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恰是一个满月之夜。
天上的圆月映在湖中,黄澄澄的,也应了前朝人写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你说这月像盘,我倒觉得更像块铜镜。”青年提着灯笼走过这湖畔,指着那湖面说道。
“快到秋节了,难怪月这般圆。”他身旁配刀的便是县衙大名顶顶的捕头邓威。
邓威本不必来巡逻的,但从近几日的连续溺水案中,他嗅出了些不安,他就此事请教了衙门的师爷,那位来历神秘的小白脸师爷只说了句知道了,便将他打发走了。
师爷,说白了就是县太爷的幕僚,替当官人出谋划策的,本身无一官半职,但这位祁师爷却让邓威对其留了个心眼,不说别的,单就县长对他时那唯唯诺诺的态度,就足以让他这只老狐狸看出点端倪来。
沿湖走了一圈,没什么异状,邓威松了口气,对着郭六说:“就到这吧,回去歇下了。”
郭六见头儿发话了,跑的比老鼠都快,一眨眼便从巷子尽头转过去不见了。
邓威摇了摇头,心道明日再收拾这小子,便沿着道向南走,郭六家在仁沧县东面,与邓威家刚好成一个直角,每巡完街,邓威总是恰好的停在西甸湖东的,因而郭六总是能走的很快,邓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确实这样做了。
正当他往家的方向走时,眼角的余光似乎见着了一个人影鬼祟的出现在了湖边。
这人本不在湖边的,他也本不应在湖边的,但他却出现在了那里,凭空的出现了,悄无声息的像鬼一般。
邓威心中悚然,却也大着胆向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走了过去。
月光很亮,没有灯笼却也能看清东西。
那是一个长得极好看的男人,之所以说是男人,因为他比邓威还来的高且他的胸实在是太平了,他想应该不会有一个女人是这样的。
他的头发竟是绿色的,淡绿色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了一条辫子,离奇的是,此时的邓威竟全不觉得绿头发有什么怪异之处。
他眼睛的颜色很浅,在月光的映照下竟显出一种七彩琉璃般的颜色。
“阁下是人是鬼?”最后邓威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实在是这男人的出现太过诡异了。
“为何非得是人或鬼,我便不能是个神仙?”男人开口问道。
邓威被他呛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咳嗽一声又道:“阁下为何半夜出现在此?可知近日城里宵禁?”
“唉唉唉,都怪我一时起了贪念,现在事情便麻烦了。”男人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向邓威走去,忽然手中折扇点在了邓威的额头上。
邓威没想到他会突袭,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的折扇击中,没有疼痛的感觉,他的意识却忽然变得模糊了。
“邓捕头莫怪莫怪啊,不过明日邓捕头想秋后算账也不会记得在下了。”男人说着拖着邓威,让他靠在湖边凉亭里,“莫慌莫慌,事情办完便送邓捕头回家。”
他说着正转过身,忽的愣在原地。
他的身后竟又站着一个男人。
“敢问阁下是哪路神仙下凡?”男人冲他眨了眨眼,显然是听到了刚才他与邓威的对话。
“公子看我这身绿色,我原是守着天庭神树的树蛙,修炼了千年,就成了这样。”
“蛙大仙如何称呼?”
“姓沈名练,先生是?”
“在下祈愉,不过一名在县太爷府上混口饭吃的小小师爷。”
“祁夫子……”沈练忽然笑了,竟有种勾心动魄的美,这样的人,即便是男人见了,也要被摄去心魂的。
他又想故技重施,这一次却是失算了。
祈愉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腕,沈练一惊,想要抽回手时,却被抓的更紧,沈练觉得被他掐的疼了,抽了口气,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祈愉只是冷笑一声,道:“蛙大仙怎的总爱使些偷袭这样不光彩的手段?”
“哎呀呀,夫子误会在下了,在下不过是想为先生整整衣襟,夜间风大,先生衣裳有些乱了。”沈练无辜的眨了眨眼。
祈愉不为所动,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些,只听一声轻微的“喀嚓”声在静夜里响起,沈练终于是没忍住惊呼出了声。
“蛙大仙,你还有一只手,我却已没有多少耐心了。”祈愉摇了摇头,松开了手。
沈练后退几步,疼的咬紧了唇,但祈愉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想又摸不着头绪。
“你想问我什么?”过了会,沈练才似缓过了劲,只是说话时声音里带着点痛苦。
“人是你杀的吗?”
