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珠被人点了肩井穴，身体顿感无力，心口蓦然一沉。以为自己还是被沈直的人发现了，但不知是否是对方太过自负，竟没有堵住她的嘴。
她正思考着是先被抓回别院再从长计议？还是出声惊动那些士兵，借机摆脱沈直的人？
“哈哈，阿兄的小娘子抓到了，这就是我嫂嫂，阿嫂，嘿嘿……”
陌生的少年嗓音在身后响起，那轻快的语调在这黑夜里，不禁让沈韫珠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她没有被沈直的人发现，却是遇到个小疯子？
沈韫珠深吸口气，试着挣扎反抗，可仍是使不上力，少年双手箍住她的手臂，力气奇大，竟能将她整个提离地面跑起来。
惊憾之下，沈韫珠都忘了反应。
直到她被对方带进一家民居，当大门关上那一刻，不远处又有一队巡逻士兵出现在街口。
沈韫珠被放下，双脚重新踩上地面让她感到踏实，于是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身处的环境。
院子不大，打理的却井井有条，靠墙处栽着一棵枣树，旁边是一小片绿意盎然的菜地，院子中间还圈起一小片花圃，屋檐下的灯笼里散发出幽微的暖光。
这样浓厚的烟火气，令沈韫珠深感意外。
“阿兄，我听你的话把阿嫂领进门了，阿兄？”少年雀跃的声音犹如一根针刺入沈韫珠脑海，让她将将因环境而有所松懈的情绪再次紧绷起来。
抬头朝少年奔去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堂屋走出，逆光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直到对方缓步走近，让她先注意到的却是对方那双狭长的眸子，薄而细的重睑尾部有轻微上挑，分明是一副端正清俊的长相，却因这样一双眸子而透出几分难训的野性来。
看他那气势不似寻常百姓，却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
沈韫珠确认自己并不认识此人，但对方却让人将她劫来这里，所图为何？
兴许是她的目光过于专注警惕，男子竟忽而一笑，圈起旁边少年的脖子，假意勒紧道：“臭小子又莽了是不是？看，沈姑娘人都被你吓坏了，赶紧赔罪。”
沈韫珠侧身，刻意避开了少年的躬身赔礼，只蹙眉盯着男子，质问道：“你是沈直的人？还是史泊的人？”
“我名卫琢。”男子朝她作揖，神情与动作皆透着股散漫劲儿，反问道：“阿术没同你说来此的缘由吗？”
不等沈韫珠回答，被唤作阿术的少年就先开了口，邀功似地说：“阿兄，是我将阿嫂搬来的，没让街上那些兵发现，明早能吃糖酪樱桃吗？”
闻言，卫琢眼底闪过少许诧异，不禁与面色冷然的沈韫珠对视一眼，旋即又恢复如常，什么都没解释，还拍拍少年的头，赞道：“做得很好，明儿就给你买糖酪樱桃，先去睡觉。”
“我听说近日有贼人专门劫持新娘子，而你与那少年的行径又如此古怪，莫非那凶徒就是你们？”沈韫珠观察了这许久，并未从这二人身上感受到对她的恶意，却仍是忍不住刺对方一句。
卫琢耸肩，颇为无辜道：“沈姑娘如此单见浅闻，这样可入选不了神雀卫。”
沈韫珠眉梢轻轻一扬，忽然想到，神雀卫不仅给每位考生布置了任务，还会给每人安排一位神雀卫前来协助，实则也有监察之意。
“可据我所知神雀卫中只收女卫众。”沈韫珠狐疑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
卫琢点头，附和道：“姑娘说的不错。”
沈韫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见卫琢再次开口，语调悠悠：“但姑娘过于武断了，我何时说过自己是神雀卫的人？”
沈韫珠一噎，总觉得对方的言外之意是——你本事不行，就莫觊望神雀卫了。
她忍了忍，强压下心底的怒火，只清泠泠望着对方，一副“我且容你胡言乱语几句”的模样。
