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侯府办事极有章程,到了约定的日子便派人将一担担聘礼抬到了姜家。
赵氏讲究体面,世子大婚总不好太过于寒酸,她虽看不起姜家,却也没有故意苛待姜姝,给的聘礼也算丰厚,只单子就厚厚一打。
刘婆子瞠目结舌地瞪着那些箱笼,嘴巴张得老大,合都合不上:“老天爷呀,老婆子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可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排场。
这些聘礼如山一般多,若是换成银钱,便是十个姜宅都能置下罢。”
杨氏心里也乐开了花,只她毕竟是姜家主母,不好表现的如刘婆子一般浅薄,她斜了刘婆子一眼,低声斥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休要在侯府下人面前丢人现眼,还不快些到后院洒扫去。”
刘婆子捱了训斥,不敢再多言,默默拿起扫把到后院洒扫去了。
待侯府的人一离开,杨氏便让下人把聘礼归置到了屋内,直看着那些箱笼笑得合不拢嘴。
高兴之余又想起了姜姝的嫁妆,姜姝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自不会为姜姝做颜面。
起初不过给姜姝预备了十二担嫁妆,且都是虚抬,至于实打实的银票,更是半张都没有。
现下信阳侯府给的聘礼这样丰厚,嫁妆便不好太薄了。她又酌情给姜姝加了十担实实的嫁妆,一张两百两的银票,如此,便是姜文焕问起来,也不算薄待姜姝。
信阳侯府下了聘礼,陆姜两家的亲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原本寂寥的姜家当即就变得门庭若市,姜文焕也被大理寺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姜家也算是双喜临门。
眼见着嫡子就要大婚,信阳侯陆凛也从道观归了家。他年轻时曾到大江南北游历,结交过很多江湖侠士,性子最是潇洒不羁,门第观念也不似赵氏那样重。
他一归家便让赵氏给杨氏下了帖子,邀姜家人到侯府用膳,两家马上就要结亲,总得提前熟悉一下。
杨氏本就打算撮合姜然和陆长稽,只苦于没有机会,现下接到了赵氏的帖子,只当上天庇佑,愈加信心十足。
“老爷!”杨氏放下手中的点心,温声对姜文焕道,“妾身听闻信阳侯府有三位公子,三公子已然成亲,世子又和咱们姝姐儿订了亲,只大公子陆长稽还未婚配。
姝姐儿这孩子不错,然姐儿更是个好的。依您瞧,然姐儿配侯府的长公子如何?”
姜文焕原本正在喝茶,听到杨氏的话当即就把茶水喷了出来。他重重咳嗽了两声,瞪大眼睛看着杨氏,讶然道:“你适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姜文焕出身贫寒,性子一向内敛,甚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现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杨氏也被他吓了一大跳。
杨氏抚了抚胸口,低声道:“妾身私以为然姐儿和陆长稽很是相配,老爷您对信阳侯有恩,还望您到侯府赴宴的时候能在信阳侯跟前替咱们然姐儿多多美言,到时候能玉成好事也未可知。”
姜文焕不可置信地盯着杨氏看了好一会子,才开口说话:“你当这天底下只有咱们姜家有姑娘不成,人家信阳侯府但凡娶妻就必须吊死在姜家这棵树上?
