这里既不冰冷刺骨,也不漆黑绝望。冥界的湖蓝色光线穿过水面,使得头顶始终是一片淡淡的光晕。
水鬼早就被吓跑了。无律和钟无期一边缓慢下沉,一边纠缠扭打着向远方漂去,只剩下一团乱七八糟的背影。
苍名闭气踩水,朝他们无声游去,长发与裙摆如同云烟浮动,时卷时舒。
春秋渡平淡无奇,却令亡魂难渡、纷纷陨落,真是离奇到不可思议。
正要学着鱼精海妖的样子来个挺身摆尾,一阵渺茫的歌声从江底传来。
起初那阵歌声若隐若现,就像凝固在水中。后来唱词逐渐地清晰起来,那不是妖鬼唱出来的冷嘲热讽,而是母亲唱给孩子的小调。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
这不是月儿弯、林儿静那样的童谣,这支歌里讲的是一位将军的故事。
在母亲的哼唱声中,孩童咯咯的笑声像风吹树叶一样回响起来。
“娘,将军,将军……”
“将军可威风了,等你长大了,也要当将军……”
一阵激动的战栗传遍了全身。苍名猛地一踩水,急迫地游向歌声的方向:“娘!娘!”
水下是无声的,呼唤只是一串泡沫。
越向前游,歌声反而越来越远,苍名伸出双手,拼命喊道:“娘!我在这儿啊!你要去哪,娘!”
前方是一阵漩涡,像一场水下的龙卷风。歌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没有任何的犹豫,苍名一头扎进了漩涡,被水流裹挟旋转。她大喊一声:“娘!别扔下我!”
漩涡里没有任何人,连歌声也消失了。
苍名仿佛失去了心跳,缓缓向下沉去。水底的尽头在哪里?无论怎样下沉,都只有深不见底的深渊。
在阖上眼睛之前,她看见床头垂下的轻纱帷幔,窗外银河飞越九天,夜深竹林静无风声。坐在床边的美丽妇人,微笑着伸出手,那只手马上就要触碰到她的脸。
苍名模模糊糊地想到,如果再被母亲的手抚摸一次,那该多好啊。
引用出处: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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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将军夜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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