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宁站在教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往里望。
此时正值晚读时间，教室里热火朝天。
开小差开得热火朝天。
在他有限的视野里，能看见第一排坐着的俩人，看似眼睛都在书上，嘴上也念叨个不停，实际上不知道在说什么高兴的事，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往后两排的几个人，卷着书和提纲唱歌唱得正投入。
最后一排靠窗的正趴着睡觉。
其余的还有偷玩手机的，吃东西的，看小说的……也有认真读书的。
大概不到他能看见的总人数的百分之十吧。
迟宁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门口的铭牌。
教室铁门在岁月的洗礼下已经锈迹斑斑，铭牌看上去倒是挺新，像是刚换上去的，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四个大字。
高三（4）班。
迟宁收回目光。
“咱们班呢，人数比较少，别的班有五六十个人，四班只有四十多个人。”班主任杨茂立在一旁，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欸对了，你以前是江城一中的吧？”
“嗯。”他点点头。
“省重点啊！”杨茂感叹，心里在可惜江一的学生怎么会转到临源，还进了最差的班。不过他没问出来。
这学生的家长来办手续的时候只说他身体不太好，只要不犯啥事平常就不用管，别的也没多说。
杨茂打量着眼前戴着口罩、穿着临源校服的少年。
看着挺安静的小孩，也挺有礼貌的，跟四班里的混世魔王比起来好多了。这样想着，他心里一动，语气也放软了一些：“那你底子很好啊。没事，不要有落差感。咱们下点功夫，好好学，上个一本不成问题。”
“嗯。”迟宁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尖。
*
他回安城那天林馨还没出院，是迟书一个人把他送回来的。转校手续早就办好了，这次回也只是送人和行李。
“该说的在家也说过了。”迟书上午回来下午就准备走。站在家门口，他和大儿子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末了只说：“好好吃药，听爷爷奶奶的话。”
迟宁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迟书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答，突然叹了口气：“你别怪你妈，也别怪我。你现在这样，学校不可能让你不学习还占着一个重点班的名额。”
他说着，抬手看了下表，心里盘算着时间。
等再次抬头，突然对上了儿子的目光。
迟宁的手握成拳垂在身侧，肩膀紧绷，正死死盯着他，直勾勾地，看得他心里发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儿子就要冲上来狠狠给他一拳，尽管医生明确表示过迟宁并没有暴力倾向，他还是心里慌了一瞬。
林馨和迟书都是中学教师，对孩子的要求一直很严格。迟宁从小就很听话，对父母几乎是言听计从，布下的作业，交给的任务全部圆满完成。朋友和同事全都赞不绝口，夸他们夫妻俩教子有方，孩子不仅温和有礼还成绩优异，中考后直接考进重点高中的重点班。
他们觉得他们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一直都是，直到迟宁连续几次考试交白卷被叫家长后，他们刨根问底问不出结果，去了医院才查出来迟宁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虑症。之后就是彻夜不眠的谈话，以及歇斯底里的争吵。
最后，他们选择让他休学，一年后转回安城上学。
从头到尾迟宁都没有过明确的表示，只是在择校时，他自己选了学校。
从小到大，除了诊断结果刚出时仅有的几次情绪失控，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安排一切，就像小时候他们给他规划时间精确到分秒的计划表时，小迟宁总是静静等在一旁，然后按部就班地完成表上的任务。
这一盯，好像是医生诊断迟宁痊愈以来他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比较强烈的情绪。
几秒钟后，他看见迟宁慢慢放松了拳头，眼神恢复了冷漠，转身往家里走。
迟书面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提高了音量：“况且医生说江一的环境不适合你，反正都是要转学，回老家还对你的病情有帮……”
“砰！”余下的话音湮灭在重重的关门声中。
