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了吗,近日里传的沸沸扬扬的狐仙报恩的故事?”宿紫楼内,夜冥烟倚在榻上,看着沈练为他斟酒。
“狐仙确有其事?”一旁的祈愉好奇的问道。
“天宫最常见的便是各种生灵修成的仙,狐自然也是有的,不过这些都是小仙,我很少接触。”沈练随口答道。
“言下之意,蛙大仙是更上等的仙人喽?”
“我是神,仙有好坏,但神是公平的。”
“平等的俯视众生吗?”祈愉问道。
“或是说,众生如何,皆与天地无关。”
祈愉叹了口气,他原以为通过之前的事件,沈练或许会有所改变,然而事实证明,一个人的观点是不会那么轻易被动摇的。
“好啦,我请你们二位来,可不是为了听你们争辩的。”夜冥烟一面将酒杯放回桌上,一面冲着侍候在一旁的仆役道,“你去叫将袁公子请来。”
“这事需要我出面?”沈练问道,“和那个有关?”
“不,是我希望你能听听。”夜冥烟冲着他神秘一笑。
不一会,仆役便引着一男一女进入厢房,夜冥烟也不起身,只是指了指坐位,示意二人入座。
在安煌坊混久了的人都知晓宿紫楼这位老板生的好看,但可惜是个病秧子,几乎没法下地走动,因而两人对于夜冥烟这样的态度倒也没什么意见。
“这位是袁辰,袁公子,旁边的是万苏楼的竹月姑娘。”夜冥烟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县衙的祈师爷和水镜轩的沈掌柜。”
四人连忙“见过”、“久仰”的寒暄了一通,袁辰又坐定后,话便切入了正题。
“听闻夜老板对怪力乱神之事有了解,小竹月说,夜老板空闲时给姑娘们讲过不少趣事……”
“欸,袁公子这可就误会了……”夜冥烟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弄的袁辰有些心焦,便听他又慢条斯理的说,“我不姓夜。”
“啊?”
“夜冥才是我的姓氏。”夜冥烟一本正经地纠正。
袁辰感觉自己是被人嘲弄了,但他有求于人,又不敢发作。
“怪力乱神的事我倒是知道一些。”夜冥烟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袁辰被他这大喘气,弄得要疯了。
“如你所见,我行动不便啊。”夜冥烟叹了口气,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因此……”
“因此?”话一出口,袁辰就觉得自己真贱,为什么要去接他的话。
“因此,我请了这两位朋友来,或许他们可以帮你。”
袁家世代做着酒楼食宿的生意,虽则商人地位轻贱,但不可否认,袁辰家底殷实,还是为他提供了诸多便利。
袁辰的叙述是从废话开始的,他浓墨重彩地介绍了一通袁家在南州的势力,听的祈愉昏昏欲睡,沈练到是很捧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微笑地听着,甚至偶尔还会恭维几句,祈愉起初还不明白,直到袁辰讲到了宝克斋……
“听闻沈掌柜喜好甜食点心,过几日我差下人往水镜轩送些新糕点。”
“这怎么好意思。”沈练嘴上还矜持了一下,眼中却是闪着奸计得逞的光。
故事要从两年前说起。
作为富家子弟,袁辰素来喜欢游山玩水,一日行走山林间的他,遇上一只受了伤的白狐。
小狐狸伏在落叶堆上,似乎被陷阱所困无法动弹,见此,袁辰于心不忍便上前将它抱起,送至溪边,这白狐饮了溪水似乎恢复了生机,踉跄着离开了。
彼时袁辰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数月后,他遇上了一位美艳女子,他猜测此女应是哪个坊间花魁,她熟谙乐理,又写的一手好字,还能吟诗作画,令喜好附庸风雅的袁辰为之倾心。
问及姓名,女子说自己单名一个婉。
袁辰想为她赎身,娶她做偏房,却被女子拒绝了,他仍日日的去寻这女子,有时是对饮,有时是听她抚琴,有时是与她对弈……但有一日,袁辰再往她住处去时,却不见其人影。
她就这么消失了,不留片言。
(二)
或许是自己不够心诚,袁辰这样认为。
在婉离开后,袁辰依旧念念不忘,于是四处求索,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找到了扶婉姑娘。
