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裳若的话掷地有声，仿佛高处落下的石头，砸到了村民们心上。
可惜，这村子里的人各有心思，很快便争执起来——
只见有人跪在地上磕头祷手，言语诚恳：“可歌可敬的龙王啊，请你告诉我们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降罪给我们啊！”
人群里，那是曾下水帮助捞尸而疯魔的人的父母，实在想不通这样可怕的事怎么就落到了他们一家身上。家里没了强健男人，他们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啊！
有他说话，自然那些遭罪的人家也出面求问，一个个匍匐在脚下，脸上染上着急神色，只希望今夜能够得到龙王的一个答案。
“我的儿啊，他还那么年轻，以后如何成婚生子啊……”
“呜呜呜呜呜……”一想到这样的事，他们不免垂泪不绝。
几家人的嚎啕令人动容，赵裳若看着他们抱着哭，哭完又问，当真是诚心诚意。
“好了！”人群里有一声呵斥，“你们真信这个女人的话？就因为她自称龙王使者？”
赵裳若闻声望去，是一名中年男人发出的斥责，借着火光，赵裳若瞧他还觉得有些眼熟。
地上跪地不起的村民止住哭腔，对他的冷漠十分不满，拍着心口连声质问：“高村副，疯的不是你家大明和二尧，所以你可以这样讲话？难道就不问问我们这些当父母的心情？”
谁家好日子不想过，看见自己的儿子成疯子！
地上的村民几句话让那男人熄了火，不少同村人也是啧啧点头，是啊，都是自己的孩子，一口饭一口饭喂出来的，谁不心疼？
“我哪是这个意思？”男人别开了脸，气愤之余有些无语，“反正，你们不要轻信这女人的话！”
这样说完，他又忍不住手指赵裳若补充一句，“一个外人，她懂什么？”
“难道你们不信自己人反而信她？”
几句话，又让村民们冷静下来，之前发生了怪事，他们也不是没问过村长村副，可二人都说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早都过去了，谁没事想要回忆，还不是一个个巴不得忘掉。
水潭前，一干人沉默下来，迎着赵裳若审视的目光，又是着急又是哀叹。
“可是，事情还是要解决的……”
有人出声道。
谁知这说话的年轻人直接点爆了村副的火气，“这都是我们高潭村的事情，外人如何插得了手？哼，我看呐，还是各人回各家，少在这里瞎胡闹了！”
说什么向龙王请询，他们连龙王的影子都没看见！最可恶的是，他们一个个的还真信！
“我相信！”
一道沧桑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年迈的老人，是高奶！赵裳若眯起来眼眸。
高奶被年轻小媳妇搀扶，面容尽是肃重，在村民们目光下走来，对着水潭边跪下，十分干脆。
村民们眼底露出了不可思议，高奶这是要做什么？她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可是如今陪着他们一起来这胡闹了。
“我高潭村村妇高满容诚心向天、向龙王请问，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惹下大祸来？”老人的声音响亮却枯竭，还略带叹息，出现的无声无息。
“高奶？”村副看着她带头，只觉得不可理喻，回头瞧了一眼村长，见他站在一旁，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老人没有搭理他，继续喃喃，“若天地有灵，就应该要报复应该报复的人……”
闻言，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不禁点头。
赵裳若站在高处注视，只见村长从沉默不语，到主动上前劝说：“高奶，您是长辈，就不要和我们这些小辈胡闹了。”
说着，还要扶起她来。相反，高奶跪在地上不答，虔诚地磕起了头。
