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看不到车内那人的面貌,但她觉得那人定生了一张儒雅清俊的脸,眸子当是深沉的,怕是比最古老的潭还要幽深。
贵人持重,他既不愿透露身份,她也不好勉强,又冲着车帘的方向作了个揖,这才让到一侧,亲眼看着马车缓缓离去。
中间耽搁了一会子,姜姝到达清风书院的时候天已微微擦了黑。
叶潜就住在清风书院的寝所内,姜姝沿着围墙向寝所行去,路上遇到几个同行的学子,只听他们边行路边低声说话。
“玉春楼的钱行首出身大族,因其父获罪,这才被连累,沦落到了烟花之地。今日她开场接客,咱们可要好好睹一睹佳人风采。”
虽说学子以学业为重,但清风书院的学子大都有了功名,年龄也各不相同,年近弱冠或再年长一些的有需要了出去纾解一把,也算常事。
众人低声交流着钱行首的美貌,这时忽听一人到:“哎!怎么不见子庭兄?这样的逍遥乐事,大家当同享才是。”
子庭是叶潜的字。
“子庭有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他万分珍惜,现下正为他那未婚妻守身,断然不肯踏进青楼一步!”
话毕,人群中传来一阵低笑。那笑声中满含讥讽,这年头,女子给男子守节应当应分,谁见过给女子守身的男子呐,真是稀罕。
姜姝原就对叶潜有些不舍,听完众人的话更加心酸。鼻子一酸,险些流下眼泪来。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却还是行到了寝所的大门口。
姜姝把垂到面颊的发丝掖到耳后,深吸一口气,抬臂推开大门。
入目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侧旁有一口水井,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正弯着腰在水井旁浆洗衣裳。
那人不是叶潜又是谁?
“叶潜哥哥!”她竭力压下哭泣的冲动,低低唤了一声。
叶潜顿了一下,站起身看向姜姝。
汴京距清风书院足足百里,她一个闺阁女子不辞辛劳奔波而来,定有极重要的事要与他讲。
叶潜将手中的衣裳放到木盆内,大步走到姜姝身边,原想请她到寝屋就坐,但想到孤男寡女独处对她的声誉不好,便将姜姝引到了抄手游廊。
两人对坐在游廊两侧的长条凳上,借着疏淡的光互相对视。
叶潜清瘦了一些,他生的白皙,愈发显得温润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沾着水渍,被风一吹,当即便冻得发了红。
姜姝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叶潜,让他将手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原本酝酿了一路的话,突然就梗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只听叶潜道:“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汴京距清风书院这样远,你怎得一个人过来了?”
游廊两侧爬满了紫藤花,那花开得繁盛,似是连成了一片紫色的云。
姜姝望着那紫藤花沉默了一会子,慢吞吞开了口,她说话的语速很慢,嗓音也沙沙的:“叶潜哥哥,我是过来找你退亲的。”
叶潜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神色如常,修长的手指却不由握到一起。
他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样慌乱,双目紧紧凝着姜姝,低声问道:“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当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君子如匪,一旦遇到什么事情,最先想到的便是自省,而不是把责任推到旁人身上。
姜姝的眸中不由盈起一层泪花,她低下头把泪花擦掉,温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点讲清楚。
她一个闺阁女子,无权无势,也没有得力的生母庇护,遇到这样的事情除了屈从还能有什么选择?
事到如今,叶潜除了不舍更多的便是自责,责怪他没用,责怪他不能帮助姜姝,他若是身居高位,能把姜文焕救出来,又哪里需要姜姝这样为难?
