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星的一家咖啡馆中,原木桌保持着自然的纹理和温度,一小盆绿植迎面着窗外透入的日光。
斯温德勒独自坐在咖啡馆一隅,周身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
对面那杯咖啡早已冷却,表层的拉花完美无缺,仿佛是时间静止的证明。
斯温德勒侧首抬眸,能看见主星广场中心飘扬的蓝旗。病白的手指轻落在桌面,缓慢如歌,似乎在为一次未开场的见面而遗憾。
今日,他本约了尤安见面。
但看样子,他的受邀者似乎出了点事。
他喜欢看怪物陷入无端的矛盾。
最后,自杀而死。
此时,圣蒂澜医院内,无数虫正陷入焦灼。明明病者仅仅只是发热,医生却如临大敌。
因为近来剧烈的情绪压倒了紧绷的神经,尤安入睡后,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梦魇,然后开始生病发热。
“精神力波动又开始起伏不定。”
“第二剂强力降烧剂注射完毕。”
……
惨白的灯光下,睡在病床上虫陷入意识的混乱,眉宇间流淌着化不开的淤,似一幅褶皱了的素描画。
梦里,老旧小区与科技大厦参差镶嵌,已亡的白鸟被镣铐锁住自由,困在了阳台干涸的花体丛中。
路灯昏暗,白墙脱皮。
扭曲的怒骂,血色的哭喊,沉默的求救,全都泯灭。
世界仿佛正在塌陷。
医院中的消毒水味经久不消。
等尤安迷迷糊糊地醒来,已然三天之后。
彼时,微风徐徐动着淡蓝色窗帘,可爱的绿萝生气盎然。
“你醒啦。”伊斯注意到尤安睁开眼睛,略显疲惫的脸上跃动着惊喜。
“嗯。”尤安发声后,才觉喉咙嘶哑,不成样子。病气把他脸上健康的红润之色抽取干净,淡薄的唇干涸若开裂的河床。
伊斯在那双黑色的眸子中,看不见往日的色彩,似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滩涂。莫名地,他有些心慌,却佯装镇定强笑。
“猜猜我带了什么?”
在尤安出声的前一刻,伊斯抱起1314,同时小机器虫张开了双臂。
“1314!/主虫!”
尤安一怔,然后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
1314见状,挣脱开伊斯的抱,凑到床边,顺利地让尤安摸到了他光滑的脑袋。
尤安刚想说什么,1314就挤出两个四十五度倾斜的半圆眼,大声打断他:“主虫不许说我没事!你都说了很多很多次了。”
“骗子。”
1314把电子屏幕埋入软铺里,忽然变成了一只委屈小狗。
“…主虫是个大骗子。”
蓦然,尤安的眼眶中塞了几朵雨云,眨了一下,这才把那些云驱散。
他不习惯暴露自己脆弱的情绪,正如刺猬不会拔掉自己的刺,袒露出柔软的腹部。
他看着1314,嘶哑的声带振动,“生病很难受,我现在想喝点水。”
1314歘地抬头,“我去倒水!”
然后,尤安靠着枕头,小口喝着1314递来的温水。
伊斯看着尤安苍白的脸,忽地想起什么,“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
伊斯笑着说,“兰克斯后日就回来了。”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叫兰克斯臭雌虫。
他本以为尤安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会好些,但似乎事实并非如此。
捧着玻璃杯的手顿住,尤安的眼睛失焦一刻,像被惊动的古老建筑,摇摇欲坠。
还不待伊斯采取补救措施,1314就把他推搡出了病房,“伊斯大人一定还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处理,主虫交给我来照顾,不必担心……”
待1314关上病房的门,听尤安问道:“1314,爱情是什么?”
“爱情?”小机器虫翻找着数据库,可以给出权威的解释和浪漫的诗词歌颂。但它却觉得,这浩如烟海的阐释里面,没一条可以让尤安明白真正的爱情。
CPU疯狂运行,还没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尤安又问:“你觉得兰克斯爱我吗?”
“或者……我爱他吗?”
“主虫……”1314靠在床边,圆圆的眼中竟然显示出担心的情绪,“上将他,应该是爱您的。每次他见到您,都是笑着的。”
“见到朋友家人,也是笑着的。”病房内的暖光笼罩着尤安身周,如同给白瓷打上一层釉,却依旧覆盖不住苍白的底色。
“1314,你还记得我和兰克斯是在什么情况下正式相识的吗?”
尤安自问自答:“是在他最黯淡的低谷期。而这个时间,它本身就有问题。”
“为什么?”1314不懂,它不懂星网上说的那些在对的时间遇到错误的虫,又或者,在错的时间遇到正确的虫。
——为什么?
