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之下，一枝长满绿叶缀着一颗硕大红果实的枝桠被拨开。紧接着，一张美人脸顶着层层叠叠的树叶探了出来。这张脸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美感，既像是一种漠不关心，也像是在万难情景下对某个答案不得不的妥协。
美人脸的主人先是摸了摸红色果实，艰难地辨认出这果实确实成熟了以后，摘了下来，不怕有毒似地咬了一口。
出乎意外的甜。
身后一群长着兽耳的少年背着木筐说说笑笑、三五成群地离去，为首的一个很是漂亮，高个，有一对鹿耳，最末的那个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打量他，兔耳不自觉耷拉下来。
这些是岑云歌新认识的人，但他清楚这些人没一个人欢迎他。部落长把他推到他们面前时，他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脸上齐齐呈现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无一例外，在听说他不愿跟他们一起采摘的时候，他们面上出现长舒一口气的神情。
岑云歌心里很是亮堂。这是外来者必须经历的阶段，被排斥，被疏离。
但他没想长久留在这个部落里，所以毫无疑问这是多余却折磨人的环节。
他一面吃着果子，一面继续往前走。
事情的起因还要追溯到三日前。三日前，岑云歌睁开眼，入目的是坑坑洼洼的岩石洞顶。洞穴的主人叫虎琮，他在沙滩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岑云歌，于是一时善心大发将他叼回了这个名叫圣火的部落。
当然，虎琮没说明的是看清岑云歌面貌的那一瞬，他的色心其实是远大过于善心的。
因为色心，所以他想救他。因为色心，所以他收容了他。
虎琮一直想要一只漂亮的亚兽。毫无争议，鹿云是圣火部落最漂亮的亚兽，可他打心底里觉得鹿云还是不够漂亮，部落的兽人听了笑话他，说他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其他一些兽人问比鹿云还要漂亮的亚兽长什么样，当时的虎琮描述不出来，支支吾吾，引来一阵嘲笑。然而不久后，他在沙滩上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
岑云歌囫囵吃完红果子，兴妖作怪的胃总算平复下来。他终于可以抽出精力胡思乱想。
一定是大海送他来到这个古怪的世界。
这个没有人类，只有兽人；没有女性，只有亚兽人的奇怪世界。虎琮告诉他，区分兽人和亚兽人其实很简单：兽人能变作兽形，而亚兽人从出生起就是两脚兽的样子;兽人的四脚兽形态没有兽的特征，而亚兽们都长着兽耳。
岑云歌感到很奇怪，问虎琮他们为什么叫自己兽人和亚兽人，明明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人，也不知道数字。
虎琮说：“是祭司爷爷告诉我们的，祭司爷爷平时就是这样用兽人和亚兽人来称呼我们的。”
岑云歌刨根问底：“那么为什么老祭司会知道你们叫兽人和亚兽人。”
这回虎琮哑口无言，摸摸脑袋，和岑云歌无措地对视，忽然，他灵光一现：“也许是生命之神告诉他的，祭司爷爷是我们部落里唯一能和神明沟通的兽人。”
岑云歌点点头，这个答案等于说虎琮也不知道。
除了红果子，岑云歌今日另外找到一种看着很像白菜的菜。这个世界和岑云歌原先的世界存在着相似的地方，但又在细节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世界和蓝星截然不同，譬如方才的果子，长得又圆又红，很像岑云歌认知中的苹果，但味蕾告诉他这更像梨。
凭着直觉，岑云歌觉得这白菜一定很好吃，不管三七二十一扔进背后的筐子。
紧接着，他又摘了一些果子和野菜，不多，只塞满了木筐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他决定填装柴薪，虎琮家的火柴剩的不多。
他埋头忙碌，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皆落在了一双怪异的眼睛中。
灌木丛的阴影下，一只毛茸茸的怪物正注视着，恐惧得瑟瑟发抖却又露出贪婪的神色，见岑云歌要走，它连忙化成一滩黑水紧跟着岑云歌的脚步蠕动。
*
采集队背着筐子回到了部落，神情都不是很好。
其中一个人抱怨道：“这片丛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雨了，能吃的果子越来越少了。”他说不清多久到底是多久。兽人们和亚兽们从来不学计数。