*
“……这要搁十几二十年前，咱们临源一中在安城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要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迟宁从回忆中抽离，耳朵刚好捕捉到这句话。他抬了下眉，看向杨茂。一直一副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的脸上突然有了点表情，就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泛起一点涟漪。
班主任前面说了什么他没太认真听，无非是临源悠久的辉煌校史。现在好不容易起了点兴趣，正等着他的下文，就见杨茂打住话头，抬脚推门，气势汹汹地走进教室。
迟宁有些遗憾，口罩下的嘴角撇了撇。
放风的学生估计也是玩的兴起，根本没察觉到班主任的到来。听见开门声，大部分人才装模做样地开始读书。
“张呈，魏兴启，你俩给我出来！”
被点名的两个男生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手里打着卷的书，嘻嘻哈哈地站起来，你推我搡地向前门走来。其他人则是一边卖力地大声念着他们并不理解的课文，一边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杨茂以及被他挡住的迟宁。
迟宁暂时被他忘在了脑后。
杨茂在门口训他俩，他便往边上挪了挪，安静地扮演空气。
“你俩搁哪儿干啥呢？啊？卷着书唱歌啊？晚读是你唱歌的时间吗？这么会唱学校合唱节的时候你俩咋不报名？看看开学考你们考得那点分，怎么想的？”
看着杨茂皱着眉训斥他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又看这俩人满不在乎的态度，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办公室的常客了。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迟宁看了一眼杨茂，见他还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转过身把手机从口袋里捞出来。
【陆洋】：新学校怎么样，能习惯吗？
迟宁环视一下周围。
这所历史悠久的学校，最大的特点就一个字——破。
临源一中处于安城旧城区边缘，周围全是富有时代痕迹的居民楼。校园占地面积很小，大点的建筑物就只有一栋教学楼和一栋综合楼，三个年级挤在一栋楼里。其余都是小平房，看上去倒是挺新的，像刚盖没几年，与周围的建筑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有体育馆，没有篮球场和排球场，就一个孤零零的田径场，还只是二百米跑道的。看台上撑死了一百个座位，三个年级一块儿开运动会都挤不下。
教学楼走廊逼仄狭窄，墙皮上满是斑驳的印记，除了划痕和刮擦，就是故意弄上去的，有字有画。
离他比较近的这面墙上满是涂鸦，他转头，眼睛刚好对上一句话。
墙上其实很乱，他一眼就看见这句话的原因是它是用粗黑笔写的，够大够醒目，也够丑，歪歪扭扭的狗爬字。
后面的字一目了然，前面的字他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周竞遥我操你大爷。”
迟宁：“……”
【迟宁】：挺好的。能。
自己选的学校，硬着头皮也要待下去。
退出聊天框，他扫了一眼置顶聊天。
没有新消息。
算算时间，林馨应该已经出院了，也不知道他刚出生的小弟弟长什么样。
算了。迟宁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塞回校裤宽大的口袋里，又扯了扯脸上的口罩。
现在是八月，正是安城最热的时候。昨天下了场小雨，可丝毫没能驱散热意。口罩箍在脸上闷闷的，还有些让人喘不过气，不过他丝毫没有摘下的打算。
口罩能给他安全感，其余的全部都得靠边站。
狭长的走廊只有两头有窗户。离四班比较近的窗户大开着，外面起了一点风。蝉鸣混着热风飞进来，扑了迟宁一脸。
他往教室后门走去，想离窗户远一点。
刚在教室后门站定，旁边的三班里不知道宣布了什么好事，整个班骤然掀起一阵欢呼声，好像要掀翻房顶。
燥热和吵闹一块冲击着他，迟宁觉得自己的脑瓜子又开始嗡嗡叫了。他眨眨眼，眼前铁门的影子逐渐变幻成两个，然后又合成一个。耳中听到的声音也变得空灵起来，忽远忽近的。坚硬的水泥地面此时好像变成了棉花，踩着软绵绵的。
“不好，要晕了……”他脑子里升起这样一个念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早知道出门前就吃药了……
