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于一个前几天刚刚经历了暴风雪的城市来说,冬日午后的暖阳是那么的难得。
楚禾坐在咖啡厅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温柔的落在她的脸上。
门口的风铃响起,程依依如约而至。她穿了一身米白色的连衣裙搭配一件白色大衣,头发依旧如同上次见面时那样盘在脑后,耳畔垂下的珍珠耳坠显得她脖颈修长。
楚禾习惯性的看了一下腕表,分针指到十二,正好是她们约定的两点。
程依依将外套脱下,落坐在楚禾的对面。
“又见面了,楚警官。”她露出个礼貌的微笑。
楚禾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被她耳畔轻轻摇晃的耳坠吸引了一瞬,“你很喜欢珍珠吗?我记得上次见你你戴的耳钉也是珍珠的。”
程依依被这意料之外的问题问的愣了一下,她想到上次的谈话,楚禾也是这样,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这种有违社交礼仪的行为却偏偏不让人讨厌。
楚禾盯着程依依的脸,看她又露出了像上次那样那种带点包容和退让意味的温柔笑容,看起来母性十足。
“我妈妈很喜欢珍珠,这是她的遗物。”她柔声说。
楚禾点点头,脑子里开始不由自主的想象孟婉婷半个小时前发来的那张照片里的女人戴这幅耳坠的样子。
程依依很像她的妈妈林雪云,两个人是一脉相承的温婉美人。
十一年前,林雪云酒后意外失足从自家阳台跌落,在雪地里躺了整整一夜后才被十三岁的程依依发现,在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而作为林雪云的丈夫,程柯在这宗意外坠楼案的卷宗中甚至都没有被提及。楚禾结合沈安那些好友们的证词可以推断出林雪云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苏晓月都是程柯的情人。
那么这两个人在林雪云的死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为什么林雪云死后程柯会突然断了和苏晓月的关系呢?
还有程柯那难以启齿的残缺...
思及这些,楚禾开始觉得林雪云的死究竟是不是个意外还有待商榷。
坐在对面的程依依挥手叫来了店员,点了一杯抹茶拿铁。
这家店里面积不大,客人很少,店员也少,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负责制作咖啡,女的则负责点单。梳着丸子头围着咖啡色围裙的女店员在帮程依依点完单后看楚禾点的美式咖啡已经快要见底了,还贴心的询问要不要续杯,被楚禾摇头拒绝了。
“徐润和被捕了,你知道了吧?”楚禾在店员走后用像是聊天那样的口气询问。
程依依表现的很平淡,轻轻“嗯”了一声:“上午我就知道了,总经理被捕这种大事公司里总会通知我的。”
“那你是已经决定了把乐源地产卖掉吗?”楚禾看着程依依,手指下意识的轻轻摩挲着自己咖啡杯。
程依依抬眼和楚禾对视了一瞬,接着垂下眼睑,略带嘲讽意味的轻轻哼笑了一声,“我还要回美国上学,没有时间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她鲜少流露这么尖锐的情绪,由此可见是真的对这家由她父亲一手创办的地产公司毫无感情甚至是感到嫌恶。
店员这个时候把抹茶拿铁端了上来,上面还有一个用奶泡勾勒出来的郁金香拉花。
“继承了上亿的遗产,还是名校博士,想必很多人都很羡慕你吧。”楚禾一边用开玩笑的语气同程依依攀谈,一边打量着她的神色。
可对方只是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睫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楚警官,我还是更喜欢你有话直说的样子。”她神色平淡的盯着楚禾的眼睛,端在手里的咖啡杯挡住了她下半张脸。
楚禾微微挑了下眉,接着微笑着点点头,从善如流:“你认识苏晓月吗?”
程依依表情毫无波澜的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回碟子里,轻轻拧起眉思索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认识柳绵绵吗?”楚禾又问。
程依依依旧摇了头。
“她们是什么人?”她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用手轻轻托着脸,有些疑惑和好奇的询问楚禾:“是和案子有关吗?”
楚禾盯着程依依,不肯放过她脸上一点细枝末节的情绪流露,可她的表情和眼睛完全没有一点心虚和撒谎的迹象,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她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坦坦荡荡。
楚禾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程依依要么是真的无辜,要么就是个演戏的高手。
不甘心这场谈话的结果是无功而返,楚禾继续问了下去,“2013年乐源地产资助孤儿去海外深造是你提出来的,对吧?”
