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身的书房内有一排书架,上面整齐叠放着满是字迹的宣纸。
起初黎昭文误以为这些是她练习撰写的策文。
此时金晖洒入内室,为这些宣纸渡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外衣。黎昭文上前轻抚,触碰到的,是温热的纸张。
这样的温度属于阳光,亦属于原身书写时怀揣的满腔热血。
故世的身躯无从带走任何俗世之物,唯有笔墨、唯有纪录能让后人知晓她的风骨与理想。黎昭文不再如初次那般粗略翻阅,而是凝神仔细阅览。
这一纸端谨遒丽的楷书,没有高谈阔论该如何为国为民,简练的文字书写的皆是合理可行的裕民之计。
黎昭文忽然感觉到一种隐秘的快意在心底蔓生。
她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性情与思想却有许多契合之处,倘若她们能结识,想必能成为无话不说的挚友。
思想到此,她的神色又在一瞬黯然。
凭借着原身的身份,她得以看见深宫外广阔的天地,那么原身竭力去争取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她应该代替她实现吗?
她的重生到底是巧合还是既定的命运?在这一刻,她领悟到不能仅为自己而活,更重要的是维护属于原身的一切,譬如她的科考之路,譬如她的理想。
不知过了多久,沁云步入内室,道:“姑娘,书房里有什么东西要一并收拾?”
黎昭文默默将手中的厚纸放回原处,道:“把这些一起装好吧。”
沁云把空木箱放置在地,问道:“那些书你要一起带走么?”
书房内的藏书,黎昭文旧时已熟读过许多,无须让这些重物增加路途的负担。
“不用带走,这些就已经足够。”黎昭文着手与沁云一起收拾。
“夫人当真同意我们三日后离开?”沁云掩饰不住内心的疑惑,“前段时间你们因为这事争吵,我还以为她不会再提了。”
争吵发生在两月前,彼时乡试放榜,原身立即询问父母意见,商讨入京事宜。
这个要求显然在谢婳的意料之外。在此之前,她以为女儿参加科考是一时意气之争。
有次女儿在外醉酒,在众人面前扬言她要成为解元,而后她一直为这句醉语付诸努力。那时谢婳一时未解她的真正意图,当她提出要入京时,谢婳才逐渐醒悟那句豪言原不是戏言。
黎昭文不知坚定支持她的黎如松已经改变态度,说道:“你不用顾虑这么多,只管收拾好便是。”
沁云还是放心不下,轻叹道:“我想你还不如自己去劝夫人,她态度再强硬,也抵不过你亲自去与她理论。”
黎昭文道:“之前本就争吵无果,我想再怎么理论都不过是徒劳,还不如把这件事交由爹爹处理。”
沁云反驳道:“要理论当然不能只拿入京一事理论,真正要理论的是你女扮男装一事。”
沁云素知黎昭文性子温柔和顺,故而敢在她面前直言不讳。
黎昭文好奇心起,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沁云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解答她的疑惑:“你一出生就被人当作男子,这么多年,老爷和夫人他们可有问过你的感受?假扮男子须随时留神,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发现,夫人担心你入京会被人发现身份,用这个理由阻止你离开。她既早知其中凶险,何以现在才百般顾虑。”
她早就对此事心有不忿,如今袒露出多年来的真实想法,心头反觉感伤,她望着黎昭文,神色惨然,“你在大事上从未忤逆过父母,可我希望这次你能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黎昭文见她眼中泪光莹然,说道:“好,要是母亲再不同意,我就按照你说的去与她理论。”
她不擅长安慰人,慌忙岔开话题,“等着一切安排妥当,我们就能启程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将来可能会一直留在京师,等到那时,你会不会想回到池州?”