尤安垂下眸。
因为活在这个时间的人,容易死死抓住向他递来的最后一根稻草。仅仅只需要一点点关心和帮助,就能兑换满腔的赤忱和感动。
这种不公平,在雄尊雌卑的虫族,更为剧烈,甚至几乎是致命的。
“其实,兰克斯对我的喜欢,是在各种因素加持下的感动错位。至于那个在低谷期出现的人,是我非我,本质上没有区别。”
尤安捧着的玻璃水杯,水面微微摇晃。
“而现在,他也可能考虑了多方面……把我当成最佳的……”尤安没有继续说下去,显然他也明白这是一种恶意揣测。
当爱情的独特性无法找到充足的证据进行论证,那么接下来,将陷入无端的猜想与悲剧性预判。
“那主虫为什么认为自己不爱上将?”1314问。
尤安的声音被残花掩埋,黯淡开口道:“因为我发现,与其把我对兰克斯的情感称之为爱,不如说用依赖、习惯更合适。”
过去和雌虫相处的一月多,在无形之中累积成一套秩序。
久而久之,尤安也就习惯了。
这世间所谓的誓言无非一颗金黄的柑橘,放久了,就会慢慢腐烂消解。
永远也改变不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
此时,尤安凝望着波澜的水面。还没巴掌宽的地方正扭曲着他的面容,连同他那颗恶劣的心脏。
其实,他没有告诉1314另一个原因。
——他竟也有偏执疯狂。
人怎么会在短短的时日内,变得陌生又可怕。
当习惯被迫更改,当孤独倾覆席卷,恶劣的种子开始萌发,然后参天。
某一刻,他想用锁链拷住爱人的脚踝,把他关进金银制作的囚笼,以此圈住他的自由。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让他承诺“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反正雄虫都是这样的,反正不会被问责,反正雌虫不是说爱他吗?
这样的想法存在时间短暂,但骤然清醒后,尤安借此终于看到,原来自己也可怕如斯。
如果他真的爱兰克斯,会产生这种极致恶劣的想法吗?会把兰克斯当做自己的所属物一般圈禁起来吗?
不会的。
爱不应该是这样。
“1314,我该怎么办?”
亘古的山脉撼动,倦鸟惊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无垠的荒野陷入了长夜,难以苏醒。
他在痛苦中。
“主虫。”
1314从尤安手里解救出被攥紧的杯子,“其实,当您问出这个问题时,早已有了答案。只不过,还想再确认一下而已。”
尤安怔怔然地盯着1314,指尖微蜷,“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吗?”
在只考虑自己的情况下,武断否决他人,擅自做出逃避的决择。
1314摇了摇头,“自己的生活就该以自己为主,让您伤心的虫都该滚出去,没什么自不自私的说法。您只是在爱您自己而已。”
尤安的眸底翻涌着黑色潮水。
当不同的人遇到问题,解决的方式自然不同。
与其疲惫,争吵,冷暴力。
与其花束枯萎只余残骸,热烈退却一地鸡毛。
尤安选择及时止损。
不正确的期待是摧毁生活的暴力。
-
今日的春依旧温和,亲吻着花朵的心脏,于是无数争妍的色彩迸发而出,漂亮却又短暂。
下午时分,尤安打算走出病房,散散身上死沉的病气。随着电梯叮的一声,他到了天台。
1314跟在尤安身旁,在它的扫描下,这片科技兴兴的城区能完整的塑成3D模型,但却没有真实的眼睛能看见的温度。
他很担心尤安。
现在,像回到了五年前。
温软的风掀动尤安的黑发,冰冷的城区街道映入眼眸。
高楼平地起,俯瞰众生。
星轨在蜿蜒,飞行器飞驰其上。
无机质的蓝色、灰色等千篇一律,一同构成这个冷调的世界。
突然,万楼林立的中心,有一抹全然不同的色彩烈烈飘荡。
如永恒燃烧的火炬。
尤安的眼瞳骤缩,十指紧按在粗粝的墙面。他几乎在用一生的目光去追寻那抹色彩。
主星中心广场上,正升着一面鲜艳的旗。
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确信,这是原来没有的。
心脏陷入轰鸣,胸腔回响久违的曲。他的血液随着鼓噪的脉搏,汹涌喧嚣。
尤安的耳畔响起一句话。
——回家。
他不确定那是否为同胞升起的指引。
但这个时候 ,什么都无法思考。
黑夜里倏地点亮一盏遥远的灯,迷茫的飞蛾注定扑火。
尤安的脑域中,只剩下一个执念。
去到那里,然后回家。
于是,身体跌跌撞撞地执行这条命令。
他奔跑下楼,差点摔倒。焦急中被别虫扶上了飞行器,然后眼前一片空间快速而过。
因为飞行器无法直抵中心广场,尤安下了飞行器,毫不犹豫地跑向目的地。
穿过伫立的大厦丛,淌过湍急的虫流。此刻,没有任何事物,任何目光,能阻挡他的脚步。
呼吸相当地急促,压榨着肺部。
终于,他来到了中心广场。
可也是这一瞬间,所有的听觉和绝大多数的视觉被剥夺。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点单一的色彩。
尤安抬头,久久望着飘扬的旗帜。
他早该知道,他回不去。
他的这场追逐,注定扑火。
偌大的中心广场,尤安独自垂首,指尖几乎快要嵌入血肉,炽热的眼泪滚落尘埃。
不会有人来接他回家。
他早已死于虚空,且被抹除了痕迹,无人惦念。
可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我?
光鲜亮丽的表面被揭开,血肉模糊暴露出来。明明已经开始慢慢痊愈的伤口,再次被撕裂,涌出鲜血。
今日傍晚,一场昏色。
尤安寻了一处高楼,坐在墙沿。
转冷的风吹动着他单薄的病号服,却丁点都波澜不了心境。
他就那么看着世界。
世界也那么看着他。
日落之际,你在夕照余晖中
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事物
你的声音却无法重复
波斯人用鸟和玫瑰的语言的讲述
拂晓时我仿佛听见一阵喧嚣
那是离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爱我,又忘了我
空间和时间已把我抛弃[1]
[1]博尔赫斯《另一个,同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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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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