他知道便是他再舍不得姜姝,也不能阻碍姜姝搭救她的父亲、她的姨娘。
叶潜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他原想让自己表现的云淡风轻,可怎么都做不到,磕磕巴巴说道:“信阳侯府有陆长稽坐镇,无论现下还是将来都差不了。你嫁到他们家,最起码能富贵安然,无需再为柴米油盐操心。
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世子的手段虽有些不磊落,却也是因着钟意你,才出此下策。你千万不要记恨他,恨一个人太累了,恨自己的枕边人更会痛苦万分。你一定要让自己欢快一些才好。”
他事事处处都在为她着想,她又如何舍得让他担忧,只连连点头应是。
叶潜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现下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干脆道:“我这就到屋内予你写一封退亲文书,有了这封文书,你便能到杨夫人跟前交差了。”
话毕,匆匆站起身来,约莫站得太快,一个踉跄向前方摔去,姜姝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他的小臂,温声道:“你要小心一些。”
叶潜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火辣辣的,他把小臂抽出来,冲着姜姝摆了摆手,大步向寝屋走去。
姜姝有些不放心,亦跟着叶潜进了屋。
屋内的陈设朴素简单,仅一张两尺来宽的小榻,外加一个槐木立柜,一张书案。
叶潜点了灯,走到临窗的书案前写退亲文书,姜姝悄悄抽出钱袋子,弯下腰将那袋子塞到叶潜的寝被下面。
叶潜家贫,虽说已取得了举人的功名,除却售卖字画外,却并没有旁的收入来源,且他家中还有一位体弱多病的母亲,需要时常购置汤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日子过的捉襟见肘。
姜姝帮不到他什么,只希望这仅存的二十五两纹银,能让他的日子过的不那样紧巴。
将钱袋子藏好以后,姜姝才发现叶潜的榻边放着一本字帖,其上的字雄浑遒劲、章法茂密,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姜姝正看得入神,忽听叶潜道:“这字帖是陆长稽所书,他是大英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奇才,他的字亦如他的人,颇有风骨。
不说旁的,便是这清风书院,便有半数学子临摹他的字迹。”
姜姝没怎么读过书,也甚少到外面交际,倒是不知道信阳侯府的长子这样了得。
也难怪叶潜说有陆长稽在,侯府的前途差不了。不过他再有本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即便她进了门,也不过唤他一声大伯而已。
姜姝道:“我没怎么读过书,只觉得这字好看,至于哪里好看,我却是瞧不出来的。”
普通人家的主母虽偏爱自己的亲生子女,好歹会顾及一些颜面,杨氏却不然,姜姝和姜然年龄相仿,当初却只送了姜然到交好的人家上女学,留下姜姝在家里做女红。
所幸姜姝聪慧,时常到书房给姜文焕伺候笔墨,倒也将字识了个七七八八。
杨氏实在不公,叶潜唯恐姜姝伤心,忙把话题岔了开来:“街尾有一家糕饼铺子,老板是从长安来的,羊肉汤做的十分地道,不若我们去尝一尝?”
叶潜所言不虚,那家铺子不仅羊肉汤鲜美,面饼也烙得十分酥脆,将刚烙好的面饼掰成小块泡到汤中,待吸满了汤汁再食用,味道鲜美,别有一番滋味。
二人用完饭食,叶潜便把姜姝安置到了客栈,他自己住的简朴,给姜姝挑得房间却十分讲究,屋内不仅设着拔步床,还带了一间盥室,便是在姜家,姜姝都没有住过这么好的屋子。
她有心换一家便宜一些的客栈,叶潜却说什么都不同意,姜姝也不想闹得太难看,便在此宿了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叶潜就到客栈给姜姝送行,他们一起在客栈用了晨食,而后就沉默着相对而坐。
心里有千言万语,可二人已经退亲,有些话便不能说了。
只能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早晨若耽搁了,姜姝必然得晚归,她一个闺阁女子,总不能走夜路,叶潜温声道:“姝儿妹妹,你该走了,山高水长,咱们总还能见上面的。”
姜姝点点头,提步踏上马车。
马车越来越远,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叶潜转身向清风书院折返,约莫是春天的风太凉,不知不觉竟吹得他泪流满面。
不出陆长易所料,姜家很快就传来了姜姝同意成亲的好消息。一想到将来能和姜姝长相厮守,陆长易便有些坐不住。
开口传来轿撵,欲要到姜宅和姜姝说窝心话。
想到姜宅那破落的陈设,陆长易又对姜姝生出了一股疼惜之感。姜家本就清贫,姜姝又是庶女,杨氏定舍不得给她置办像样的嫁妆。
她将会成为他的妻,总不能寒酸着出嫁,没得沦为人们的笑柄。
陆长易打开案几上的漆盒,将里面的银票取出来,这些银票有的是赵氏给他的,有的是外祖所赠,他虽没有到外面置办过东西,不知道物价几何,却也晓得价值不菲。
有这些钱,姜姝定能风风光光嫁到侯府。
姜宅的门房已识得陆长易,贵客莅临,又哪里还敢拦,打开大门将人迎到了花厅。
被陆长易斥责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杨氏在他跟前压根不敢摆长辈的派头,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温声道:“今日天气有些寒,世子怎得亲自过来了?”
