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南朝的宫廷里长大,来往的都是汉人,见惯了他们的模样,如今瞧见这少年,顿时觉出他的异常:他眉目英隽,鼻梁秀挺,显然比一般的汉人要深刻,睫毛也长,眨眼时,把眼睛掩得更深了,又被羊脂一般莹白的脸衬着,像汩汩涌着暗流的岩岫。他太过不凡,出现在这山村间,好似在没有人迹的荒野里,绕过荆棘迷阳,陡见的一座殿宇,砖瓦金碧辉煌,檐角飞翘如刀,叫人觉得目眩又不安,一定要疑心他有什么坏心思。
辛拓见了龙慈,一眨眼,方才的峻冷全不见了,“阿姊,”他两步踏上前,仰起头看马背上的龙慈,高兴道:“你回来了。”
“你这是做了什么?”龙慈垂眼盯他,把手一指两个童子。
两个童子,一个还在号哭,一个怀里抱着扁囊,听了龙慈诘问,顿时连滚带爬地起身,哒哒跑着步子,双双扑到龙慈马前,大声诉道:“女官,他踩坏了我们的蹴鞠!”
辛拓睬也没睬二童,只是仰看龙慈,又像邀功,又像试探,道:“他们践踏田地,我教训了他们。”
“教训?“龙慈气笑:“你来这深山里,‘教训’两个孩子——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义安的戍主?”
“辛拓”?“戍主”?一个激灵,崔宜把眼瞪得更大了:眼前这个矜傲的少年,连及冠的年纪也不到,竟就是戍守冯国边陲、杀人过多,以至于立石碑来镇的义安戍主“辛小将军”?
传说里的人,在她的想象中,就像那块冷冰冰的石碑,形容与碑上的文字一样,总聚不出个人形,如今,传说一下子蹦到眼前来,会笑,会说话,会呼吸,山林里空气稀冷,呼气时,还会吐出薄薄的白雾。崔宜傻住了,不由分开大氅,伸出手,往他的肩上探,要来摸一摸,试一试真假。
辛拓警觉,手臂一抬,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修长干燥,掌心里磨着握刀兵的薄茧。崔宜像是被烧红的铁钳挟了,歘一下,快速抽回手去。
终于,辛拓把目光转到崔宜身上。她裹着大氅,贴龙慈很紧,像只小雀鸟窝在软草织成的巢里,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再多,就是探出口鼻,方便呼吸。辛拓脸色又渐渐冷下来,末了,他把眉毛一扬,仍笑着,但声音讽刺:
“崔宜?”
崔宜惊诧:“你认得我?”
“我不但认得你,还见过你,”他哂笑,说:“你做的事可太有名了,想叫我不知道都难。”
崔宜顿时警觉:“‘有名’?”
辛拓听了,显然还要说些嘲讽的话,但被龙慈及时截住了:
“你有这个游荡的闲心,不如回义安,早日把宜公主的辎重送来。”
龙慈语气严厉,他却浑然不觉,看向龙慈的眼神疏阔明亮:“阿姊的意思是说,之后,我还能来紫薇观?”也不等龙慈回答,他便自顾自高兴起来,像是自语,又像是向龙慈解释,喃喃道:“我就是怕阿姊回来了,不许坞里的人放我进来,这才……原来阿姊没这个意思!”
“你误解了,”龙慈紧赶着补一句,不让他有一点空子可钻:“我是说,你回去,叫手下的兵士把辎重运来——至于你,不必再来了。”
“还有,”龙慈把手一指二童,两个孩子兀自揾着鼻涕,道,“记得捎个蹴鞠,赔给人家。”
送走了怃然的辛拓,龙慈偕崔宜乘马翻山。目睹二人相熟,崔宜好奇,龙慈便答道:
“他是我家中的一个兄弟。”
崔宜在心里比较一下两人的面貌,一个肤色蜜润,一个面孔莹白,若是把他们比作石头,一个是湖边鹅卵样的玛瑙,一个是崖壁上嶙峋的山岩,总之,全然不似同对父母生养的,她疑惑,又发问。
“他是我父亲的义子,”山路崎岖,马走得慢,龙慈掣稳缰绳,道,“他的生父,同我父亲……有些交情,不过,打仗,死在了战场上。他本随着母亲过活,只是……又生了些变故,我父亲这才把他接来,养在身边。”
末了,龙慈补道:“他从小惯出来的坏脾性。说你的不好,你不要往心里去。”
崔宜明白辛拓说她“太有名”,指的是她与令燕的事。她神色黯淡下去,问:“我做的事,这里的人都知道了么?”
“他知道,是有别的原因,旁的人许是不知的,”龙慈皱了眉毛,想起他跟随自己与在清偷渡汉水,直跟到吴国境内,不由暗叹一口气,但面上却和颜悦色,安抚崔宜,“如今关于你的传言,想来,该全是说你如何有天资,是命里被神仙选中的人。”
崔宜仍是不安。令燕已经不在,她不愿他再被人议论。再者,她行了千里的路,变了山水,换了家国,也不愿往日如灰幔幔的蛛网,千丝万缕,覆压着她,拂拭不去。她已经决心把旧日结了茧,在角落里掩埋好了,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做个全新的人,可听了辛拓的话,她又忍不住疑心:那茧子里的东西,早晚会自己咬破了丝壁,窸窸窣窣地爬出来。
龙慈与在清,她不担心,他们对自己好,不会随口说出去,只是那姓辛的小将军,义安赫赫的戍主,瞧他的样子,似乎是不大喜欢自己的——他会把这些事传播出去么?