她是竹新脂左楼的头牌,竹新距南州有千里路,相距如此遥远,却能相逢相知,袁辰心道,这是段善缘,这愈发坚定了他去找扶婉的心。
于是他带了三千两白银,几个随从,便奔赴竹新去寻扶婉。
一见着人他便知,他终于找到了她。
扶婉与他再续前缘,这数月未见,扶婉对他似乎是热情了许多,让他感觉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真诚终是打动了这位姑娘。
虽竹新不及南州富,但脂左楼的花销确实不低,仅仅两个月,袁辰便将所带的三千两散尽。
袁辰却仍没说动扶婉跟他去南州,嫁与他为妾,袁辰锲而不舍,于是在某一日,扶婉又一次消失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留下了一封信,信上扶婉说,自己本是狐仙,因感念袁辰救命之恩,才幻化人形与袁辰相交,狐仙是不可与人相恋的,她不忍心看袁辰如此痴等,只能留信离开了,望袁辰珍重。
这时袁辰才想起自己似乎确实是救过一只白狐,一时唏嘘,失魂落魄的回了南州,终日在安煌坊借酒浇愁。
一日行至万苏楼,竹月姑娘听后,却说袁辰定是被骗了,热心肠的对他说,宿紫楼的夜老板懂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给姑娘们讲过不少趣事,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遭。
“真是巧事。”祈愉听他讲完,不由感叹道,“我与芮鸣公子初识是在京城,那时夜老板尚在京城。”
“夜老板是京城人士?”袁辰惊讶地问道。
“非也,另外,我不姓夜。”
“那时我在护城河边赏柳,遇上芮鸣公子,便有一见如故之感。”祈愉又道,“可惜之后,夜老板便带着整个宿紫楼迁来了南州,不过好在,家父在南州也有些门道,我先趁便来了南州。”
一旁抚琴的芮鸣手下顿了顿,乐声便止住了,他低着头说了句:“多谢祈公子抬爱。”
“原来祈师爷喜好男风,这要叫姑娘们失望了。”袁辰玩笑道。
显然祈愉这番话无形之中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袁公子想确认扶婉姑娘身份倒也不难,只需请沈掌柜走一遭竹新看看便可。”祈愉道。
“沈掌柜?”
“袁公子有所不知,沈掌柜可是高人。”
“不敢当,比不得祈师爷料事如神。”沈练心道不好,这家伙又给他使绊子。
“此事可否请二位同去,要什么报酬都好说。”袁辰倒没看出这二人间的勾心斗角,大手一挥便取出几张银票,“这一路上的花费自然是在下出了。”
沈练还在犹豫,夜冥烟却先一步替他应了下来,沈练狐疑地看向他,但也没再说什么,就当是默许了。
当下两人便约好了出发的日子,各自回府上准备了。
从南州坐马车去往竹新,路上约四五日。
袁家到底是有钱,马车不仅坐着舒适,行在路上也是平稳,沈练看上去很满意,一上车便取出茶具先给自己沏了壶茶。
一时茶香四溢,祈愉也觉得心情颇为宁静。
过了片刻,忽听他道:“云溪,你对南州的修道者不是了如指掌吗?南州是否有这样一位狐仙,你会不知?”
“我若直说,那袁公子会信我?”
“也对,他被猪油蒙了心,什么都听不进去。”祈愉说罢,又问,“南州确有狐仙吧?”
“祈兄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
“想听听云溪的看法。”
“他所遇是妖,非仙。”沈练顿了顿,又补充道,“修行中的妖。”
祈愉得到了想要答案,于是倒了杯沈练的茶为自己庆祝了,见此沈练也只是无奈一笑。
“祈兄这么快便弄清了?”
“一切只是我的推测,那位与他相交一年的与之后竹新的扶婉姑娘性子截然不同,我想这一位或许真的是那狐仙来报恩。”祈愉道,“而之后的那一位或者是个凡人,她想要摆脱袁公子的纠缠,故使了这样一个法子,却阴差阳错地撞对了路子。”
“真是无巧不成书。”沈练叹道。
“云溪。”祈愉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微微蹙起了眉,正色道,“你不必如此奉承我。”
“此话怎讲?”
