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四四方方简陋的小院子里，伊森·维尔斯坐在安乐椅上，看着正上方漆黑的土壁，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我真想往你脸上呼锄头，”在旁边走来走去，忙得不亦乐乎的少年路过时听见他这声长长的叹息，太阳穴抽抽，好悬没把手里的小锄头往人头上招呼。
“自从你一个月前前把这地垦出来，那个什么……‘菜’！对，菜是我种的、营养剂的额度是我出门领的、家里和诊所的地是我扫的，你又不出诊，一天天的在家里无所事事想干嘛？！”
又是一声叹气。
“体谅一下我吧，洛亚，人老了就喜欢伤春悲秋。”
少年……洛亚这次是真的想往他脸上招呼一个拳头了。
“……我的天啊，你四十多岁就喊老？想看天就跟着探索队出城门采药去，下层区的拟态天壁一年前就停了结果你现在才伤感？”
洛亚索性把锄头丢在一边，双手抱胸嗤之以鼻。
“小兔崽子，懂不懂什么叫‘情感自然的生发’啊？我这是情到深处难以自溢！”
“不懂，”洛亚摇头，“所以你什么时候开诊所赚钱？”
然后洛亚就看见伊森靠在椅子上的背直了起来，转头用某种他所不能理解的复杂眼神盯着他。
他耸了耸肩。
“你别看我，这是你的问题，”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上个月，咱们的营养剂额度还是我到处跑腿打零工赚来的。”
“咱们不是有菜地……？”伊森不想死心，垂死挣扎道。
“你自己看看，”洛亚几步走到伊森面前，指着地里那堆半蔫不蔫的不明植物的幼苗，“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现在能吃的样子？”
“……行吧。”伊森妥协了，不过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道。
“那你想学点东西吗？”
“不要，”洛亚果断摇头，“在这里能学啥？”
他又不是没去过下层区的那几个学堂，那里比起“学校”（伊森教他的）更像是个堂口：里面百来号人聚成几堆团体，然后叫着什么“兄弟”啊“情谊”啊什么有的没的时不时聚在街巷里打架，阵仗大的跟火并一样。
“不是在学堂，”伊森摇了摇手指，指着自己，“是跟我。”
“那我不一直在跟你学吗？”洛亚翻了个白眼。
“不不不……我说的是学点真东西，”伊森咧嘴，“我这医术总得有个人传下去吧！”
洛亚扭头，悄悄瞟了一眼，嘴巴撅个老高，但最后也只是哼出了个气音。
“你都这么说了，我考虑考虑吧……”
.
.
洛亚蓦地睁眼。
他正趴在诊所的吧台上，因为昨晚熬夜产生的头痛余韵未消，耳边还有一个听起来耳熟的中年男人油腻的奸细嗓音在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烦。
【看来您已经醒了，这位屎……施特先生在您小憩期间特地光临诊所想要与您达成一件三全其美的交易，不过现在他正因为您的视而不见而暴跳如雷。】
伴随着这个莫名的声音，一阵清澈的掷骰声在虚空中响起。
洛亚定了定神，随后抬眼看向施特。
“你说完了吗？能滚了吗？”
就像是对洛亚嘴里的话感到不可置信一样，施特震惊地看向面前这个年轻人，似乎是脑子不好使一样，嘴巴翕动，结结巴巴又问了一句：
“你、你刚刚在说什么？”
他说着，一边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你在让我滚？”
洛亚诧异地看向那张遍布着震惊、愤怒的胖脸，不解地开口：“我认为我刚刚的表述没有任何问题，你为什么要感到惊讶？”
突然，洛亚脑袋一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了是了，毕竟你脑子里装的水不一定能支撑你如此复杂的思考，”洛亚一脸惋惜道，“哎呀，我这里不接这种手术的，还是另请高明吧。”
“*下层区粗口*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施特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也不看看自己，那老不死的可是已经没了！就你自己那不学无术的水平，你*下层区粗口*觉得你保得住这家诊所吗？！我告诉你，那位大人看上这里可是你*下层区粗口*的福——”
施特话还没说完，就闭嘴了——不得不闭的。
他的眼前一闪，脸颊便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大脑一阵眩晕，耳边不停的嗡嗡响。
他竟是直接被这个他瞧不起的花瓶狠狠抽了一巴掌！
“看来我需要教教你说话的礼仪。”
看着洛亚嫌恶地甩着自己的手，仿佛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施特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大怒，气得那肿胀的面皮发紫，抄起拳头就准备还手，又被洛亚一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翻在地。
“啧，脏了我的地。”
洛亚冷眼看着倒在地上因为剧痛而蜷缩不已的施特，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你大概脑子的确有点问题。”洛亚提起他后背的衣服领子，拖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施特向诊所外挪去。
