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来得毫无预兆，一夜之后，竟然为整座城市都披上了银装。
翌日早起，苏盐拉开窗帘，开了一点窗，手臂伸出去在空调外机上抓了一捧新雪进来，揉捏成一个小圆球，捧在通红的手心里献宝似的递到饭团面前。
饭团低头去嗅，苏盐使坏，两手往前一递，黑乎乎的帽鼻子顿时裹上了一层白，像巧克力糖霜。
“喵——！”饭团怪叫一声，一边抖落鼻子上的冰凉，一边睁大眼睛去瞪苏盐。
苏盐怕被她挠，笑着往后退，并且告饶道：“开个玩笑，不要生气。以后你见到老朋友，可以和他们吹嘘你虽然是南方猫，但也是玩过雪的。——好啦，不逗你了。圣诞节快乐，今天有猫罐头吃哦。”
苏盐去公司参加每周一例行的事业部产品培训会，熊沐佳歪头打量她一圈，笑说：“心情不错诶，昨晚和哪个帅哥鬼混去了？”
“啊？”苏盐不懂自己怎么就看起来心情不错了，她卸下包，在旁边空位坐下，没反驳。
老于比苏盐后到，本来她两边都已经有人坐了，老于非要和人换位置。
熊沐佳不让，是大区另一个女同事和老于换了。
“东西拿了没？”
老于一坐下就用胳膊去碰苏盐，苏盐正在笔记本上列出今天的重要待办事项，老于这一下害得她手中的笔在纸面上划出长长一道。
“拿了。巧克力和草莓我还没尝，但是猫罐头今天早上给饭团开了一个，她吃得很欢。”苏盐转头跟老于笑说，“谢谢。”
老于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但随即撇撇嘴道：“我要不问，你连这句谢谢都省了。啧啧！”
下午，苏盐抽空去门店附近的商场，找到一家专门卖3C产品的店，径直把在手机上搜到的图片拿给导购看。
“就要这个。”她说。
隔天部门会开完，老于又跟条尾巴似的缀在她身后，嘴里说着哪里又新开了家什么店，哪个明星要在元旦那天来海城开演唱会，总之就是约苏盐今晚晚餐，并让她把元旦那天空出来。
苏盐心里在想着其他事，没应声。
过了会，她从托特包里掏出一个和手掌差不多大的盒子递给老于。
“给我的？！”老于脸上同时浮现惊喜和有诈两种表情。
苏盐无奈：“放心，我没你那么无聊，拆开盒子保管不会挨上一拳。”
“哟呵。”老于其实已经看见盒子上的图案和文字了，当然不是什么整蛊玩具。
那是一个鼠标，品牌和型号都是他这阵子正念叨着的。
他本打算这两天就下单，没想到会从苏盐这里收到。
“说，平时是不是偷摸观察我了？啧啧，好鸡贼啊，一点看不出来。”老于沾沾自喜，拿着鼠标盒子左看右看。
他“龙颜大悦”，于是转头对苏盐豪迈道：“今晚上想吃什么？黑珍珠是不？哥带你去！”
苏盐低头回复微信，打完字点击发送键之后，她才从屏幕上抬起目光，疑惑道：“去哪里？”
显然刚才根本没注意听老于那一通长篇大论。
老于瞥她一眼，但因为收了礼物在先，心情好，于是重复一遍：“黑珍珠，去不去？机会就此一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不去。”苏盐晃了下手机，说，“今天下班挺早，我回公寓蹭常老师和李叔做的饭。先走啦！”
她边说，边往最近的地铁口走。
老于在后面喊：“那元旦——咳咳！”
一阵冷风掠过，灌了他一喉咙，缓过劲再去看时，苏盐青竹似的身影已经融入深冬的暮色。
因为再过两天就是元旦，常老师又张罗着上回那帮孩子在公寓聚餐，除了火锅，这回还有麻辣香锅。
苏盐在路上用外卖软件买了饮料、水果和膨化食品之类的零食，到公寓楼下等了几分钟，外卖员才把东西送到。
苏盐下单时没觉得多，此刻看着眼前小山似的一堆有些傻眼。
正在犹豫是找帮手，还是自己分两趟搬上去，一个穿黑色漆皮羽绒服的高瘦男生掀开挡风棉从正门进来，他朝苏盐这边看一眼，然后几步走来，“需要帮忙吗？”
苏盐转头，一时没认出来，直到瞥见他略短的袖口之下被冻得发红的腕骨，脑海里才约莫记起某个人名。
“你是……新沂？”
苏盐目光擦过男生的肩膀，不自觉往他身后掠去。
除了偶尔被冷风吹卷起的挡风棉，便是来往的公寓住户。
那人并不在。
新沂看着瘦，实际上力气很大，在苏盐眼中山丘似的两个购物袋，被他一手一个轻松提起。
苏盐就负责按电梯。
到五楼公区厨房，新沂把东西放下后，并没有立即去活动室找那帮小伙伴，而是帮着摆放碗筷。
苏盐脱了外套、卸下包，一边同常老师说话，一边轻描淡写地朝四周看去。
喧嚣热闹的厨房里，李叔在灶台前正在往麻辣香锅里加料，浓郁的椒麻味在空气里扩散，让人光是闻一闻就止不住分泌唾液。
用餐区亦是高朋满座，盛满各色佳肴的餐盘瓷碟在灯光的照耀下，映出一张张嬉笑怒骂的脸。
“小盐，看什么呢？”常老师将一盘洗净的小柿子挪放到苏盐面前，招呼她尝一尝。
苏盐笑着点了下头。
她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没问出来。
