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从回避。
——《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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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年四月,潼林市。路面堆积一个月的雪融化后,气温回升,天空澄澈得仿佛刚用水洗过。
“曲葵,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办公室,西装革履的男人双手交叠放于辞呈上,他对面,曲葵一身黑色长裙,外面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长发也是墨一般的黑。
张鸣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笑容:“你的事情我有所了解,这不是你的错,没必要在意别人说什么。”
暖气开得太足,感受不到冷意,甚至有些闷。曲葵没拉羽绒服拉链,脖颈一截雪白衬着五官更惊艳绝伦,指尖的殷红,唇上的猩红色像摄人心魄的罂粟,冷而空的眼神,落不进去任何人。
张鸣见她在发呆,又叫她一声。
直到这时,曲葵才从无机质的游离状态中恢复一线生机。
“张总,我考虑好了。”她很快恢复镇静,在精致妆容的掩盖下,看不出半点亲人离世的痛心。
“苦口婆心说这么多,你怎么还是油盐不进。”张鸣见她雷打不动,又换了种说法,“你这几年为公司出劳效力,业绩每个月都是第一,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而且你马上就升职了,没必要在这种节骨眼上因为一点小事就自毁前程,真的不值!”
说得激动时,他想去拉曲葵的手。
换做别人,多半会为升职升薪感到高兴,但曲葵依旧无动于衷。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曲葵抽手躲开,低垂的眼眉中透着疏远和冷淡,“给公司造成负面影响是我不对,经理这个职位想必还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至于遭受职场霸凌,我没有任何想法也没感到难过。毕竟人的性格差异导致说话处世有所不同,我能理解。就这样,您继续忙,我走了。”
说完她拿包起身离开,全程没有多看张鸣一眼。
张鸣望着曲葵背影,心底涌起不甘。
他追求曲葵三年之久,送花送礼送人情,冰雕的心恐怕都捂化了,曲葵还是那么不领情,连一个笑脸都不愿意给他。张鸣上前抓住曲葵纤细胳膊,试图做最后挣扎:“好歹共事了这么多年,明晚和大家一起聚个餐,怎么样?”
曲葵看着张鸣发蜡抹多灯下显得油亮的头,胃腔中冒出一丝恶心。
她甩开攥住自己的手,没刻意隐藏语气中带着的讨厌:“没这个必要。”
办理完离职手续,乘地铁回家,路上,曲葵删除手机里关于公司的一切信息。
如果不是为了帮曲林还债,她根本不会在十九岁时辍学,不会提前面对乌烟瘴气的社会。
她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人生,且有种难以克制的厌恶。厌恶陷在黢黑无光泥潭中,妄图通过抓住什么来获得改变却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自己。
倒水时,曲葵喜欢的一只马克杯从手中滑脱,她看着满地水渍和瓷器碎片,情绪好像才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倾泻,逐渐塞满整个大脑。让她痛苦地痉挛,窒息地呼吸,被迫地去认清那个事实——她唯一的亲人也离她而去。
母亲在十八岁毫无预兆地消失,这个并不算稳固的家庭开始分崩离析。一个月后,她随着调职的父亲搬离老家,从南到北,横跨整个中国。
十九岁时曲林染上赌博,每天都有催债和贷款的电话打来,父女终日吵架。曲葵住校期间,曲林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借酒消愁,妄图逃避现实,不仅丢了工作,债务还在高额利息中越滚越大。
对酒精的过度依赖侵蚀曲林的器官,最终也彻底将他杀死在大雪夜晚。
这一年,曲葵二十六岁。年夜前夕,潼林市大雪纷飞,两人因曲林喝酒大吵一架,发酒疯的曲林六亲不认,争执抢酒瓶时指甲在曲葵小腿上划了几道口子。曲葵愤怒摔碎酒瓶,被他赶出家。
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或许,她解脱了。
做笔录的警察对曲葵说:“目击者是跑长途的客车司机,死亡时间凌晨六点三十一分。当时整个人埋在马路旁边的雪堆里,露了一只脚出来。救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人体血液中酒精浓度很高,路边监控拍到他自己摔进去,身上没有伤口,酒后丧失知觉冻死,是个意外事故。”
“……我知道了,谢谢。”
耳鸣,晕眩。
曲葵注视曲林如若入睡的面容,他的后半辈子只有死了才最安静。曲葵顺着墙沿蹲下去,寒冰一样的温度从脊背爬上她的大脑。胸腔中剧烈的心跳足以证明她还活着,可她仍有种强烈的,变成行尸的感觉。
“请节哀……”警察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后面说了什么,曲葵一个字也没听清。
高兴吗?没有。
难过吗?也没有。
只有一种麻木,哪怕刀捅进身体,血管破裂,五窍殷红,好像也就那样,不痛不痒。
偏偏这个时候,该死的催债电话又打了过来,提醒她一切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离世而结束。
真的,解脱了吗?