“明明我说的挺明白了，‘我不同意’这四个字都快贴你脸上了，你居然还腆着一张脸上来跟我吆五喝六。”
“我是哪里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你只要上下嘴皮子一碰搬出你的上家就能万事大吉的？”在门口处，洛亚松手，一脚将施特踢出诊所门口，看着躺在门外龇牙咧嘴半天起不来的他，讥讽道，“还有，下次你再用那种称呼对伊森……”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具肥胖的躯体，眼里满是寒气。
“我就把你的嘴巴缝上扔禁区里。”
耳边传来街坊邻居时不时的窃笑声和交谈声，饶是厚脸皮的施特也感觉脸像火烧一样，几乎是羞愤欲死。
结果不过片刻，洛亚又打开了诊所的大门，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施特，拿出一个用通用语写着“施特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挂在了外面的门把手上，又关上了门。
门内传来洛亚的声音。
“回去记得用水洗洗自己的嘴巴清一清肠胃，下次别在我这里满嘴撒野。”
洛亚这个操作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窃笑声越聚越多，终于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大笑。
施特就在这样的笑声中吸着凉气夹起尾巴咬牙切齿，灰溜溜地逃离了现场。
【您的做法很解气且完美地符合您的医德。】
【另外顺嘴一提，屎特先生他已经怀着报仇雪恨一般的心情，试图以他蹩脚的语言艺术让那位‘阿莱斯特家的大人’亲自下场收拾您了。】
洛亚撇撇嘴。
“比起相信他能把人拉来，还不如信我是联邦总统。”
“而且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暂时忘记我的医德，从而可以狠下心来把他那张满嘴喷粪的嘴缝上。”打了个哈欠，洛亚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或者把他拉到伊森坟头，打断他的腿，让他对着墓碑跪上几个小时。”但考虑到这人实在恶心，让人在碑前跪下说不定反而是对伊森过去“作恶多端”的惩罚。
……还是算了。
他撸起袖子，却没在手腕上看见上半年去黑市区低价购入的三手佩戴型腕式终端。
型号虽老，但胜在稳定流畅。
“该死的……现在多少点？”
【您的终端在昨晚被您随手放进了吧台第一层的抽屉里，还有我不是您的通用闹钟——现在的确切时间是十月21上午10：30】
【另外恕我直言，您如果再继续这样的不健康作息，作为您的‘向导’，我们俩迟早在地狱互相见面。】
“都没差，”洛亚走向吧台，打开第一层放着杂物的抽屉不断翻找终端，“如果这个月，上层区的贵胄老爷们还是选择拖欠下层区诊所的额定医疗物资，那毋庸置疑——”
“下层区已经在朝着地狱的方向大踏步前进呢。”
.
.
维列尔，联邦北部的边陲重城之一，背靠联邦禁区勒伊斯山脉，由于其特殊的地形，上下分层的城市构造即便在联邦的诸多城市中也是独一无二。
但如此特殊的构造也在如今造就了上下层区极端矛盾的现状。
由于下层区与外界物资交流沟通不便，事到如今只有通往外界的路两条路：一条是通往上层区的官道，另一条是通往伊勒斯山脉的单程道，几乎所有的物资都是通过上层区与下层区早年建设的物流通道发放到下层区。
可这几个月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层区向下层区输送的物资越来越少，到了现在下层区的日常物资已经只能堪堪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至于医疗物资……呵，说“拖欠”倒也不至于，他们只是在以一种新颖的“分期付款”的方式将医疗物资如同挤牙膏一般一点点地发下来。
——就像是某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样令人不爽。
可如此的“施舍”对如今的下层区不过杯水车薪。
下个月（十一月），伊勒斯山脉将进入为期两个月的躁动期，山脉里所有的魔兽在这两个月里的危险程度将大大提高，兽潮聚集的风险程度将成倍增加。
但下层区没有大型的医院，所有的医疗都由分散在下层区各个街区的诊所负责，但因为下层区的闭塞，诊所的物资渠道几乎匮乏到只剩下上层区的每月定额。
如今医疗物资紧缩，对下层区接下来难捱的两个月无异于雪上加霜。
如果可能的兽潮一旦爆发，最靠近山脉的列维尔下层区将成为第一批兽灾的主战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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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推开了诊所的大门。
“那个——洛亚啊。”
听见声音的洛亚回头向门口看去，就见一位穿着朴素的妇女有些局促，面露担忧地看着他，不自觉眉头一松，语气放缓道：“玛莉阿姨，有什么事吗？”