“我先上楼放下东西，顺便把猫喂了再下来。”苏盐站起身。
“妈，迦汀哥还没到吗？”李荷穿一套小香风粗花呢套装裙，单手勾着包包链条，玛丽珍皮鞋把不锈钢梯板踩得“咚咚”作响。
她风一样地掠到这边，伸手就去拈盘子里的小柿子。
“洗手没有！”常老师象征性地挨了李荷的手背一下。
李荷仰头把小柿子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又问了一遍，“迦汀哥呢？”
“舒清病了，迦汀在照顾她。”常老师说。
李荷问：“她怎么了？”
“感冒发烧，这个季节稍微不注意就容易着道。”常老师便就着这话说起最近正在海城肆虐的流感，说到后面，看见李荷光溜着两条腿，她顿时睁大眼睛，要李荷上楼去换条厚裤子。
“妈，这是光腿神器，哎你不要这么老土好不好？”李荷满脸无语，伸手在小腿上轻掐一下，将肉色丝袜面料拈起来一些示意给她看。
常老师摸了摸，还是觉得不够厚，一抬眼发现几分钟前说要上楼的苏盐还立在桌边，微微垂着眼，似乎正在思索什么。
“小盐，怎么了？”
常老师的声音让苏盐回了神。
她笑着摇摇头，“我上去了。”
李荷靠在椅背上转头看着苏盐离开的背影，见她被黑色西装套裙包裹的婀娜曲线，腰是腰，腿是腿，偏偏又长着那样一张脸。
真要命。
李荷低头看了眼自己，庆幸两人风格不一样。
苏盐回到房间，给饭团添粮、换水、铲猫砂，完成猫咪三件套之后，她打开衣柜想拿套宽松的衣服换上。
指尖在挂着的一排衣物上轻轻划过，而后在半空中悬停一秒，继而垂下去，捞起靠放在角落里的那个红绿圣诞配色的购物纸袋。
这是平安夜那晚，闻迦汀给她的那只纸袋。
里面的东西苏盐已经拆开看过。
再一次打开，她的心情居然还和当晚一样，期待、飘忽、犹疑。
纸袋里是一个浅绿色的长方形礼物盒，解开系成蝴蝶结的丝带，掀开盒盖，那件松石绿的流光拽地长裙叠放其中，光滑的面料在灯光下犹如被阳光照耀的夏河。
苏盐坐在地毯上，盒子搁放于双膝，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抚过裙子，心里似飘扬的水藻被突然暴涨的湖水浸润过一样，丰盈，惊惶。
但，在没有沟通的前提下，闻迦汀送这条苏盐只见过一眼就爱上的裙子给她，似乎并不特别让苏盐觉得意外。
她天真地想，就算是巧合，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一种。
一眨眼就到了元旦。
新年伊始，旧日历换成新日历，生活似乎也该就着这个仪式迎来新的篇章。
元旦这天是周三，大区实行轮休制，苏盐因为当天没有特殊安排，所以选择第二天再休。
老于也跟着凑热闹，跑来售楼处，说是监督区域内经纪人作业，实际一上午都在磨叽苏盐思考明天出游去哪儿。
苏盐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叠放的双膝上支开电脑，她专心致志地处理数据，老于的碎碎念也变成了白噪音。
“我说这么多，你听没听进去啊？！苏盐，要不是为了陪你，我现在早就在小黑山泡室外温泉了！”老于说累了，往扶手上一拍，很有气势地“道德绑架”苏盐。
苏盐从屏幕上慢动作抬眼看他，轻声提醒道：“可是我没让你陪我啊。”
老于：“苏盐你过河拆桥。”
“……”
苏盐心说，小学鸡又开始了。
恰好手机响，苏盐将电脑放在一边，握着手机走去旁边较为安静的猫咪活动室。
电话是一个姓许的新手经纪人打来的，他在线上接了一个疑似大客户，对方有意买东港板块的大平层豪宅，小许怕搞砸也怕对方是钓鱼的，因此来向苏盐求助。
苏盐此前在微信上和小许聊过几次，差不多了解了这组客户的情况，因此和小许沟通起来很顺畅。
她让小许按照培训课上的内容，正常邀约客户出来实地看房即可。小许犹犹豫豫，忐忑道：“要是客户答应了怎么办？”
苏盐有些失笑，她说：“最好不过的情况就是客户答应出来和你看房呀。客户不跟你出来，你怎么成交？”
小许说：“我太紧张了，肯定会搞砸。我问过我们店的老人，他们也都没和这么高端的客户打过交道……”
每个店都有自己的驻守区域，也有自己的主要成交客户群体，小许所在的门店比较擅长服务刚需客户，成交的主要标的额一般在二百万以内。
像他这组客户，一开口就是千万级别的豪宅，确实极其少见。
苏盐想了下，说：“你先和客户约，约好了告诉我一声。我尽量把时间空出来，和你一块去。”
小许一听，连说好几声“太好了”。
挂了电弧，苏盐并没有立即返回沙发区。售楼处为了招徕客户，在这个玻璃活动室里养了好几只品相优良的布偶猫。猫咪们性格温顺，也不怕人，要么窝在猫爬架上晒太阳，要么露出肚皮躺在窝里酣睡，就算有人进来“动手动脚”，它们也只是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眼缝，翻个身又睡了。