“不是。”沈练很快便否认了,随即又说,“我说不是,你便相信?”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祈愉没有理他,又问道。
“不知道。”
“那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湖里的一个东西。”沈练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那是什么?”
“你最好别问,另外今晚就当没有见过,这样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否则……”
“否则怎样?”祈愉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还能威胁自己。
“否则这位邓捕头便醒不过来了。”沈练又笑了,只是此时他的笑看上去十分脆弱,好像一面精致的陶瓷面具。
祈愉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叹了口气:“神仙怎会如此卑鄙,我看你分明是个妖怪。”
“你见过神仙?”
祈愉老实的摇了摇头。
“既未见过神仙,如何知道神仙便不卑鄙。”沈练又问,“你可见过妖族?”
祈愉依旧摇头。
“那又怎知妖怪便是坏的?”
祈愉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半晌才开口:“但你不会杀了邓捕头,我也不想再为难你。”
“那便劳烦夫子送邓捕头回去了。”
“我知你非旦不会杀他,还会助我查清此事。”祈愉道。
“沈某虽不是什么聪明人,却也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傻子,何况伤疤还是新的。”沈练抬了抬手,只见那原先白皙纤细的手腕,如今已彻底红肿了起来,“疼痛也一点未减。”
“但你依旧会助我。”祈愉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为何?”
“因为你一时起了贪念。”祈愉淡淡道。
沈练微微眯起了眼,第一次这般认真的审视着祈愉,他发觉自己似乎小瞧了这个人,这个人也绝不是他应该小看了的对象。
“虹岭坊水镜轩。”
“明日辰时。”祈愉道。
“恭候夫子。”
(二)
事情要从一周前说起。
刚入八月,处暑过后天气渐凉了,仁沧县在江南,倒也不像北方那般冷。
那一日大约是初五,巡逻的捕快柳利在走过西甸湖时,便发觉了异常。
湖边上竟有一具泡的发白了的尸体,应已死了几日了,被湖水冲到了岸边才被发现。
这具尸体很快被送进了县衙,但因泡了这些时日,几乎无法再查了,只知是个年轻女子,其他什么也分辨不出。
县衙贴了认尸的告示也是一无所获,但怪事却慢慢发生了。
接连有人在这湖中溺水而亡,这些人里有经验老道的船夫,有湖畔赏花的游人,有恰巧路过的行人,甚至在县衙着手调查此事后,派去查探西甸湖的人也接连死亡。
一时人心惶惶,坊间都在传是这西甸湖里闹水鬼了,而水鬼想要摆脱束缚转世超生,就得拉个人下水去当那替死鬼。
说到这,祈愉忽然问道:“请教沈掌柜,这水鬼确有其事?”
“确实有,在别处便有。”沈练答道。
祈愉细细咀嚼了他话中含义,别处有,那便是说此处没有。
“不知是否与沈掌柜要的东西有关?”
“夫子啊夫子,莫不是仍在怀疑在下?”沈练合上折扇,假作痛心的样子。
“沈掌柜此言差矣,在下若是怀疑,怎会将这些事和盘托出?”
“唉唉唉,罢了罢了,既然夫子如此信任,在下也只能知无不言了。”沈练抿了口茶,继续道,“实则我也不知那水里的是什么,只觉得西甸湖越近秋节阴气便越重,大概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在里面。”
“你也不知?”
“昨日正欲去看,被夫子抓个正着,无奈啊无奈。”
“这案子太离奇,捕快们都已不敢去查了,现下是捕头邓威仍在追查。”
“邓捕头可是出了名的厉害,想必是能查出究竟的。”
“沈掌柜不想再去湖边看看?”祈愉试探着问。
“原先是想的,现在已不想了。”
“为何?”