卫琢却趁势收篷，不再闲聊，拿出一块牌子递过去。
铜制的牌子一面刻着展翅的朱雀，一面却刻着“不良”二字。
“你是不良人？”沈韫珠脸上闪过诧异，很快就理顺了思绪。
以前的不良人虽也有专人执掌调度，但因其聚集三教九流之众，又非正经胥吏，是以在京中就是一帮瓦合之卒的存在。
直到两年前，神雀卫将不良人归并整编，又赋予他们更多的职责与权利，渐渐的这些人就变成了神雀卫在外面的一把利刃。
卫琢看出她已想明白，于是抬头看看黑沉的天，漫不经心地打个哈欠，随意地转换了话题：“时辰不早了，就委屈沈姑娘今夜先在此歇息一宿了。”
沈韫珠只与此人交谈几句，心底便对他生出不喜，此人行事乖张又散漫，将她抓来却不提正事，毫无章法可言。
可她需抓紧时间破案，争取早日通过神雀卫的试炼，根本无心安睡。
“且慢。”沈韫珠将人拦下，单刀直入道：“修德坊新娘被掳案，我有些想法，明日我们分头……”
卫琢又伸了个懒腰，俨然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摇摇头打断：“你已耽搁近三日，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先歇息。”
说罢，径直朝左侧的厢房走去。
沈韫珠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阻拦，心思一转就想到，难怪她被禁足别院这几日没有神雀卫的人来联络她，甚至一度认为她们忘记派人来协助她考核了。
但其实这人早就来了，并且在了解到她的困境以后，并未想法子帮她，而是在此坐等乾坤。
难道这也是考核的一项吗？倘若她连走出家门的本事都没有，便也进不了神雀卫。
“小娘子，莫站着了。”身后攸地响到一道妇人柔和的声音，沈韫珠神情一怔，很快将思绪收回，偏头看向走近的妇人。
妇人约莫四旬有余的年纪，相貌虽普通却生的慈眉善目，笑着对沈韫珠说：“我煮了碗汤饼，已端去堂屋了，你且去吃些？”
面对这样一位妇人，沈韫珠不自觉放下戒备，收起眼底尚未退去的冷意和沉思，向妇人行礼道谢。
“阿术这儿不太灵光，若是有冒犯到小娘子的地方，我先给小娘子赔个不是。”妇人将人带去堂屋时又说，还抬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
沈韫珠不禁又想到了那力大无穷的少年，虽然不久前对方的确吓了她一跳，但瞧着却比那姓卫的男人顺眼许多。
“婶子严重了。”沈韫珠浅笑着摇摇头。
妇人看着她在桌前坐下来，才又说：“家里屋子不多，今夜你就随我住一个屋儿吧，且吃着，我去收拾下床铺。”
沈韫珠吃着温热的汤饼，顿感五脏六腑都被安抚妥帖了，这一晚的兵荒马乱也随之被抚平。
只是一闲下来便忍不住想起兄长的死，脑海里顿时又蹦出方永手里那枚锦囊。
陡然间，她手里的汤匙不动了。
方永为何会那么碰巧出现在别院后面？还那么轻易就让她看到了兄长的锦囊？
可是他对兄长之死又讳莫如深，而且在被她发现锦囊前后，他的态度转换太大，甚至在最后差点被人发现时还帮了她一把。
“永哥是你吗？适才换值时就找不着你，你又躲在后面作甚？”
脑海里回想起另一名护卫的话，沈韫珠心念电转，生出一个猜测。
也许方永已经猜到她会逃跑，于是故意夜夜都守在那里，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守到了她。而他那些看似阻拦的举动，实则只是虚张声势，再顺势将她放走。
他这是在替她打掩护吗？
沈韫珠躺在陌生的床榻上，脑海里兄长的死、奇怪的方永、被关在别院的母亲等人以及修德坊的案子，纷至沓来，让人难以入眠。
瞪眼到天亮，听见身边人起身的动静，她也顺势跟着坐起来。
然后随妇人来到院子里洗漱，而就在沈韫珠将将擦净脸上的水时，身后响起了少年清亮欢快的嗓音：“阿嫂，阿嫂，快来，阿兄买了糖酪樱桃、笼饼还有胡麻粥。”
沈韫珠就着洗漱的姿势回头看过去，终于想起来纠正对方的称呼，扬声道：“我姓沈，不是你阿嫂。”