曲葵醒来。
客厅没有开灯。
浓郁黑色里参着雪花状的杂乱斑点,眼前一条条白线杂乱无章地抽搐。这两个月来,她总是不分昼夜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睡着,然后被这个梦魇住。
死循环一般重复上演。
曲林这一下走得真是干净利落,毫无留念。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过去,没有人可以倾诉。
曲葵打开灯,蜷缩着,双手抱住膝盖,试图让苍白灯光温暖自己。
曲林下葬后,潼林的房产也被法院强制执行,她添上这几年的存款,才勉强结清债。
整理遗物时发现一本比她年纪还大的相册,橘黄的硬壳封面都褪了色,牡丹花下方写着家和万事兴。曲葵翻开,看见曲林和林语邱的黑白合照,照片上的两人郎才女貌,穿着西装和旗袍幸福微笑。
他们一定不曾想过,家庭会在未来的二十多年后支离破碎。
曲葵一页页翻过,在将近结束时停下。
家庭相册里有一张不属于一家三口的照片。
——一个男生的背影,宽松的校服外套使他身材看起来更加消薄挺拔。
照片像趴着或者蹲着拍摄,仰视角度让他双腿看起来笔直又长。可能是摄影人手抖或比较急的缘故,背景几乎糊成了一条条绿色,间隙里掺着细碎的金色光点,根本看不出拍摄地点。
偷拍的。
曲葵一眼看出。
她心生好奇,取出照片察看背面。以为能看到名字,但只有右下方用碳素笔写着一行日期:
2011.10.31。
这是相册的最后一张照片。
**
“咦,这里原来还有人住吗?”开锁师傅骑着电瓶车过来的时候,曲葵坐在行李箱上,牛仔短裤下的腿修长,身后是用脱落的灰砖旧瓦和一大片枯死的爬山虎。
这副死气沉沉的图景里,她是唯一的生机。
“刚搬回来。”曲葵翻开打火机盖子点燃香烟,夹在涂着朱红指甲油的指尖,深吸,再缓慢吐出。
缭绕烟雾将她裹住,堕落又野性。
曲葵昨晚到扬明,钥匙生锈扭断在锁孔里只能去宾馆住一晚,在认床失眠折磨下做了无数噩梦。醒来回想梦境内容,只能依稀想起一张模糊的脸,有一双比水珠还清透明亮的眼睛,幽幽凝望她,似泪非泪。
十七岁的回忆被剪得零零碎碎,东拼西凑,始终没能想眼睛的主人是谁。
“是你要换锁吧。”开锁师傅是位中年大叔,顶着一蓬斑白鸡窝头,背着脏兮兮的工具包,身上工作服也沾满灰,口中叼着一根软中华。说话时,烟灰随着嘴唇抖动簌簌下落。
“嗯。”
曲葵把烟踩灭,眼前一阵晕眩,低血糖犯了。上班这几年为了给曲林治肝病,她从来不吃早点,其余两餐也是能省就省,结果弄出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她从衣服口袋拿出两颗水果硬糖,撕开包装含在嘴里。
“哟,这么咋大劲啊,钥匙都拧断了。”师傅看到锁孔乐了,从工具包拿出螺丝刀,拧松锁头上的螺丝,“锁太锈了,只能换新的。”
曲葵说好。
天气又闷又湿,曲葵北方待习惯,早已不适应扬明天气,昨晚蚊子咬的包被她挠得流血。
她去便利店买了瓶六神花露水,拧开盖哗哗往小腿上倒。
师傅闻见味,转头一看,眉皱起来,劝说道:“姑娘,你这……也太浪费了吧。”
曲葵不理睬,继续手头动作。
“你们这些小年轻,都听不进去劝。”师傅见她不听,摇头。
瓶彻底空了曲葵才停下来,随手扔了玻璃瓶,见它滚落在墙角,发出闷响。曲葵蹲在不知被哪条野狗刨了一地土的花坛上,就着满手的花露水,摸出烟来点着。
很快嘴里也一股花露水味。
附近安静又嘈杂,死寂中只有虫在叫,师傅扭头看曲葵那副丧家模样,心里也升腾出一股烦躁,便开始自言自语。从儿子结婚生子到谈情说爱最后到备战高考,曲葵在一旁沉默着听他讲,后来在锤子电钻嘈杂响声中,捕捉到去世二字。
曲葵动作停下来:“谁去世了?”
她抽出一根烟递过去,师傅接过夹在耳后,想了一会儿,说:“名字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是扬明高中的学生。”
曲葵点烟手指蓦地一颤,大拇指被滚烫的火苗灼烧。她低头摩挲泛红的指尖,没有多余表情。
“生病?”