他把终端戴好，将手头的杂物轻轻地放回柜中，转身看着玛莉，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难道是赖斯叔叔的伤口裂开了？还是矿尘病又发作了？”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玛莉闻言赶紧慌张地摆摆手，不自觉地笑道，“你赖斯叔叔现在身体好着呢，自从你几天前给他看过伤开过药后，这几天的精气神可都是好得不得了！”
“是吗？那就好……”
洛亚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又听到玛莉问他：“那个施特是想做什么？最近很多人都说这无赖最近找了个背景很大的靠山。”
洛亚愣了愣，随即心下了然，弯了弯眉眼，温声道：“只是想让我把这诊所的地皮卖他们……你们放心，他们碍不着我。”
“这可是伊森的家底，我把它卖了，等我没了他说不定会怎么数落我呢。”
“好好好好好……”玛莉像是终于放松下来，坚定地对着他说，“洛亚啊，如果有什么难处，就跟你玛莉阿姨还有其他街坊邻居说。”
……
伊森是十几天前离世的。
很多人会在“伊森”前面加个“老”，可其实他连五十岁的大关都没过。
他在梦里走的，脸上倒是安详，看起来没什么遗憾。
葬礼那几天，很多受过老伊森救助的人们在诊所的后院里来来往往，来吊唁这位医生。
不过作为伊森最亲近的养子，洛亚很少留在后院——他要跑东跑西负责那些提前在诊所留过号的伤患。
维列尔的下层区，居民们大多都干着采集能源矿、探险禁区和一些粗重的力气活计，受伤得病在所难免。
那些天里，洛亚全盘接过了老伊森没处理完的事务，白天上诊晚上诊所也亮着灯。如此紧张的时间下，他还要挤出时间，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在诊所的后院里驻足，时不时给那堆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燃烧着老伊森棺椁的篝火添柴火。
下层区的人们笃信，棺椁能让人在死后也有一处归宿，而火葬则能让他们的灵魂在这个充斥着苦难的世间得到永恒的自由。
这是洛亚在最后，能给他的最后一份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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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亚最终没有接玛莉的话，他只是点了点头，沉默着送她离开了诊所。
【噢，亲爱的医生，作为您的‘向导’，我诚恳的建议您应该上楼看望一下您前些天救治的那位重伤号。】
“嗯？”洛亚关上了诊所的大门，“那位仁兄伤得还蛮重的，出了什么事？”
“那位仁兄”是他几天前跟着几位邻居一齐去伊勒斯山脉外围采药时碰见的。当时他衣衫褴褛，浑身是伤，意识模糊。
洛亚看不过眼，便和几位邻居合计着把昏迷不醒的他换装成下层区的居民带了回来。
又因为此人身上实在没找到什么身份证明，索性私下里直接尊称为“那位仁兄”。
【我认为您还是亲眼看看比较好。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我只是您的最近觉醒的另一面‘自我’，我应该同您一样疑惑……但毕竟这是一位刚苏醒就能飞檐走壁趴房梁的伤号，私认为这大概能为您的诊治生涯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洛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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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亚急匆匆地跑到了二楼的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推开房门。
果然，原本还躺着一个大活人的医疗床上如今只剩下一条凌乱的被子。
此刻对“‘那位仁兄’正一声不吭趴在房梁上”这件事心知肚明的洛亚，已经隐隐察觉到头顶有一股锐利到令人心里发毛的视线在审视着他。
他抬头往上望去，恰巧与一双鎏金的冷眸对上。
“那位仁兄”看起来确实比当初好了不少，趴在梁上看起来生龙活虎……就是姿势不太雅观，扭曲且硌腰。
很有一种既不把自己当病号也不把自己当人的美感。
“哟，一醒就爬梁，挺精神啊，”情感不由得冲破理智的束缚，洛亚嘴角抽搐，上挑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左脚踩右脚上天是吗？”
趴在房梁上浑身上下写满戒备的人面色一滞：……
洛亚右手向下往床上一指。
“赶紧给我下来。”
狼狈の激情坑
*阴暗地爬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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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最后一天（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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