鹿云，也就是岑云歌看到的高个子亚兽人点点头：“再这样下去就麻烦了，祈祷捕猎队今天能捕猎到大型食物吧。”
长着兔耳朵的亚兽人是最后一个进栅栏的，放下筐子后，他扫视一圈周围人，叫了一声：“岑云歌好像还没回来。”
听到这个名字的鹿云皱了皱眉，他有些排斥新到来的岑云歌。自岑云歌来到这个部落以后，他不再是这个部落的第一漂亮的亚兽，但更重要的是，岑云歌是这个部落的新来者，他并未和他们一起长大，从未和他们一起在泥巴里玩耍过，也从未和他们一起熬过难熬的冬季。可随随便便叫一只兽去死，鹿云做不到。
纠结良久，鹿云开口道：“兔耳你知道岑云歌早上的时候往哪里走了吗？”
待兔耳说出岑云歌出走的方向后，所有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生命之神啊，那里是……”
“希望岑云歌能活着回来……”
刚成年不久的兔耳看到大家的反应起初很是不解，但很快他就记起来了岑云歌去的地方是部落的禁地，是祭司和部落长三令五申不许他们涉足的禁区，传说那里存在着一种能吞噬撕碎一切生命的怪物。
兔耳连忙学着旁兽的模样，向生命之神祷告。
正在被兽们吊唁的岑云歌和守卫的两个兽人打了招呼，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就看见了众兽们静默的场景，地上无序乱摆的筐子却在此刻显现出一种秩序，让岑云歌误以为这是圣火部落独有的仪式，就像基督教在餐前感谢耶稣，兴许生活部落的亚兽人在采集到食物后也要感谢神明。
身为外来者的岑云歌不准备参加仪式。他把背上的筐子放到地上，抱出筐子里的柴火。
听到响动，兔耳回过头。
“岑云歌，你回来了？”
所有的亚兽人们齐齐回头。一双双眼睛让岑云歌不自觉紧张起来。
“是发生什么事吗？”
鹿云上前一步，将老祭司和部落长的告诫转述给岑云歌听。
岑云歌点头，一一记下，并且提出疑问：“怪物？”
鹿云说：“听老祭司说，那种怪物归死神所辖，当部落出现滥杀，这种怪物就会蜂拥而至，吸收部落兽人们和亚兽们的生命。”
见岑云歌安全无虞、完完整整地归来，亚兽人们纷纷移开自己的眼睛，继续做刚才未做完的事。
按照部落的规矩，亚兽们采集到的食物要上交一部分，兽人们捕猎到的猎物由部落负责分配。
让岑云歌感到奇怪的是，亚兽人们中执牛耳的不是人缘极佳的鹿云，而是一只沉默寡言的中年亚兽。
中年亚兽翻了翻岑云歌浅薄的收获，只拿走了几个红彤彤的果子。他对岑云歌说：“这种野菜，不好吃，我们部落不吃。”
说完，他就去翻看另一只亚兽的筐子。
岑云歌不信邪，生咬了一口。
一股酸气直冲他的天灵盖。甚而他恍惚觉得自己已不在圣火部落，不在这个星球，而是回到家乡做了只被酸死的鬼。
可以拿回去做醋。倔强的岑云歌如是想。
岑云歌把柴火和酸菜一并拿回了虎琮的洞穴。虎琮的洞穴很整洁，准确来说，是因为简陋而显得异常整洁，拥挤的穴口晾晒着肉干，一排排的贝壳铺陈，洞穴内一张石头凿出来的床，上面铺着两张皮子，旁边是几张堆叠的皮子，岑云歌勉强视这些皮子为毯子，夜晚的时候虎琮睡在石床上，岑云歌就睡在这毯子上，幸运的是毯子靠近火堆，晚上睡觉并不会很冷。
岑云歌小心翼翼地避开肉干和贝壳，走进洞穴，没休整几分钟就听到洞穴外如雷般的脚步声夹杂着欢呼声。他们在喊捕猎队回来了。
看来是到了领肉的时间。
相比兴致勃勃的亚兽们，岑云歌兴趣寥寥。
他实在太过挑食，只加盐的烤肉他咽不下去，尝过一次后索性不再去领肉，免得浪费粮食。他静静坐在洞穴口，与贝壳为伴，看着夕阳缓缓下沉，进入青山的怀抱。
*
从兽父那儿得知岑云歌又没来领肉的虎琮听从兽父的指示，带上属于他和岑云歌的两块肉回到洞穴。路上，兔耳战战兢兢地交给虎琮两碗汤，什么话都没说，撒腿就跑。虎琮不爱喝野菜汤，将自己的那份倒进了岑云歌的碗里。
“岑云歌。”虎琮喊了一声。
小憩的岑云歌挣扎着睁开双眼。未完全西沉的夕阳在他的面上照下金色的余晖，将他脸上似是而非的美感照得透彻，像一块流光溢彩的琥珀。
虎琮只看一眼，就被他的面貌镇住了，淤积胸口的生气与埋怨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声比一声响的心脏跳动声。
他连话都不会说了：“吃，吃饭。浪费食物是部落最不允许的行为。”
岑云歌的长睫毛抖了抖。随后虎琮发现在夕阳下他睫毛下的眼是蜂蜜一样的颜色。
“我吃了野果，肚子不饿，你吃吧。”岑云歌说。他的兽人语不算熟练，和别的亚兽和兽人交流难免磕磕绊绊。
虎琮果断递出石碗：“你喝。”
岑云歌看了一眼清汤寡水：“……”
岑云歌捏着鼻子尝了一口：“难喝，还是你喝吧。”
虎琮心说他当然知道这玩意难喝。
“我吃烤肉就行。”说完，他在火堆边上坐下，烤起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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