苏盐蹲在地上观察了它们一会儿，没敢下手撸，怕晚上下班回去被饭团闻出端倪，她会生气。
她目光对向趴在窝里的布偶猫，阳光从侧边照进来，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慢慢地，思绪就有些飘散。
那晚平安夜之后，已经过去一周。
这期间她没有再见到闻迦汀，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苏盐有时候会怀疑那天的晚餐和落雪，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场景。
可是，回到澜山公寓，那条松石绿的长裙又实实在在地安放在她的衣柜里。
并且，那晚，落雪的夜，闻迦汀撑着伞陪她从露天停车场走到公寓后门的路，虽短却真实存在。
积了一层薄白的石砖地上，他们的影子并肩而立，被路灯拉得很长。
苏盐有些糊涂，恍然间，低头操作着手机。
电话拨出去，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指尖一紧，当即就想挂断，但已经来不及，她听筒那道低磁润朗的嗓音从听筒里清晰传来。
“喂？”
“闻医生，你好。我是苏盐。”
苏盐的声线有些紧，完全不似方才和小许聊工作时的自信顺畅。
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一团温热的轻雾扑在苏盐的耳廓上。
他说：“我知道。”
“你、今天没上班吗？”私底下，比起打电话这种即时性的沟通，苏盐更喜欢发消息，因为文字可以编辑删减，有思考和遣词造句的余地。
“在医院，刚出手术室。”闻迦汀说。
苏盐微怔一下，她说：“我突然打来会不会打扰到你？”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应该先发信息问一下的。
电话那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以及门板闭合的声音，紧接着是按动打火机砂轮的声音。
苏盐猜想，他应该是去到了吸烟室。
“不会，手术已经结束了。”又隔了一两秒，闻迦汀的声音复又在苏盐的耳边响起。
不知道是不是刚被尼古丁浸润过的原因，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沙哑一点，像是初夏的风吹拂着海滩上的柔软砂砾。
苏盐“哦”了一声，突然没了下文。
那头的闻迦汀也没说话，通话继续，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滑过，苏盐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听筒里他偶尔轻吐烟圈的声音。
苏盐觉得这通电话打得有点傻，但又奇妙地不想就此挂断。
在奇妙又和谐的氛围里，她终于想出一个话题：“上次听常老师说你要换房子，需要我帮你匹配合适的房源吗？”
话音刚落，手机另一端的那人忽然轻笑出声，闻迦汀说：“苏经理，终于记起自己的主线任务了。依你这几天的按兵不动，我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因着他的调侃，苏盐挨着手机的左边脸颊蓦地一红，还未及说什么，又听见闻迦汀爽快应了声“好啊”。
“那我加你微信，等你下班后空了具体聊一下购房需求？”
“嗯。”
“晚上聊，闻医生。”
“好的苏经理。”
苏盐拾起冠冕堂皇的职业腔调，闻迦汀亦你来我往地配合。
苏盐觉得这场景像是闻迦汀带着角色扮演的游戏心情，陪她玩剧本杀。
通话结束，得了闻迦汀的应允，苏盐用他的号码在微信里搜索，屏幕上立即跳出一个用户基本信息页面。
他的微信名很简单，就叫闻，头像是一个风景照，整体色泽偏暗，点开放大了看，是日暮或者黎明破晓前的海岸，灰白色的潮水卷起一簇簇细小的浪花，在晦暝的光线里沿蜿蜒的海岸线，消失于看不见的天际处。
苏盐下巴垫在小臂上，盯着他的头像看了一会儿，然后另一手操作手机，轻轻点击页面下方的“添加到通讯录”。
可能才过了两秒不到，屏幕上方立即弹出“申请添加对方为好友已通过”的通知。
苏盐眨了下眼，点进两人的通话框，将闻迦汀的备注名认认真真地改成，闻医生。
而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压着不自觉要往上翘起的嘴角，起身从活动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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