程依依想了想,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当年我..我父亲想要做慈善,我就为他提出了这个建议,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一种投资。不过他做慈善本来也只是为了名声,所以我提出这个既可以让他获得一定的名声,又能有回报的办法后,他几乎立刻就同意了。”
程依依讲的很细致和坦然,完全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可楚禾心里对她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消失,她心中总有种微妙的感觉,让她觉得程依依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全然无辜。
“你说你和你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平时都不怎么联系,为什么会单单在这件事上为他提建议呢?”楚禾追问的话很是尖锐和直接,眼睛更是全程盯着程依依的脸,“你父亲出事后,你毫不犹豫就要卖掉公司。可见你根本不愿意管这个公司的事情。据我所知,那次是你第一次参与乐源的决策吧?而且还是主动参与。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程依依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用桌上的咖啡为自己暖着手,看起来极其淡然,完全没有一点紧张。
就在楚禾打算继续向她施压的时候,突然听见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因为那次他陪我一起去祭奠了妈妈,”她小声说着,抬眼看向楚禾,眼睛有些失神,语调也变得很缓慢,“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陪我一起去祭奠妈妈。那一年我19岁,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对父亲这个角色死心,但他那样的举动,又让我有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想着我们或许也可以像平常父女那样,不用太亲密,只是平时可以说说话,聊聊天,偶尔一起吃顿饭,为对方拿拿主意,”她语调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可整个人都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灰白阴影里,连聆听都会让人觉得疼痛,“可是后来我发现,幻想终归只是幻想。人是无法被改变的。”
楚禾的心仿佛被重重一击,突然涌出了无限的负罪感。
这样的负罪感让她记起了程依依根本不是审讯室里的犯罪嫌疑人,只是个对自己抱持友好态度所以愿意抽出时间配合她一个又一个问题的受害人家属。
是自己怀疑程依依但又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把对方叫来谈话。
程依依一直都很配合,而自己却用在警局的询问手段给对方施压,逼问对方,勾起了对方的伤心事。
她觉得很愧疚,她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楚禾微微低垂下头不愿去看程依依此刻的表情,第一次,她为自己高高在上完全不去体察别人的心情而羞愧不已。
那个还不满二十五岁的女孩,现下已经父母双亡了。在亲眼目睹了疼爱她的母亲的死亡现场后,父亲把她丢到了国外,让她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年又一年。而现在,她连那个不称职的父亲都失去了。
楚禾在这一刻彻底共情了发生在这个女孩身上的事是一场什么样的悲剧,她自认并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第一次和程依依见面时比较聊得来大部分原因也是有些惺惺相惜。
可现在,她发自内心的同情这个小姑娘。
“对不起,我很抱歉...”
她低声向程依依道歉,即便并不觉得对方是完全无辜的。
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想再加重这场本来就令人痛彻心扉的悲剧了。
盯着眼前只剩一点咖啡的杯子,楚禾默默的想:就让这个小女孩好好的走下去吧?
02
冬令时的英国下午四点过半已经落日,程依依坐在自己卧室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看晚霞将天边一点点染红。落日徒留一抹金光,也即将坠出她的视野。泰晤士河蜿蜒着不肯回头,将伦敦城星星点点的璀璨抛之身后。
与如此美景相悖的,是她耳机里传来的男人癫狂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刺耳,程依依轻轻蹙起眉尖,指尖有些不耐烦的轻轻敲打着桌面,像是一种催促。桌子上放着一瓶没有打开的香槟和一个空的香槟杯,仿佛是在等待某个值得庆祝的时机。
她用手轻轻撑着自己的头,神色厌倦的听着那头的你一言我一语我一语的对话,并没有任何出乎她意料的地方。
直到听到熟悉的女声万念俱灰的说出那句“什么都不带,我们走吧”后她似乎终于被取悦,轻轻勾起了唇角。接着是她也很熟悉的关门声——林肯那个公寓的门每次开关都会摩擦地板,发出一点特别的窸窣声。
最后是寂静——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程依依等了一会才把耳机取下,她静默的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坐了一会儿,身侧窗外的璀璨夜景并没有吸引她去看上一眼,她只是盯着房间里虚空的某处,看了很久很久。房间里很静谧,时间在此刻都像是被无限的拉长了。
半晌后她突然像是控制不住自己那样,大笑出声,神色兴奋而疯狂。如果有平时和她相熟的人看到这一幕,估计会被她人前人后两幅不同的样子惊掉下巴。