沁云摇摇头,道:“你在哪,我就在哪。池州和京城对我而言,无甚区别。”
这真挚的回答令黎昭文不知所措,她张望四周,看见一个人影在窗棂前闪过。
那人影快步入内,道:“姑娘,赵继福差人来邀你午时去味鲜阁吃饭,说是作为你替他伸冤的谢礼。”
“我不去,”黎昭文道:“这次案件并非我有意帮他,他恐怕误会了我的意思,你去回绝吧。”
裴越呆呆伫立,颇是为难道:“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既答应了,那就你自己去赴约。”黎昭文冷眼看去。
她心下暗暗叹气,怀念起当公主时宫人们对她恭敬有礼的态度。
裴越向沁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说道:“要不我们三人一起去?我还没吃过他最拿手的芙蓉豆腐,想去尝一尝。”
黎昭文无奈起身,出言警告裴越:“你下次若再擅作主张,我就让你去当杂役。”
她语气严峻,裴越不敢违逆,连声答应,说道:“我再也不敢了。”他与沁云对视一眼,又道:“我们现在去赴约?”
黎昭文不置可否,只道:“今日天气不错,我要出去散散步。”
沁云扑哧笑道:“外面狂风大作,你要去何处散步?”
裴越一本正经道:“那还用说,当然是去味鲜阁。”
三人一入味鲜阁就被堂倌请入雅间,随后流着满面泪水的赵继福出现在他们面前,“黎公子,您的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连连给黎昭文磕头。
他的磕头声极大,引来周围食客的注目,黎昭文方欲阻止,忽听一人说道:“承明?!”
承明,是原身的表字。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玉冠束发,着一袭赭色绸袍,面庞宽圆,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未等黎昭文开口,他便自顾自说道:“多年不见,你长高了许多,你可还记得我?以前我常常到你们府上与你下棋,那时还总输给你。”
黎昭文躬身见礼。大抵是故人许久未见的缘故,刘绅甚是欣喜,含笑对黎昭文嘘寒问暖。
裴越年少时多受他的照拂,中途插言问:“大人为何会突然回来?”
刘绅笑道:“我致仕还乡啦,前几日刚回池州。”
黎昭文心念一动,道:“晚辈有一事想请教,世伯可否与我同席?”
刘绅道:“正好,你我也好乘此机会叙叙旧。”
沁云面露难色,准备拉着裴越往外走,黎昭文柔声嘱咐:“你们去另寻一桌吃,不用在外面候着。”主仆同席究竟不合礼数,在外人面前,还是要依礼而行。
角落里的赵继福在默默以袖拭泪,黎昭文忽觉好笑,道:“不是说要用美酒佳肴作谢礼,怎还不去准备?”
他闻言急急离去。
刘绅问起其中缘由,黎昭文将中毒一事详尽告知,他惊道:“李绶缘何要为歹徒卖命。”
黎昭文摇头道:“晚辈只知他与李大人关系亲厚,每月信件来往不断。”
刘绅脸色遽变,问道:“此事与李大人有关?”
“世伯以为,李大人是怎样的人物?”
刘绅思索片刻,低声道:“他而立之年就成为尚书,是个极有才能的人。你要知道,他入翰林院时不过二十四岁,短短六年时间就坐上尚书之位,其中的心思手段,可想而知。”
李子璆当年考中二甲第十九名,参加馆选后入翰林院修业,两年为期的修业结束后便开始不断擢升,仕途确是比绝大多数官员顺利。
刘绅饮了一口酒,又道:“他在朝尽职尽责,从未谕矩越权过,李绶做的事情,他未必知道。”
堂倌送菜入内,两人的话题就此打断。不多时桌上就摆满了菜肴,刘绅细数,发现竟有十道菜,堂倌遂在一旁解释道:“黎公子马上就要入京参加会试了,赵师傅说这些菜权当预祝公子金榜题名。”
刘绅惊喜道:“这等好消息,你竟不主动与我说。”
“世伯现在知道也不迟。”黎昭文为他斟酒。
刘绅举杯一饮而尽,问道:“你准备何时入京?到时候我去给你送行。”
黎昭文想了想,道:“三日后。”
刘绅和蔼健谈,虽比黎昭文年长许多,两人却志趣相投,席间欢声笑语不断。他喜饮酒,每每说到兴起时便会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以致最后喝得满脸通红。
他步履虚浮走出雅间,口中念念有词:“三日后启程……三日后启程……好啊,是个好日子。”他声音宏亮,闻者纷纷侧目。
他转顾四周,道:“我们池州的解元三日后就要启程入京了,刘某今日高兴,在座各位今日的饭钱,都记在刘某的账上罢!”