“因为沈某只有一只手了,一个独居之人若是两只手都没了,岂不是很不方便?”沈练慢条斯理的给两人倒着茶,看着确实有些不利索。
祈愉一时沉默了,他一下子也找不出什么理由了,只能作罢,但离开前他留下了一张纸。
沈练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祈愉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这个,小狐狸。”送走后,沈练看着纸上所写的内容,不由摇着头笑骂了声,便将纸收入了袖中。
初五始,第一个死的是一个女人,发现尸体的是捕快柳利,至今无人认尸,身份不明,第二名死者叫范泗,是本地做香烛生意的小商人,被发现时是初七,发现者是捕快杜诃……
祈愉留下的纸上,记录着这桩溺水案的信息,沈练细细看着。
三,初八,杜诃,发现者为甸江镇镇民汤五……
四,初八,书生盛卓,同为汤五报官……
五,初九,民妇田氏小凤,捕快纪泰巡查发现……
六,初十,纪泰,捕快郭六巡查发现……
七,十一,捕快邹广,捕快温伟巡查发现……
八,十二,捕快温伟,捕头邓威巡查发现……
“有趣,有趣。”沈练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似是在思索什么,“虽是想要那物,却也不急一时,还是等邓捕头查明了一切,再取不迟。”
正巧夜幕降下了,沈练一见到了酉时,便关了店铺往家里走。
他家在城南,离虹岭坊不远,但他偏偏想念起了宝克斋的马蹄糕,于是绕了个远路,往北面的梨朝坊去了。
还未等他走到坊内,便见不远处的西甸湖边又围上了人,便料定又是出事了。
“沈练啊沈练,马蹄糕可比热闹香甜的多。”他一边说着,一脚踏进了梨朝坊。
“你可莫要中了小狐狸的算计了。”他这么念叨着,似是在告诫自己。
“唉唉唉,看来你今日已无福去享受马蹄糕了。”他说着,脚下方向一转,往西甸湖那走去了。
的确,又打捞上了死人。
这个死人,他却不陌生,竟是昨日他才见过的郭六。
郭六死了,这第九位竟然是他!
沈练在人群中见着了邓威,邓威没有看见他,或者说,邓威没有看向任何人,他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郭六,似乎是这具尸体下一秒便会蹦起来,傻笑着喊他头儿一般。
但一具尸体,又如何能说话呢。
沈练看了一会,见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便转身欲走,眼角却瞥见了邓威蹲下了身,似是从郭六身上拿走了什么,但他回过头去,邓威却仍是目光呆滞。
离开西甸湖,沈练却也没回家,而是往虹岭坊不远处的安煌坊去了。
说起安煌坊,可是真正的金迷纸醉之处,这里有最好的菜,最好的酒,还有最好的姑娘。
说到姑娘,最漂亮的当属枝柳楼的头牌听莲姑娘,但沈练去的却不是枝柳楼,而是一个名叫宿紫楼的地方。
宿紫楼也有名气,可出名的却不是楼里的姑娘,而是各式俊美的男倌,其中的头牌芮鸣公子,据传生的是极好看的,又通琴棋书画,兼长吟诗作对,只是听说性子有些傲慢,常对客人不假辞色,但偏偏有些人客便吃他这套,久了倒也成了特色。
沈练刚迈进门,便有倌儿迎了上来,他熟练的拨开人群往里走,行至一处榻前,全不客气的在主人身旁坐下了。
“我说……”
“你听说西甸湖的事了?”沈练边问边为自己斟了杯酒。
“听说了。”榻上之人懒洋洋的答道。
“我被人打断了手。”沈练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像是受了伤的不是自己一般。
“什么人这么厉害?”
“他叫祈愉,是县衙的师爷。”
“哦?”榻上之人听到这个名字,顿时起了兴趣,眼中仿佛冒出了光,“莫非是当初……”
“正是。”
“他竟对你动手!”榻上之人显然万分震惊。
“这有何奇怪?”沈练边说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还不忘评论一句,“好酒!”
“这很奇怪。”
正在两人谈论着祈愉之际,门口慌慌张张的进来一人,那人小跑至榻边,对着二人道:“不好了夜掌柜,西甸湖又死人了。”
“我来之前已见过死人了,死的是那个小捕快郭六。”沈练淡淡道。
“非也非也。”伙计大口喘着气,急切的说道,“出大事了,这回死的乃是捕头邓威!”