信阳侯府什么门第,咱们家什么门第,姝姐儿能嫁给世子,已然是祖坟冒了青烟,那陆长稽身为内阁首辅,不知比世子贵重多少,你竟还敢肖想当他的岳母大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杨氏轻咳一声,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老爷这样激动做什么,您既觉得然姐儿和陆长稽不相配,妾身以后不再提这事就是了。何故这样急赤白脸的。”
姜文焕的反应实在激烈,杨氏知道在他这儿是走不通了,只能她自己个儿给姜然筹谋。
待姜文焕到书房小憩,杨氏才唤来他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杨氏在家里说一不二,那侍从又哪里敢违抗她的命令,只连连点头应是。
姜家原本只一辆马车,但家里大大小小有七口人,为了撑门面,杨氏还特地添置了一辆。
到了约定的日子,一家人乘着马车,浩浩荡荡进了信阳侯府。
虽说陆姜两家马上就要成为至亲,但毕竟男女有别,是以席面是分开坐的。女客随着赵氏在东厢房吃席,男客跟着信阳侯在西厢房吃酒。
赵氏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照例不肯给姜家女眷好脸色,哪怕身为东道主,一餐用完也没说几句话。
所幸杨氏脸皮厚,姜然有自己的算计,姜姝又一惯是个不温不火的,哪怕受尽冷落,三人倒也没什么反应。
按赵氏的意思,用完膳就该将姜家人尽数打发走,偏偏信阳侯顾念姜文焕对他的救命之恩,特特叮嘱了赵氏用完饭以后带姜家人到园子里逛一逛,也好尽地主之谊。
信阳侯好容易才回一次府,赵氏懒得和他置气,便带着姜家女眷到后花园游玩。
青玉是杨氏的贴身侍女,但凡出门子便会随侍在杨氏身边,这次却一反常态,以如厕为由留在了前院,倒是一向不得杨氏重用的青霞跟着杨氏进了后花园。
青玉生了一张巧嘴,因着格外擅长卖乖讨巧才得到了杨氏的重用。按她的性子,除非杨氏派给了她更重要的事,否则断不会凭白错过在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
事情太过于反常,姜姝便留了个心眼,一直留意着杨氏和姜然的动静。
勋爵人家的府邸处处都透着豪奢,便连花园子里的花木都是罕见品种,有好些花木,姜姝别说见便是连听都没听过。
她正在观赏一棵从北边移植过去的大树,那树的叶子尖尖的,像一根根绿色的针,十分别致。
这时眼角余光瞥见青玉进了花园,她并不往人群中凑,只远远看向杨氏。杨氏会意,跟赵氏说了一句什么,便向青玉走去。
青玉凑到杨氏耳边低语几句,杨氏复又面色如常的折回了人群中。她轻轻拉了一下姜然的衣袖,二人什么都没说,只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赵氏又带着众人往前走,不过走了短短百米,忽听姜然“呀”了一声,她故作腼腆地笑了笑,抬手摸向自己的耳朵,低声道:“我的耳坠子不见了,约莫是吃饭的时候落到了厢房。”
耳坠子不值什么,但闺阁女子的贴身物品若落到有心人手中,便是大大的不妙,赵氏最厌恶内宅里捕风捉影的腌臜事,她撇了撇嘴对姜然道:“那你快些回去寻一寻,没得弄丢了。”
姜然道是,遂沿着来时的路往回折返。
姜姝觉得蹊跷,只道身子有些不舒服便留在原地小憩,待赵氏和杨氏的身影不见了,才快步尾随到姜然身后。
姜然走到后花园门口,一眼就瞧见了侯在一侧的青玉,她压低声音问道:“陆家大公子在哪儿?”
青玉伸手指了指一侧的院子:“在碧雪堂的凉亭里看书。”
侯府占地广,府内只造景的院子就有三四座,碧雪堂便是其中之一。因着那院子专门为主子赏景所造,便力求雅致清净,是以除却清早洒扫,院内并没有丫鬟和小厮。
姜然十分顺利便进了院门,入目是一汪碧湖,湖边有一凉亭,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身穿靛青色圆领衫的男子正坐在凉亭内看书。
他肩宽窄腰,应当十分高大。看书的姿态很闲适,却莫名地给人严谨之感,还没走近,姜然就感觉到了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整了整精心梳理的发髻,聘聘婷婷向凉亭走去。离陆长稽越近,姜然的心跳得越快。
她只听说过陆长稽身居高位、性情高洁,却不知道他生得也那样出色。他的脸棱角分明,一双眼睛又黑又深沉,简直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若能觅得这样的人做夫婿,便是死也值得了。