“云溪你能一眼看透一个人的一生,初见袁公子时,便已知晓了这些吧。”
沈练也收起了玩笑之色,直视着祈愉,问道:“你当真以为窥伺天机不需任何代价?或是在你眼里天命是如此轻易之物?”
“那先前,你不是看过他人的命运?”祈愉被他问的一愣,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因为你叫我看。”沈练淡淡道,“所以我便看了。”
“阿……”祈愉被沈练这直白的话弄得脸上有点烧,饶是他一向厚脸皮,一时也不知如何继续这话题。
“祈兄,莫要将我视为随意玩弄人命之人,我所做的仅仅是旁观。”
(三)
到了竹新,果如祈愉所料,扶婉姑娘的人好端端的便在那脂左楼,祈愉又摆出兴师问罪的姿态,上去一诈,便让这姑娘把一切都招了。
她直言自己不过风尘女子,与袁辰也只是虚情假意,用她的话来说这种只是有钱的粗俗之人,她也是颇看不入眼的,做这些也全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而袁辰银子花光了,还与她纠缠不清,自然是惹人厌烦,于是她与老鸨一合计,便演了这一出狐仙报恩的戏码,将袁辰哄了回去。
弄清了事情原委,祈愉也没有替袁辰出头,而是嘴上说着来都来了,又邀了沈练四处游玩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返程。
“祈兄。”马车上,沈练终于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心悦的是芮鸣公子,整日与我厮混,恐怕不妥。”
“我也想,但是……”祈愉忽的有些泄气,“但他似乎不喜出游赏景。”
“祈兄可效仿三顾茅庐。”沈练暗示他死缠烂打。
“他这性子,却也勉强不得。”祈愉叹了口气,“风尘中人,真便如此无情?”
祈愉显然是想到了扶婉,但他却觉得芮鸣并非为了诓骗他,只是长久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难免受了些影响。
“初识他时,与他相谈,觉得他是超脱之士,没想到也非一尘不染。”祈愉话一出口,便惊觉自己竟是在对着沈练抱怨,忙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一面偷偷瞄着沈练,一面在心下盘算该如何圆场。
“祈兄这话说的,何来真正的一尘不染。”好在沈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或是说他在意的点,与常人是不同的。
“云溪也做不到吗?”
沈练的目光注视着杯中热茶蒸腾起的雾气,没有再回答。
到南州后,祈愉便先往袁府拜访去了,沈练借故先回了趟水镜轩,原因无他,宝克斋的新糕点已送到了他铺子中。
沈练连吃了几块糕,心下十分满足,顿觉这一趟竹新没有白跑,吃饱喝足的他,这才往袁府走去。
袁辰看上去有些沮丧,沈练配合的强压下了吃到新糕点的喜悦,做出了一些节哀的表情。
“这番还要多谢二位了。”袁辰依旧礼节性的对两人道了谢。
“袁公子无需客气,我二人也没做什么。”
“祈师爷,袁某还有一事相求。”袁辰站起身,冲着祈愉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
祈愉连忙扶住他,惊道:“袁公子这是做什么?”
“请祈师爷帮我寻到那狐仙,袁某想见他一面。”
“这……”祈愉闻言看向沈练,袁辰见状立即明白过来,便又要向沈练拜下,好在祈愉又拦住了他。
“袁公子请恕在下拒绝,真相未必是你想要的结果。”沈练道,“况且听你描述那狐是在修行中打扰他,也是害了他。”
“沈掌柜,不论那狐仙是什么样的,我都想亲眼见一见他。”袁辰坚持道,“要袁某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
沈练拗不过他,最终答应了下来,拔腿便带着他往外走,祈愉自然不愿错过这见狐妖的机会,死缠烂打地跟着沈练一同去了。
三人径直向北走,过了西甸湖转向西出了城,此处是清中山,有人说是龙脉,又有人说此处是凶地,总之众说纷纭,没个准数,但南州人中口口相传着,这山有古怪,轻易不要靠近,见沈练往山里钻,袁辰心中也有些害怕了。
“沈掌柜,清中山是凶地啊。”.