“邓威!”倚在床榻上的夜冥烟倏地坐直了。
“邓威?”表情淡然的沈练也是一惊。
“怎么可能是他?”夜冥烟诧异的看向沈练,发现沈练也在看他。
“为何不能是他?”这时有一个声音忽地插入,沈练抬起头,发现来的竟是祈愉,“沈掌柜原来与夜掌柜是旧识。”
“我算过邓捕头的八字,乃天命之人,便是全仁沧县的人都死光,也绝不该是他。”
而第十位却偏偏是他。
(三)
绝不应该出事的人偏偏是死了,纵然沈练再不愿意掺和这事,也是迫不得已跟了过去,自然,一路上他仍是唉声叹气的,说自己不该多管闲事。
“沈掌柜高义。”祈愉适时的恭维了一句,将他的抱怨全堵了回去。
“好说好说,夫子现下是要带在下去往何处?”
“去看尸体。”祈愉说着,引着沈练往县衙去,“沈掌柜说邓捕头是承天命之人,不应死在此处,可有例外?”
“有。”沈练答道。
“哦?”
“例外便是,他未死。”沈练想了想,又道,“不只他,那小郭捕快,亦是阳寿未尽。”
祈愉一惊,正想细问,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衙门口了,遂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自觉地在前带路了。
到了停尸的地方,祈愉问道:“邓捕头尸身在何处?”
轮值的小差役忙答道:“最外头的便是了,只是……”
见他语带犹豫,祈愉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邓捕头的尸体有些邪门……”
祈愉点了点头,便将周围当差的全打发了,领着沈练便过去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掀了去。
邓威的身体看不出任何异常,皮肤光泽,面色红润,若不是胸堂无半点起伏,祈愉几要认为他不过是睡着了,难怪会被那小衙役说邪门了。
“沈掌柜,你看……”
沈练蹲下身,食指轻轻触了触邓威的额头,便站起了身,又去掀了他边上一具尸体身上的布。
那是郭六的尸体,与邓威相似的状况,只是他的脸上已显出灰败之色。
沈练又连着看了几具,发觉死亡超过三日之人的身体便会呈现溺毙者浮肿的样子。
“三日是个期限。”跟在他身边的祈愉也看出了这点。
“不愧是夫子,一下便看透了。”沈练恭维道。
“邓捕头死了?”
沈练闻言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们都是被摄了魂。”
“被谁摄魂,如何摄魂,如何解之,在下恳求沈掌柜解救他们。”祈愉恭恭敬敬冲沈练行了个大礼。
沈练忙扶他手臂,似是经过一番挣扎,终是叹了口气,道:“夫子可知这世间的故事?”
“是何故事?”
“千千万万年前,这片大陆上有万万千千的修行者,彼时灵气未枯竭,人人修道,时过境迁,不论仙道或是修罗道都已成了传说,人虽变了,却留下了许多有灵气的老物件。”一段秘辛,从沈练口中缓缓道出。
“家中典籍,确有记载。”祈愉说道。
“若没猜错,那湖里便有一件。”
“是沈掌柜想要之物?”
“正是。”沈练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可是与秋节有关?”
沈练点了点头。
“又是与月有关?”祈愉又问。
“夫子聪慧过人。”
“小郭捕快是家里独苗,他人虽傻气了点,心肠却是极好的……”祈愉忽然顾左右而言他。
“至少今晚不是他的死期。”
“需要在下做些什么?”祈愉沉默片刻后,又问道。
“自然是做一位在衙门当差之人该做的事。”
“沈掌柜聪慧过人。”祈愉将他先前的话还给了他,“那便明日见。”
“夫子,分别前想赠夫子一物。”沈练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幅卷轴塞与祈愉,接着作了个揖,道了声“告辞了”,便转身走了。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沈练给的卷轴是一幅字,刚一展开,祈愉便感叹了一句:“好字!”
内容是前人写的诗,作于秋节,是难得的佳句,祈愉却明白沈练给他这幅字是在暗示这桩案子。
不仅与月有关,还与云有关。
他在纸上又将溺死者姓名书写了一遍,随后又圈出了其中遇害的捕快,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几乎所有的捕快皆是前一日发现了尸体,后一日便遭了毒手,除了一个人,第一位发现尸体的柳利,至今未死。
这么明显的漏洞,邓威绝不可能没有发现,但他迟迟未有动作,只能说明一件事,有人想利用柳利,让他当自己的替罪羊。
而此人,必然符合几点,其一,在衙门当差,知晓捕快们查案的动向,其二,与柳利相识,或许是熟人,其三,或许……身边有人恰巧在近日失踪了。
秋节本是一家人团聚赏月喝酒的日子,仁沧县里头几个坊间也是张灯结彩,一派祥和,但连续的溺水案却给这片欢腾蒙上了一层阴影。
西甸湖畔空荡荡的,出行的人自发的避开了这个不详之地,一位身着捕快服饰的中年男子引着一位文士打扮的青年沿路上了湖中的亭桥。
“大人,那日小人发现尸体时便是在这处。”中年男人显的有些畏缩,小心翼翼地看向祈愉。
“你也带邓捕头来过此处?”祈愉问道。
中年人身体颤了颤,随即应声肯定。
“你莫慌张,我知你不是凶手。”祈愉低声安慰道,“你与邓威来此,可有人跟踪?”