他心想，努力抬起手想扶住门，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迟宁摸了个空，心惊了一下，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咬着牙打算迎接大地母亲的怀抱。
胳膊突然被架住了。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被人稳稳地接住。身体大面积接触了一瞬，那人后退一步，只用手扶着他。
迷迷糊糊中，迟宁只闻到了那人身上的洗衣液的味道，应该是柠檬味的。
杨茂看见，快步走过来，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迟宁揉了揉太阳穴，脑子还是懵懵的，他站稳，把轻轻发抖的手藏回衣袖中，搪塞道：“没事，有点晕，可能是中暑了。”
既然爸妈没跟老师细说他的病，他也懒得提。
连着几天晚上总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中午又忘了吃药，再加上现在刚来到一个新环境，有点发病的迹象。
不过没事，问题不大。
“啊，那等会儿去校医院拿点藿香正气水。进入高三了可千万注意好身体……”杨茂说。
“嗯嗯……”迟宁附和着点点头，有些诧异。比起犯病和藿香正气水他更在意的是这么大点地方居然还有校医院？
这么排场。
说完，似乎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
那人比他高半个头，在他后面站着。
迟宁转身看向他，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眼眶还泛着红。
刚要出口的“谢谢”卡住了，俩人就这么面面相觑起来。
对视间，迟宁猛然反应过来，要不是他突然拉门，自己完全可以扶着门稳住，根本不用他接。
这样想着，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无语。
“你俩认识啊？”杨茂看他俩互相瞅着但谁也不说话，忍不住问。
迟宁摇摇头，后面的男生则是转身就走。
“欸周竞遥你干什么去？”杨茂喊道，“我还没问你晚读着你出来干啥？”
周竞遥。
耳熟，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刚晕的那一下拖慢了他的反应。在记忆里刨了一会儿，迟宁才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走廊墙上的涂鸦。
他转头想再看一眼，发现离得太远了看不清。
“你先进去吧，找个座位坐。”杨茂丢下一句话就撵着周竞遥去了，迟宁则进了教室。
教室不算大，比他原来的教室小多了，班里四十多个人坐着看着正好，最后一排跟后墙的距离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
不敢想五十多甚至六十个人的班该有多挤。
后面的黑板报上只是简简单单地写着“高考加油”几个字，其余的空白处贴了一些花花绿绿的便利贴。
迟宁走近看上面的内容。
“成为下一个周杰伦。”
“发大财。”
“回家混吃等死。”
“游戏排名上升。”
“……”
黑板右下角被留出来一大片空地方，上面抄着一道数学题。
迟宁扫了一眼，有点眼熟。
班级的晚读情况，人数和其他班的差距，班主任的神情，还有其他细节，已经很明显地告诉他，四班就是所谓“混日子”的差班。
不过他不在意，就像那天晚上他听见父母谈话说转去哪所学校时，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临源一中。”
反正也不学习，干脆就去最差的学校的最差班级吧。
从他进班开始，探究、好奇、友善或不友善的目光相继探过来，但他根本不在意。
教室里有两三个空位，迟宁大致看了看，最后挑了最后一排靠走道的位置。
他上前，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下，捻了捻。
没有灰尘。
旁边的位置和前面的两个位置都是空着的。旁边桌上的书摆的倒是挺齐的，一副摆到这里就没被人碰过的样子。前桌上摆着未展平的书，应该是那两位“歌王”的座位。
叫什么来着？刚才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名字。
迟宁蹙眉，冥思苦想。
想不起来了。
“歌王”们被杨茂骂了一顿，这会儿上办公室反省去了。
至于旁边的，管他呢。
迟宁把书掏出来摆在桌上，书包塞进桌斗，然后趴下准备补觉。
一阵风吹进来，旁边座位上的一张卷子一下子糊到他脸上。
迟宁有些不耐烦，一把抓下来，皱着眉看上面的字。
临源一中开学测试物理试卷。
分数：0。
姓名：周竞遥。
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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