众人瞧见高奶身边的小媳妇发愁问：“村长，你就说吧，一百年前村子做了什么事惹得如今这样？”
她整天跟在高奶身边，却也不知道一百年前的事，她只依稀明白，过去发生的一切尽数被村长等人隐瞒着，包括高奶。
她是知道一些又不肯说。
大家也对此好奇不已，可以说，如今知道这其中详情的，便只有村长。
“村长，就告诉我们吧！”既然要死，也得当个明白鬼不是？
“是啊是啊，当时……”
“都住口吧！难道你们还嫌不够乱？”
村长终于爆发，大声呵斥道，说着，还将怒火撒到了赵裳若头上，“你是什么神使？净是干些子虚乌有之事！天一亮你们就给我滚出村子！”
他现在半点也不想看见人，尤其是外村人！
赵裳若有些好笑从上面踱步下来，子夜银白的月色照落她身上，显得这个人身段格外纤长，“怎么，村长是怕有亏心事？”
“还是不敢说？”
事到如今，高潭村的每个人心头都像堵了什么，像一团棉花，又像一块无比沉重的巨石。
“你！”村长无话可说，迅速扭头使唤村民将她丢出去，“这个女人不知道在妖言惑众些什么！大家可千万别被她蛊惑了！”
村长理直气壮，站在后头瞧着村民中走上来两个健壮的青年，上来对赵裳若拉拉扯扯，可还不等他们碰到她，一旁对着潭子宁心静气的老人发出了喝止——
“都住手！”
众人望了过去，小媳妇也连忙将人扶起，满眼担忧，“高奶……”
老人嘴角下垂，花白发鬓下的脸庞皮肤也是向下耷拉着，仿佛高潭村众人都看见在她叩拜完潭水后人又苍老了许多。
高奶是村子里较为年长的老人，虽是妇人，可到底是看着村民们长大的，受人敬重，她一出声，那两个青年也都不由后退一步。
赵裳若噙笑见她缓缓道：“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便说说我知晓的。”
这话不是对赵裳若说的，而是对村长，以及站在村长身后的所有高潭村村民。
老人神情恍惚，她还记得自己六七岁时，高潭村正逢一种风俗。
当时高潭村还不叫高潭村。她还年幼，不懂什么民风民俗，只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很孝顺，村子里的人包括当时的村长在内，都倡导一种时俗。
那时她不懂，却知道村子里的孩子很是受罪，尤其是一对有血缘关系的人生下的孩子最是可怜，一出生就没了命。
但，他们的出生便是最可悲的。
那时她不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但这种风俗很快不了了之，她随着长大，也渐渐淡忘了幼时的所见所闻，直到……
直到几十年后。
村子里受一种思想的席卷，女孩子要么选择嫁给村内的村民生育繁衍，要么选择外出背井离乡，她才彻底明白一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只有年轻貌美聪慧贤惠的女孩才能被选择留下，而那些天资不够的女孩只能离开这里，去往一个美名其曰适合她们的地方，而那个地方，不过是被有心之人用谎言编造的囚.笼！
同样，在百年前，那些由血缘至亲诞下的残缺孩子都会被以幼补长，这是村子里的“孝道”，为了这“孝”，这样的孩子更是被村子里的人有意制造！
或许老天有眼，这样的恶劣行径某一天终于被惩示警戒！
那年高潭村大旱，天不降雨，庄稼颗粒无收，村民们没有水源，无奈之下，当时的村长从书中寻求到一种求雨之法，名为“凤凰浴血祭”。
想要改变天意，自然后果不轻，那时用了近二十条人命，才换来天降甘雨。
村子无一不被这场干旱警示到了，至此，以幼补长的旧俗才被摒弃。
而当时的那场雨，便也是如今高潭村的这汪潭水。
想来，便是当年的雨，留到了如今来救济他们高潭村吧！
听着高奶娓娓道来，村民们无一不是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在远处进行观望的小茉和阿月更是云里雾里。
小茉最先反应过来，“意思是，当时的村民都是为了把不健全的孩子拿去给老人……才生下的？”她抓紧了阿月的手心。
听到“以幼补长”，两个女孩虽然不明白这风俗到底怎么经手，但也依稀懂得，那是为了给老人家延寿用的。