这等便宜事,谁不愿占?食客们皆是道谢,祝贺声此起彼伏。
沁云见这热闹场面,心中隐隐不安,凑近黎昭文身旁,道:“如此宣扬,真的合适吗?”
黎昭文眸光暗沉,淡淡道:“不必担忧,现在更重要的是家中的情况。”
及将刘绅送上马车,黎昭文才告辞回府。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夫人在中堂等着你呢。”小厮焦急道。
黎昭文顿时了然,对着沁云浅笑道:“看来你的那番话要派上用场了。”
夫妇二人见女儿归家,倏地起身,将他们设想好的计策告诉黎昭文,不时补充一句:“只要你留在池州,你想做什么,爹娘都可以答应你,你一人在京,我们实在不放心。”
黎昭文耐心听完,说出在味鲜阁发生的事,打消他们的念头。谢婳迟疑道:“称病不成,我们就换别的理由,总归能搪塞过去。”
“母亲要随我一同入京吗?”
谢婳微微一怔,木然道:“我要操持府中事,怎能来去自由……”
黎昭文缄默不言,目光在谢婳脸上短暂停滞,随即转向黎如松,他无措避开这灼热的视线,嗫嚅道:“一起去京师……是个好办法。”
谢婳扬言反驳:“留在池州才是真正的好办法。”
“强求我留在池州就是好方法?”黎昭文平静说道:“你们做任何决定前,可有在意过我的感受?我不愿做的事情,你们何必非要强求。什么是危险,当初让我以男子身份活着,就是最大的危险。这其中的因果是由谁所致,你们自己应该清楚。”
她语意从容,脸上毫无愠色,却勾起了黎如松心底那丝隐秘的愧意,“夫人,我们还是让孩子去罢。”有些承诺,终归要履行。
谢婳无言以对,只沉默静坐,一滴泪水从她目中垂落,黎昭文见状,温声道:“等我入京后,会传信告知我的近况,阿娘若是挂念我,也可到京师与我住上一段时日。”起身轻揽谢婳入怀。
黎如松附和道:“是啊,届时每岁夫人都可以在京师住上几个月,到时没有家中事叨扰,岂不快哉!”
谢婳展露笑靥,嗔道:“你这人毫无主张,我到京师去,你当真能打理好府中事?”
“不是还有周管家嘛。”黎如松用指腹为她拭泪,“你夫君我要是真毫无主张,哪还能做得上知府。”
谢婳把他的手拍开,拉着黎昭文坐下,“昭文,你记住在京中要小心行事,等明年你那安顿妥当,我便去京师寻你。”
黎昭文道:“阿娘放心,孩儿绝不会暴露。来年开春,阿娘便可入京与我相聚。”
黎如松笑道:“太好了。我之前早就替昭文在京师选好的宅子,还以为要用不上了。”
谢婳哼了一声道:“是我大意了,原来你早存主见,偏是做戏到现在才肯说出口。”
黎昭文静静听他们吵嘴,也不觉厌烦。
此前她与沁云一样,对他们的做法颇有微词,未预料到今日与他们商讨会进展顺利。
这对夫妇极为爱重女儿,阻止女儿入京亦是出于一片慈爱之心。他们或许不是完美无缺的父母,但却是这世上最爱原身的人。
世间事本就不能圆满,不尽人意才是常态;他们懂得退让,便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外面依旧风声飒然,冷冽寒风刮在身上,仿若刀刃刺骨。于这寒冷天地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在黎昭文身体涌动;似带着暖意的喜乐,似遐想所致的兴奋。如果定要叙述其间缘由,那条她即将踏上的路途便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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