“不是。”锁已经换好,师傅用手背抹了把汗,关门用钥匙试开。来回试了几次,他说:“其实吧,不知道死没死。”
曲葵挑眉。
锁没什么问题,师傅点上烟,接着说:“失踪。不过知道的人很少,**年了吧,那小孩要是真的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年前曲葵还在扬明读高三,她从未听说学校里有人失踪,那就是搬走后发生的事情。
生啊死啊的事情她不想了解太多,因此只是淡淡地“哦”了声。
老房子打扫干净已是两周之后。家中一切如旧的摆设,光斜射进来,灰尘张扬飞舞,时常让曲葵萌生出还在过去的错觉。从搬离那天起,这里的时间好像静止了。
夜晚,曲葵吃下安眠药,闻着扑鼻的消毒水,听着窗外疯叫的蝉声入睡。
哪怕她曾见过死亡,同龄人失踪去世的消息还是如同一根针,总是不分场合冒出来,用不痛不痒却难以忽视的力度刺痛她的心,让她辗转难眠。
安眠药发挥作用,意识逐渐遥远。那张脸再次浮现,隔着一帘触碰不到的白雾,曲葵极力想要看清,都以失败告终。
**
噩梦缠绕,曲葵恍惚惊醒。
剧烈失重感席卷全身,向下一摸空空如也。
她在飞速下坠!
啊啊啊啊啊啊!!
曲葵发出一串尖叫,但声音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气体吸收了。
强风扑面,她睁不开眼睛,挥动手臂什么都抓不到,眼角的生理盐水化作巨大气泡向上漂浮,像烟花爆炸成无数彩色线条纷纷下坠,到地面时变得黯淡。
在梦境里,人只要落到地面就会醒来。
扑通!曲葵重重跌入水里,咸苦海水顷刻涌入鼻腔,掠夺她肺部的空气。
身体向黑暗下坠,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渐渐变远的明亮光芒,奋力摆动手臂向上游去,直至飘浮在海平面上。
蔚蓝的天空中拖着很多深蓝色粗线条,云是油画斑驳起伏的质感,正一帧帧缓慢移动。
她身下是由玻璃珠汇聚成的海洋,一望无际,深不见底,在日光下闪耀着彩虹色的光。
这场景,迷幻得像个童话。
曲葵猛掐一把大腿,痛得连连抽气。
如果不是做梦,那她这是来到了哪个维度?
她爬起来,动作间玻璃珠在身下不停翻滚,发出沉闷单一的声调,曲葵稳住平衡,捡起一颗观察。
好像很多年前小卖部售卖的弹珠气泡水里装着的那种。
真是青天白日活见鬼。
曲葵扔掉玻璃珠,闭上眼冷静了一会,开始寻找出口。
刚才玻璃海深不见底,现在又浅得只能没过脚踝,曲葵蹚水一般行走不知多久,没发现疑似出口的地方。
她迷失方向,恼怒对着天空大喊:“有人——吗?!!”
没有回应。
不知多久过去,曲葵抹了把脸,四处张望。一成不变的海平面上飘着什么东西,上边树立一大一小两片白色直角三角,在浪花间时隐时现。
再近点,她才得以看清。
那是一艘蓝色小帆船,帆下站着一个人,衣着上百下黑,背对着她,身板挺得笔直。
曲葵连忙招手,“喂——救——命——这儿有人!”
船上的人听到她叫声,倏然转身。
好像是个男生,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见他收起帆,划着桨。很快,小帆船摇摇晃晃停在曲葵面前。
天光中,男生俯身,朝她伸出手。
曲葵毫不犹豫抓住。
男生胳膊看着没有太多肉,实际劲很大,一把将她拽上船。曲葵落在坚实的木板上,感到头晕目眩,抱着船舷喘息。
男生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看了她半晌,才转过身去放下船帆。
风呼啦啦地吹,桅杆来来回回地摇,小帆船缓缓动了起来。
片刻,曲葵按着胸口,惊魂未定:“你是不是也被困在这了?你知道怎么才能离开吗?”
男生不语。
“怎么不说话?”曲葵疑惑抬眸,视线穿过两片被风鼓起的船帆之间。
看清男生外貌时,她乍然怔住。
梦与记忆里同样模糊的脸渐渐与眼前这张重合,最后变得格外清晰深刻。
额前细碎的刘海,仿佛载满露水的浅黑瞳孔,抿唇时让人敬而远之的疏离,白衬衫袖口一圈黑边,胸口上印着熟悉的logo,绣着黑字,如果曲葵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扬明一中。
那样干净清冽的气质,想必人生中见过一次就很难忘却,看到脸的那一刻,曲葵就认出了他。
许一宴。
她曾暗恋过的对象。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看到他。
忍不住深夜发文了,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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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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