春日正是游湖的好时节,姜然只装作没看到陆长稽,慢慢悠悠沿着湖边的小径慢行,便连走路的姿态都是特地练习过的,很有几分风韵。
走了一段路,她驻足在凉亭右侧,这个位置离陆长稽不远不近,既不显得刻意,又能保证落水时第一时间被陆长稽瞧见。
听人说陆长稽如璋如圭、厚德流光,品行最是高洁。这院子里没有下人,她若落了水,他定要出手相助,到时候便是为了维护她的名声,他也得娶她进门。
姜然越想越觉得前途可期,便连跳水都是轻快有力的。
“哎呀!”她高高呼了一声,而后便像翩然的花蝴蝶一般掉落到湖中。
理想是丰满的,然而姜然却低估了湖水的威力,冰凉的湖水源源不断地挤压着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水下沉去,湖水漫过她的胸口,漫过她的下巴,直灌到她的口腔里。
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死。
这种感觉太过于可怕,姜然再顾不得在陆长稽面前塑造窈窕的形象,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她一边挣扎一边期盼着陆长稽能快些跳到水中救她,等呀等呀,当湖水几欲把她的肚子灌满的时候,忽见一道身影跳到了湖中。
姜然大喜,侧目看向那道身影,那身影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心却越来越凉。
来人哪里是陆长稽,分明是姜姝。姜然眼睛一闭,险些昏厥在水中。她筹谋了这么久,又险些被淹死,竟都成了无用功。
姜姝这贱人,莫不是专门来克她的。
杨氏怀有姜煜的时候,以姜姝的属相和姜煜相冲,将姜姝和林氏赶到庄子住了一年。
乡下的生活虽贫苦,却也自由快乐,姜姝便是在那一年学会洑水的。原本也没指望洑水能有什么用处,没想到倒是能破掉杨氏母女的诡计。
她慢条斯理游到姜然身旁,单手搂住姜然的腰肢,拖着她向岸边游去。
姜姝水性好,便是拖着姜然也不觉得吃力,很快就将人救上了岸。
姜然嘴唇发紫,脸色灰败,因着挣扎地太过于激烈,发髻已松散开来,一缕一缕地垂到身上,狼狈地似一只落汤鸡。
姜然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她已经不指望陆长稽能青睐于她了,只盼着陆长稽好生在凉亭里看书,万不要瞧见她这副狼狈模样。
哪成想怕什么来什么,她尚未将气喘匀,便见一道颀长的靛青色身影出现在岸边。
她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却忽然听到姜姝开了口:“二妹妹,你不是说要到前院寻耳坠子吗,怎么就跑到这侧院来了?
这院子清净,若有人在还好一些,若是像往常一样没有人烟,你岂不是要被活活淹死?”
姜姝的话听起来姐妹情深,似是十分担心姜然的身子,却将她心术不正、欲要勾引陆长稽的想法尽数点了出来。
“你!”姜然大怒,原本想要斥责姜姝,瞥见站在一侧的陆长稽后,又生生将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
转而说道:“我见这院子的风景极好,便想来瞧一瞧,哪成想、哪成想就落了水。”
她一面说话一面拿出手帕遮住口鼻,似有泫然欲泣之感。
姜然自觉说出的借口很过得去,心里暗暗得意之际,又听姜姝道:“赏景怡情是好事,但妹妹也太大意了一些,耳坠子是你的贴身物品,若被不三不四的人捡了去,便是大大的不妙。
你既弄丢了,合该马上去寻,免得失了清誉。怎么还能先到这园子里悠然赏景呢?”
姜姝短短一句话,又把姜然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理由打回了原形。
姜然的脸算是在陆长稽面前丢尽了。任是谁都不会钟意一个轻浮、有心机的女子罢!也不知他会怎么看她,鄙夷、轻视、疑惑厌恶?
姜然偷偷瞥了一眼陆长稽,只见他面如如常、犹如平静的幽潭,半点波动都没有。她瞧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当朝大员便合该是这样情绪内敛、八风不动的样子!
想到这儿,姜然愈发觉得遗憾,经此一事,她又如何还能嫁给陆长稽?
姜然几欲绝望之际,忽见陆长稽解下身上的披风,提步向她的方向走来。
她心跳如鼓,灰白的脸色也漾起了一丝红润,就那样直勾勾看着陆长稽走到她身边,将那件绣着云海如意纹的披风递到了姜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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