几乎有足足五分钟,整个卧室都回荡着她的笑声,等她慢慢平息下来时连脸都有些痛了。
她从沙发上直起腰,拿起桌上昂贵的香槟熟练的开启。瓶塞被气推出来,喷涌而出的酒液洒了她满手,可她浑然不觉。
房间里没有开灯,香槟酒液倒入杯子里,气泡瞬间翻涌上升后看起来很透亮。
程依依一饮而尽。
接着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喝进去的香槟气泡在她胃里翻涌,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感觉心脏几乎都要爆炸。可她还是不停的喝着,直到酒瓶再倒不出一滴酒。
只是喝香槟怎么够呢?她举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双眼迷蒙的再次笑了起来,脸上带着酒醉的红晕,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沾着酒渍勾起的弧度妩媚——如果现在她肯去照一下镜子,就会发现自己这幅模样和苏晓月有多么的神似。
多年的筹谋准备,程依依终于完成了第一个计划:救苏晓月出泥潭,给予她爱和幸福,再将她推回去。
如果一个人不曾见过光明,那她可以忍受在黑暗中独行。可一旦她见识过光明,再回到黑暗中就会让她的痛苦翻倍,会让她生不如死。
和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程依依都在为她进入地狱做着倒计时。
程依依将头依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轻轻的哼唱起妈妈小时候哄她睡觉的那支曲子,只是她喝得醉醺醺的,哼出来的调子也是断断续续。
她决定要去哈罗德购物,要用大把的钻石和成堆的包包来填充自己那无法被香槟气泡填满的心脏。
她摇摇晃晃的出了卧室,可还没走到客厅,胃里就一阵翻涌。她只好又原路折回,到卫生间里跪在马桶旁呕吐了起来。
胃里酸涩的翻涌全部被她吐了出来。
她脸上涕泪横流,彻底摧毁了才刚刚化了不久的精致妆容,呕吐引起的不适让她只能蜷缩在卫生间冰冷的地面上,胡乱的抹了两把脸。
酒精的作用下她脑子混混沌沌,完全不由她自主支配,一时想到妈妈浑身是血的躺在雪地里,一时想到自己初到异国他乡时绝望的躲在房间里哭泣,一时又想到戴安娜坐在沙发上看绘本。
她感觉整个人又冷又痛,再也忍不住,小声的啜泣了起来——就像多年前刚刚失去妈妈的那一个个夜晚一样。
而现在,这个曾经一夜夜难以安眠的女孩就这样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睡了过去,直到夜里十点多才被冷醒。她睁开眼,看到的是白瓷地面和马桶的底部。酒已经醒了,她用手撑着地面坐了起来,然后又挪动了几下,扶着洗手台慢慢站了起来。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妆花的乱七八糟,艳丽的口红也被擦到了脸颊上,宛如一个生前身世凄惨死后怨气不消的女鬼。
这实在不像一个胜利者该有的姿态。
程依依慢慢闭上了眼,不愿直视自己这幅狼狈至极的样子。冷冰冰的手按在同样冷冰冰的洗手台上,身体微微发着抖。卫生间里的灯光有些惨白,门没有关,外面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偌大一个公寓寂静的只能听见她艰难的喘息声。
这种死寂如同毒蛇一样将程依依一圈圈缠紧,让她感到窒息。她突然想起两周前她离开林肯的那个早上。
五点钟,天还没亮,她一醒来就透过卧室房门的缝隙发现外面亮着灯,睡在身侧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
她慢吞吞的下床,穿着和戴安娜同款毛绒绒的拖鞋向外走。打开卧室门的那一瞬间,从厨房飘来的独属早餐的香味扑面而来。
“睡醒啦?”
暖黄色的灯光下戴安娜穿着碎花的围裙,声音温柔又欢快。
程依依轻轻抿着唇,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点了点头。
于是戴安娜又笑了,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快去洗漱吧,马上就可以吃啦。”
说完,她又动手给锅里的培根翻了个面。
程依依感觉自己仿佛仍然置身迷幻而温暖的梦境里,直到洗脸时冷水拂面才觉得大梦初醒。
接下来的一切都仿佛按了快进键,她吃完早餐收拾好东西和戴安娜匆匆道别,对方用软软的手牵着她,依依不舍的把她送到门口,像小猫那样蹭蹭她的脸颊又亲亲她的眼睛,嘱咐她一路小心。
程依依心中一片麻木,她轻轻“嗯”一声,没有再多看戴安娜一眼。
她开着自己的跑车一路穿梭过市区,天还没亮,街上零零散散的店大都还没有营业,路上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
有些乍眼的跑车最后在一个公共停车场停下,程依依从狭窄的后座拿出一个不大的纸盒子,打开层层精致的包装,里面是一小块蛋糕,她把盒子里的蜡烛拿出一根插在上面,又把蛋糕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从自己的手提包翻出一个打火机点燃蜡烛。
车子窗户开了一半,风吹的火苗微微摇晃。
程依依按动按钮,将手边的置物盒打开,里面放着一部款式老旧的手机和一个变声器。
“苏晓月现在在英国。”
诡异的、带着电流的男声在对面接起电话的那一秒响起。
对方安静了一会,像是在起身换地方,接着,平静的回复了她,“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程依依嗤笑了一声,“你没必要知道我是谁,我只告诉你现在包养苏晓月的人跟我有仇,我已经监视她们半年了。”
“我可以把她居住的详细地址告诉你,你按照我说的时间来把她带走,不会有任何问题。”
外面起了风,蛋糕上的烛火摇摇晃晃。程依依挂断电话后吹灭了蜡烛。
“妈妈,生日快乐。”她对着那蛋糕轻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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