不光如此，听高奶的意思，阿月还明白了些什么，她回握住小茉，身上发抖：“你说，我们村的女孩子都要离开这里……那……离开的她们去了哪里？”
小茉真切感受到阿月在害怕地颤抖，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命运可悲的女孩子。
“住口！”村长爆发出一声怒喝，“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简直是人老了就糊涂，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村长对着高奶便是一阵输出，最后呼吁村民们万万不要轻信这些话，“当年的事情谁能知道？早都过去了一百年，那时候高奶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她说的话能有几分真？
“正是我是个孩子！”高奶竭力喊道：“正是我是个孩子……”
“当时的我不懂何为‘以幼补长’，我只知道村里人心惶惶……在我看见如今村子里的这些风俗，我明白了！”她使劲拍打胸脯。
“这两者有何不同？！”
高奶心口情绪起伏，年轻媳妇连忙安抚不停，只听她继续道：“你、你与村副勾结外人，将村里的女孩子都送去了一些腌臜地……只为了拿到更多的钱，你的良心呢！”
高奶说着，眼泪也如雨挥落，大家瞠目结舌，反应了半拍后才连连质问道：“什么……不是去了大户人家……”
他们当初愿意将女儿送出家，都是因为村长说既然留在村里机会太少，不妨都去外面打拼，也好碰见更好的机遇，活得更好，谁知道他说的机遇竟是那样？
他们一个个简直不敢想，从送出村子后就没见过面的女儿，吃了多少苦，心里憋了多少酸。
一想到这些，他们一个个眼眶通红，眼里倒映着手中火把熊熊燃烧的火光。
“你们难道不知道，村子里多么贫瘠吗！”村长忍不住摊手道，“如今你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都得感谢我才对！”
“是我！想出了这样的办法，村子才有更多的开支，你们之前谁住的不是草房子，谁圈里养过鸡鸭？”
这几年，高潭村的确是比以往发展的更好了，村民们不必一天都埋身在田里耕作，也没有以往那般辛苦了。
可是，这不代表他们就要活在自己孩子的牺牲上，以及，被他欺骗欺瞒！
每个人都怒目而视，心里窝了一团火。
“你！你！还我的阿姝和阿玉来——”
忽然，女人的声音哭喊而来，如飞箭穿破云霄那般，在众人安静下响起。
女人白着一张脸冲上来，对着村长又捶又打，眼泪鼻涕哭喊不断。
赵裳若看见，那是个衣衫简陋的女人，因为动作捶打幅度大，头发凌乱的厉害，可是她脸上的情绪都是压抑了许久之后才难得释放的。
她畅快发泄后一屁股栽到地上，两只眼睛红肿如核桃。
“你……你说我家阿姝容貌上佳，又是最好的年纪，可以行嫁娶之事……”女人哭哭啼啼道来。
小茉看着女人哭嚎，眼睛湿润，她这才听见阿月悄声说：“阿姝被村长的叔父看上做儿媳，要给儿子娶回家，村长便帮着游说，但阿姝不愿意，后来村子里的人才知道，原来阿姝和她的弟弟之间有了感情……”
“原本没人说要送阿姝离开村子的，可是……”
阿月有些哽咽，阿姝投水自尽的原因她大致也知晓几分。
“可是在知道阿姝竟然和阿玉有了感情，所有的人都开始反对，说她们是至亲，不能行嫁娶之事，还要为了阿姝好，要送她去大户人家过活……”
“阿姝不愿意，于是一天早上便和阿玉一起……投水了……”阿月说着，留下了泪水。
小茉这才知道，原来阿姝还有这样的事，她的心湖好像泛起了无声的波澜。
“……”
小茉没有出声音，只是红着眼睛顺了顺阿月后背。
若是因为阿姝阿玉是姐弟而不能在一起，若说她们有罪，那当初那些为了孝顺名义做下伤天害理之事的人，他们的罪怎么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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