柳利老实的摇了摇头。
“那时邓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祈愉又问。
柳利答:“邓捕头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水面出神,片刻后便叫我先行离开了。”
“知道了,你先回吧。”祈愉看向了水面,澄澈的湖水映着一轮圆月,那金黄的月影像是有魔力般吸引着他,只消一眼,便让他再移不开目光。
柳利不安地看着祈愉,他不敢走,他生怕这次离开下一个浮在水面的尸体会换上祈愉的脸,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不知为何成了凶案的帮凶,这种痛苦与无奈折磨着这个老实的中年捕快。
“你不走吗?也好。”祈愉像是在自言自语,“柳利,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柳利想了想,又老实地摇了摇头。
“你先回吧。”祈愉说罢摆了摆手再不去看他了。
柳利犹豫再三,见祈愉坚持,也只得从命离去了。
“柳利,敦厚老实,故受身边人喜爱……是出于嫉妒?”祈愉食指轻扣亭桥护栏,喃喃自语,“沈练,沈练他……”
祈愉忽的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祈愉啊祈愉,紧要关头,你胡思乱想什么。”
当下他便摒除了杂念,思绪再一次回到命案上。
一切都是从那一具无名女尸开始的。
而柳利能够发现这具尸体,绝不是巧合,凶手一定十分了解柳利,甚至可能凶手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柳利的一举一动。
他利用柳利将人带到湖边,又以不知名的方法,利用水里那个东西,将人的魂魄摄取,如此便可完成这借刀杀人之举……
祈愉忽然身躯猛的一震,他似乎终于触碰到了真相。
(四)
八月十六。
沈练站在衙门前,犹豫良久还是走了进去,祈愉做为县衙名义上的师爷,便住在衙门里的厢房内。
尚未踏入屋内,他便听到了小郭捕快那浮夸的叫喊声。
“沈掌柜来了,快请进。”祈愉见着他立马上来招呼他入内。
沈练往屋里迈了一步,便起了拂袖而去的心,不为别的,只为这祈愉竟将他那日为提点所写的诗装裱起来挂在了屋内。
见沈练看着这字出神,小郭捕快热心的上前说道:“这字不知师爷是从何觅得,写的苍劲有力,是顶好的,若有机会我也想求一幅来。”
“一幅字罢了,像夫子这般大方之人,不会吝啬的,你尽管向他讨要。”沈练微笑道。
“一幅字罢了,想来沈掌柜也不会吝啬。”祈愉说罢,为沈练沏了杯茶,又道,“沈掌柜说是与不是?”