陆长易接过茶盏,轻轻将上面的茶沫刮掉,只见茶汤浑浊,茶叶杂碎,立即就失了饮茶的兴致,随手将茶杯放到一侧。
他连看都没看杨氏一眼,直接道:“我过来是想找你家大小姐说一会子话。”
晚霞已染红了西天,按说姜姝也该归家了,偏偏连个人影都没有。
杨氏见识过陆长易的脾气,又哪里敢对他说实话,只开口敷衍:“世子来得实在不巧,我家姝姐儿到胭脂铺子里买胭脂去了,姑娘家爱美,没有个把时辰是回不来的,不若世子先归家,待姝姐儿回来了,我让她到贵府拜访世子。”
她一心想把陆长易打发走,没想到这个炮仗脾气的世子,在对待姜姝时却极有耐心。
陆长易对杨氏道:“什么巧不巧的,我多待一会子,不巧也就变得巧了。你派人去寻一寻大小姐,就说我在贵府等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氏再没法子转圜,硬着头皮出了花厅,一出花厅就皱起了眉头。
她压低声音对洒扫的刘婆子道:“姝姐儿这个死丫头,惯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世子尚在等她,她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你快些到城外迎一迎,若看到家里的马车,就催促车夫将马赶得快一些,可千万不要磨磨蹭蹭,将屋内那位惹恼了。”
杨氏交待了一番,随即又折到花厅陪客,脸上仿佛粘着好几层皮,看到陆长易的那一刻,就又变成了笑模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夕阳慢慢隐匿到山峦后面,天已然擦黑,无论如何,姜姝也该归家了。
陆长易没了耐心,他站起身对杨氏道:“不知大小姐去了哪家胭脂铺子,我还是亲自去寻一寻为好。”
这、这可该如何应对?
杨氏磕磕巴巴道:“约莫是城南的红妆阁,红妆阁的胭脂最是娇艳,姝姐儿平时很是钟意。
若是不在红妆阁的话,便是一定是去了月影阁,月影阁的胭脂虽不如红妆阁的细腻,胜在气味雅致,姝姐儿也是喜欢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几个胭脂铺子,殊不知说的越多,越容易引人怀疑,陆长易性子敏感,当即就察觉到了异常。
他眯起眼睛乜着杨氏,沉声道:“夫人可休要诓骗我。”
杨氏心虚极了,面上倒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她干笑一声:“世子这是什么话,咱们将来是要结亲的,我何故要诓骗你?”
陆长易不再理会杨氏,转头看向长顺:“你让人把杨夫人所说的那些胭脂铺子都寻一遍,好好的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若是寻不到人,我可要好好和杨夫人探讨一番。”
他将“探讨”二字咬得极重,直吓得杨氏心尖儿发颤。
长顺应了一声“是”,刚要出发,忽见姜家的马车缓缓入了巷。
马车在姜宅门口停下,姜姝由青玉扶着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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