崔宜拧紧了大氅。
“到了。”龙慈勒停了马。此时天光已暗,崔宜放眼看,只见一座另外的山自眼前拔起,一条石阶顺山陡升上去,阶上跨一座木门,檐盖累累,燕瓦鳞鳞,悬有一匾,拿朱砂书三个大字:若退门。虽与方才的山相连,这座山却一丝烟火气也没有,只如清凉的雨云,柔絮般压下来。崔宜被冻得打个寒战,光是瞧着这山,寂寞就像香炉里的青烟,汩汩地往外冒。她怯缩一下,在龙慈怀里靠得更紧。
龙慈滚鞍下马,把崔宜抱下,叫她等候着,自己去一旁系马。末了,龙慈正要引她登山,却不料若退门后有人道:“师姊,她由我们送上山。”
抬眼一望,只见石阶上立着三个青衣的女冠,一人领先,两人一左一右,如翼般随在后,缓步走下来,队形便似一枚头尖尖的锥子。为首那女冠臂弯里挽着拂尘,衣上罩着黑纱,借着昏淡天光,勉强见她窄瘦的下颌,因她皮肤坚白,还能见她面上两粒小痣,一粒挑在眉梢,一粒缀在嘴唇边,她身形削薄,站得又挺直,便如庙堂里的大臣手奉的玉笏,又冰冷,又庄严。
“须膺师妹。”龙慈向她行个礼。
须膺站在石阶上,凛凛回个礼。她与另两位女冠,是依众妙的嘱咐,下山接应。龙慈与她寒暄两句。须膺道:“师姊,你舟车劳顿,前坞又多有杂事相扰,安置新弟子之事,便不再劳你费心。”
龙慈看一眼崔宜,崔宜从她目光里看出犹豫的告别,忙掣住她的袖子,张皇地摇头。龙慈欠身,扶着她的肩膀,道:“宜公主莫忧心,少我一人作陪,观中还有数十位师姊妹相伴。”说着,她轻掰开崔宜抓住自己衣裳的手,拱手行一礼,又冲须膺点了个头,转身走下石阶。
崔宜赶上前两步,却见她牵了酪酥,翻身上了马。终于知道挽留不得,崔宜顿住了。
不一会儿,得得蹄声便响起来,只是越响越小,越响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像被抽去了一褂御寒的衣裳,北荆州的冬天,这才崔宜身上显出严寒来。
三位接应的女冠点起灯笼,暧暧一点昏黄,在夜色里摇荡。须膺依旧领头,在前面走,两个女冠随之,崔宜缀在队尾。
山里的味道,杂着石土与落木,石阶陡峭,像一根韧的铁线,结一只银亮的钩,三个女冠,就似钩上的饵,勾扯着崔宜,不断向上升,向上升。冬天,草木都凋得稀疏,孤伶伶的细枝,扫到石阶上来,枯叶沾了夜露,结在阶上,踩着是软的,却有冰凌的脆响,咯咯吱吱。好长的路,崔宜身子不算强健,爬了半炷香,就喘红了脸。可前面三位师姊还在走,步履稳健,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崔宜不敢停,只得膝盖拖着小腿,小腿搬着脚,继续往上爬。
三位师姊领路,崔宜却依旧觉得孤单,四周都空空无所依,远不及只有龙慈陪伴的时候。如今,到了这异乡,甚至不如在宫廷里,好歹宫人们都识得她,龙椅上高坐的,也是她的父亲。崔宜心中沮丧,缩紧了肩膀,只觉得要缩得无限小,才不至于经受太多冬夜里的寒意。
前面两位女冠讲起话来,声音又低又碎,兼夹吃吃笑声,崔宜竖起耳朵听,两人似在说一些修行的事,又谈说坞里的家常,都是崔宜插不上嘴的,再说,她山爬得吃力,胸腔都似要被压瘪,满脸凉沁沁的汗,一个字都挤不出来。须膺偶尔和几句,两位女冠对她极尊敬,只要她讲话,都静下来,细听她说。
三人走在前,兀自讲话,把崔宜撇在后头。再走,崔宜就快听不到三人谈话了。喘气声被扩得无限大,头似被套进皮缝的囊子里,鼓鼓的,四面都是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眼前一阵发黑,一阵明亮,肺腑便似一条手巾,两头被紧紧地拧住了,血腥味都激上喉咙来。足下的石阶似无穷无尽,登过一道,又递出一道,她愈走愈慢,愈走,头愈低。再抬头,前头那点挑灯的黄,竟只有细细一点了,像粒虚无缥缈的星子,被荡悠悠的丝线牵挂着。
四面都无人,隐隐有呼啸声,山林里,也不知藏着些什么,那细伶伶的树枝,裹了夜色,像一只只枯瘦的手爪,要来拉扯她。崔宜害怕,只觉浑身骨头都要嘎吱吱打抖。一阵山风吹来,像一只阴柔的手抚上脊背,她汗毛直竖,陡升了一股子气力,不禁提起裙子,拔足向前狂奔。
眼前那一点灯黄,在视线里剧烈地摇晃起来,曳出流星的尾,左右突闪。她伸出手,吁吁地喘气,似乎只要抓住它,自己就安全了。
寒风削过耳朵尖,像细细的针,扎入耳后,牵扯得她头都痛了起来。可眼前那点光晕,越追越近,越追越大,几乎要逼到眼前了,她也就浑然忘了这点疼痛。终于,就在跟前了,她心里喜乐,不料,脚下却一滑,整个人冲前一跌。天旋地转中,崔宜胡乱扑出手去抓,要抓住个依仗,手里掣住了一片布料,不自主地捏牢了,可身子收不住势,仍是摔了下去,“刺啦”一声,崔宜重重磕在石阶上。
灯笼挑过来,火光把情状照亮,两个女冠“呀”一声叫出来:新来的小弟子扑跌在地,手里捏着半爿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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