“原来是沈掌柜墨宝,果然不凡。”邓威一把拽走郭六及时打了圆场。
“今日能活着见着三位,说明事情已然解决。”坐定之后,沈练说道。
“那日沈掌柜赠字时也悄悄告诉我,邓捕头从小郭身上取走了什么,这便是解答一切的关键。”
“是一块布。”邓威说道。
是衙役服装的一片布料,郭六落水前从凶手身上撕下的。
“但那日,我与沈掌柜去看尸体时,这布已然不见了。”
东西不见了,却恰恰证明了一件事,这块布是证明凶手身份的决定性证据。
其一,凶手是衙门中人,其二,凶手能轻易从尸体上取走东西而不被发现,其三,即便尸体有异楼,凶手亦能掩盖不报。
……其四,凶手或许不受人重视,故而对柳利存在敌视。
如此,答案呼之,能做到这些的,唯有看守停尸房的毕民。
“那摄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便要请教沈掌柜了。”祈愉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练点了点头,道:“秋节是月最圆的时候,西甸湖较为特殊,湖面很大,形状又近乎圆,很容易形成水镜,月投影在水镜中,便生出了这样一面月镜,会不自觉的将照过月镜之人的魂魄吸入其中,若换了平日,即便有人照了也不过是一瞬的失魂,巧便巧在月镜生成之时,有云影环绕,亦投射在水中,这云形成了一座小楼,困住了被摄走的魂魄,而人的魂魄离体太久便再也回不去了。”
毕民杀妻只是意外,而发现了月镜也是意外。
那一日,他失手杀死妻子,急于处理尸体的他,想到了抛尸湖中,这边是第一具无名女尸的由来。
但他的妻子失踪不见,最终还是引起了他人的注意,范泗见了衙门发的认尸告示,向他问起时,他便意识到了这事早晚藏不住,于是假托尸体面目全非无法辨识,想去湖畔找找有没有线索,邀了范泗一同去往西甸湖。
便是这一次让他发现了月镜的秘密,给了他一个最佳的借刀杀人的机会。
至于他为何不杀柳利,除去嫉妒,还有那颗扭曲了的憎恨的心,他成为不了那样的人,他的手已沾满了血,因而愈发厌恶这样善良的柳利,甚至想要毁灭他。
“我与毕民家都在仁沧县东面,那天巡夜回去我发现他在偷偷观察我和邓老大,就觉得有些异常,想跟他打探消息,却遭了暗算。”郭六道。
“我亦有心提防,未料到水里的东西这么厉害,着了他的道,幸得师爷相救。”邓威说罢冲着祈愉行了一礼。
“要谢还得是谢沈掌柜,若不是沈掌柜出手收走了月镜,你二人绝无回魂的机会了。”祈愉说道。
“沈掌柜大恩,邓某必当回报。”邓威拉过郭六欲给沈练行礼,沈练却先一步避过不受他的礼。
“举手之劳,邓捕头不必多礼,我此番也有自己的目的,先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此事尚有后续要处理,我二人便先告辞了。”邓威见此也是识趣的带着郭六先行离开,留下祈愉与沈练二人。
“那沈某也……”沈练刚想顺势告辞,话刚出口便被祈愉打断了。
“这次事情,多亏了沈掌柜相助,沈掌柜不受邓捕头的礼,断然不可再拒绝在下这顿饭了。”
“夫子,在下……”
沈练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又被祈愉阻止:“沈掌柜莫要有顾虑,今晚便约在宿紫楼见。”
月依旧是圆的,沈练走过西甸湖时下意识的看了眼湖面,月影依旧,其中却少了一丝妖异的灵气。
宿紫楼虽是有名的小倌馆,却也做食宿生意,沈练到时,祈愉已然在桌边等候着了,布置奢华的雅间内,除去一桌好酒好菜外,还有一位抚琴的公子。
“沈掌柜来了。”见着他,祈愉起身迎了上去。
“夫子。”沈练说着将手中提着的木盒递给祈愉,“一些薄礼,不成敬意。”
“沈掌柜客气了,这顿饭本就是为答谢沈掌柜救邓捕头和小郭的大恩,怎能再收这礼。”祈愉嘴上说着不能,手上动作却是丝毫不慢,接过了礼物便指了指饭桌,道,“沈掌柜,请。”
“夫子请。”沈练随着他落座。
“这位是宿紫楼的头牌芮鸣公子,与我是旧识。”
芮鸣闻言停下动作,冲着沈练点了点头道:“原来悦游宴请之人是沈公子。”
“沈掌柜在这次西甸湖大案中帮了很大的忙,合该谢他。”祈愉解释道。
“夫子过誉了。”
“沈掌柜……”祈愉斟满酒,举起酒杯忽又停顿住,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总称呼沈掌柜,显得生疏,一直忘了问沈掌柜字号?”
“云溪。”
“云溪,你也别总称我夫子了,叫我悦游便可。”祈愉说着再一次举起酒杯,“这一杯敬你,多谢这次出手相助。”
沈练握着酒杯,他看了看祈愉,又看了看一旁的芮鸣,低头看了看酒,缓缓开口道:“祁兄,这一杯还是敬这月吧。”
祈愉一愣,随即道:“也对,那这一杯,便敬月。”
沈练亦举起杯:“敬十六日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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