阿术却似没听懂般，笑嘻嘻转身往屋里跑，“阿兄，我知道阿嫂的姓了，但她说话好凶。”
沈韫珠：“……”
没有听见卫琢向少年解释她的身份，沈韫珠更觉得这人心不正，故意占她便宜。
更可气的是，当她走进屋时，恰好听见卫琢在同阿术说：“……郊菟可镇不住外面那些凶徒，寅兽才可。”
阿术似懂非懂点头。
寅兽不就是虎吗，这人竟影射她是母老虎。
“知道百姓都如何称呼不良人吗？”沈韫珠怒极反笑，话却是对着阿术说的，阿术立马求知若渴的望过来。
沈韫珠笑靥如花，直看得阿术人都傻了，怔怔听着她吐出两个字：“疯狗。”
闻言，卫琢竟低头轻声一笑，随后将一碗胡麻粥放到沈韫珠跟前，道：“卫某受教了。”
沈韫珠看着对方那副油盐不进的做派，瞬间也没了计较的兴致，况且她也不该将精力与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
于是低头吃饭。
阿术终于回过神，脑海里仍印着沈韫珠方才的笑脸，不禁更加中意自家阿嫂了。
“阿嫂……”
沈韫珠冷声纠正：“不是你阿嫂，叫阿姐。”
阿术瞄一眼不动声色的卫琢，执着地叫道：“阿嫂，阿嫂，阿嫂……”
果然是脑子不灵光，大的是疯狗，小的也是个疯的。
沈韫珠觉得继续和他们待在一处，自己可能也会疯掉，正要放下筷子走人，却见那位和善的妇人走进来，一巴掌拍在阿术单薄的背上。
阿术立马噤声。
卫琢也在这时开口，循循善诱般地对阿术解释：“这位沈姑娘是咱们的客人非你阿嫂，你应当以礼相待，可莫再胡乱攀亲了，听话。”
阿术委委屈屈地吃饭，时不时瞄一眼沈韫珠，欲言又止。
-
修德坊，青溪巷。
秦家大门外，白色的灯笼晃动着，像是有人在轻轻摇晃它。
引魂幡矗立在灵堂外，飘飘荡荡，堂内哀声一片，秦萤嘴里念着“嫂嫂、阿嫂”啜泣声不绝于耳，竟是灵堂内哭得最哀痛的人。
前来吊唁的人宽慰她几句，眼见她仍是泪眼婆娑，小脸都哭得煞白了，只得叹息着离去。
“哎，秦大郎真是个可怜人啊，好端端娶个媳妇儿却闹出这么多事来。”
“他那媳妇儿，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却不是个安分的主，成亲那日被人劫走，在外面足足待了五日，谁晓得都发生过什么事。也就秦家大郎好哄骗，都这样了还要把人护着。”
“谁说不是呐，秦家真是倒了血霉，好在那李娘子已死了，往后秦大郎还能再娶个规矩的媳妇儿好好过日子。”
“死了也好，女子私德有亏，活着也是受折磨，还得连累一家子人抬不起头。”
沈韫珠和卫琢本是来秦家寻找李舒禾重新了解一遍案情的，不曾想却碰上秦家在办丧事，而死者还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稍一打听方知，李舒禾已于两日前，被人发现溺死在离家很近的河道里。
而适才那二人的对话，他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沈韫珠眼底闪过些许不虞，面上却并未表现出多少情绪。卫琢若有所思地看着秦家的大门，庄重的神情意外地平衡了他身上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落拓不羁。
须臾后，沈韫珠先开了口：“这位李娘子死的太巧了，我且去问问秦家人怎么说。”
“我呢？”卫琢表情一松，追问。
沈韫珠却不愿分给他一个眼神，扔下句“劳烦卫郎君去向乡亲们打探下情况”，便径直走入秦家大门。
卫琢瞧着她的背影，记忆里小女孩瘦削却倔强的背影，正随着星移斗转与那抹踏进门内的身影逐渐拔高交叠。
当年那张稚嫩的脸，亦经岁月打磨变得疏朗灵秀，女孩儿也懂得了将身上从前那股强撑起来的刚烈气焰收敛，蜕变成更为光彩朗润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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