“你想见之人便在山中,你愿放弃也好。”沈练道。
袁辰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跟着沈练往山中去了。
好在没有走多远,沈练在近山脚处寻了条岔路,便引着二个往更深处走,到了一条小瀑布旁。
“便是此处了。”沈练指着瀑布一侧的小山洞道。
“何人擅闯?”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身影飞快的从山洞中掠出,仅片刻便出现在三人面前。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仅在双耳处有些许红色的毛发,见着袁辰,他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摇身化为一位清俊少年。
“袁公子?”
“你便是……你便是……”袁辰结结巴巴地说不清话,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我名郁应,当年多谢您相救之恩。”
“你究竟是男是女?”没想到袁辰憋了半天,却是问出了这样一句。
“我自是男儿身,当年是为报袁公子救命之恩,故借用了一下扶婉姑娘的外表……”郁应越说声音越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你……我……”袁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乃修道者,应斩七情六欲,故当日未回应袁公子,实在抱歉,没想到袁公子竟寻在下至此,这……”郁应挠了挠头,有些无奈。
“糟了。”沈练发出一声惊呼,拉着祈愉与袁辰便往后疾退。
就在他们三人跑出没几步的时候,便有一道雷光在他们身后直直的劈下。
“这是什么?”祈愉惊道。
“这是天劫。”沈练道,“对你动心,便是他的劫数,他本可避过,但因你的坚持,使得天劫终是降临在他头上。”
沈练看向袁辰,雷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惨白:“现在唯有你有机会救他,以他的修为撑不过这天雷,万事皆是相对,这劫因你而起,也可因你而终。”
“若你真心爱他,便进入这雷中,可为他挡下一灾。”
袁辰却只是后退,这令众生畏惧的天雷,又岂是他一介**凡胎可以触碰的,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自私又愚蠢的普通人。
他着迷的,不过是表相,是扶婉那一层美艳的皮,数月之久都没有发现扶婉前后的差异的人,不过是区区俗人。
他逃开了。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沈练叹了口气,拉着祈愉后退,祈愉被天地之威所摄,便任由他牵着自己回了安煌坊。
“这便是天命吗?”祈愉喃喃道。
天命终不可违,郁应曾想避开这一劫,但终究还是没有逃过。
这一事,似乎令祈愉有些失魂落魄了,不知是为了那可恨的袁辰,还是那可怜的狐仙,抑或是这可悲的天命,事了后,袁辰又往水镜轩送了许多吃喝用品,甚至是一块古玉,又旁敲侧击的,告诉沈练莫要声张此事。
沈练收下了这封口费,再三声明自己并非长舌之人,袁辰这才满意离去。
又过了许久,沈练这才见着了祈愉。
某日下午,阳光正好,沈练坐在水镜轩,正细细端详着袁辰送的玉,便有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这一回不等他动手,沈练便亲自为他倒了杯茶,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
祈愉喝了口茶,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犹豫再三,他还是问道:“那狐仙,就这么给雷劈死了?”
“没错。”
“你说那话不是为了唬他?”
“我说的句句属实,他**熏心,眼中只有皮相,实在不值得托付性命。”
“这真是,太叫人可惜了。”祈愉重重叹了口气。
“祈兄先前要我杀那终娥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沈练道。
“这不同,我看重的并不是人或者精怪,而是善与恶。”祈愉正色道,“这狐仙重情重义,怎不叫人可惜。”
“祈兄倒是公正。”沈练不咸不淡地恭维了一句。
“那袁公子,原以为他是痴,没想到竟是这样毫无担当的人。”祈愉又叹了口气,忽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沈练的衣襟动了动,这才发现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还是个活物,再想细看时,沈练却对他下了逐客令。
“祈公子可莫要学他,也该多往宿紫楼去去,水镜轩中可没有芮鸣公子。”
祈愉怔然,沈练态度如此强硬,他倒是第一次见,却还是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水镜轩的大门缓缓合上,沈练这才松开了手,露出了怀中所抱之物,那是一只有着几缕橙红色毛发的小狐狸。
沈练叹了口气,像是在对着狐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救你,可不是天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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