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夫人是转年端午来的观里。
紫薇观前坞大门处的山崖上挂有许多巢屋,专供人看守监视。崖壁上本凿有蜿蜒的栈道,把巢屋串作一串,但不常用,只因千万道阶梯,用脚来爬,实在累人。为方便上下,便使吊索,佐以轮盘,把人盛在木筐里,一路吊将上去。
崔宜自从发现巢屋这么一个好耍的去处,每日听完了经,又读过了洞府里的符箓,便往前坞跑,央人把她吊上崖间栈道,倚着巢屋外的阑干吹风。为此,她还专向龙慈请教,学会了独自骑马。
端午这一日,她又登上巢屋来,还刈了一怀抱的艾草,拿绳子绑了,替守门的村户挂在门上,此外,她又从怀里扯出一挂蒸熟的粽子,分几只给村户,余下的就由她一个人剥着吃,也不管村户劝她,说,迎着冷风吃热粽,小道长当心凉了肚子。
巢屋嵌在崖壁里,但阑干圈出的一小片地伸到半空中。崔宜趴在阑干上向下看,石缝渗出水珠,也渗出碧绿的树木。山风浩浩,艾叶的清馨扑回脸上,臂上辟邪的五色丝绦高高扬起。千尺的高度令她生出一种波荡的眩晕感。她觉得快活极了。
桓夫人的车队来时,天絮絮的,有一点云,太阳也温吞吞。崔宜远远地看,那车队就似一条短的黑色蠕虫,顺着大道一点一点蠕来了。来紫薇观拜谒的,少有拖带如此多侍从行李。
午时,回到山南,正见一队侍女列在袇房前庭,个个头饰金钗,着间色长裙,婉约如仙子,手里都捧着螺钿漆盒,或方或圆,有大有小。“吱”一声,一户师姊的房门开了,从中走出两个侍女,分立在门前。她们身后,房中溢出脆爽的笑声,一个珠圆玉润的妇人伴着那笑声步出。她约三四十的年纪,浑身罗绮,熟藕一样饱涨涨的胳膊,丰腴而涂得粉白的脸,眉心点花钿,额上翼鸦黄,弯而细的笑眼,朱红的唇,是个面生的贵妇人。待她出门后,门内的师姊也出来相送,两人言笑晏晏,不知在谈什么。
崔宜陡见生人,有些许不自在,见贵妇人另从侍女手中接过漆盒,去叩另一位师姊的门,崔宜忙猫腰疾步躲开。她不敢回自己的屋房,既怕那贵妇人来拜问自己,又怕她不来,便一拧身,钻进须膺屋内。须膺正坐在榻上读信,一边的案上摆着一只漆盒,还未开封。她见了崔宜,随意招呼一声。
崔宜把眼一瞄,知是须膺读的是好友宇文垂云的信。
须膺的夫家曾是岐王宇文氏,她有一个小姑宇文凭,小字垂云,与她十分要好,后来须膺来紫薇观出家,垂云也嫁了人,嫁去太原,做赵王姚凌的王妃——这姚凌,崔宜读过他的符箓,对他有些印象,因他是在清一母所出的兄长。
须膺谈起垂云,总说的是她未嫁时,一说,她脸上就不自主地露出微笑。垂云爱踢毽子,也是个踢毽子的高手。几丈外抛的毽球,她抬眼瞄一下,腾挪个地方,腰身一拗,轻轻地把脚向后一勾,便能正正好地接中,踢将回去。不单与人相戏,她独自一个人也玩出许多花样,两只脚,套硬底的鞋履,鞋侧、脚尖、脚跟,甚至足底,随意地接,随意地踢,远远地看,竟像在毽球织成的花笼子里跳舞。
这样一个女郎,不愿嫁人,甚至一度要学须膺,来紫薇观出家,但终究是被岐王送出了阁。为排遣郁闷,她每两月会给须膺寄来一沓书信,须膺一有空闲,便写回信。去年,须膺因货郎之事心焦,便是因为货郎携来有垂云的信件。龙慈后来得知,遂令辛拓把信送还来。
崔宜见了须膺手里的信,心里奇怪,问:“这个月,新的货郎不是还没来坞里么?怎么师姊这么快就收到了信?”
须膺把下巴往屋外扬一扬,说:“是桓夫人送来的。桓夫人住上党,和赵王的封地近,垂云和她有些来往,听说她要来观中,便请她把信一道捎来了。”
“上党的……桓夫人?”崔宜略一回想,脑中浮出读过的符箓。桓夫人倒是没有单一张的箓文,她与如今太女的奶娘女荷同记在一张符上,只寥寥几个字,讲她曾是宫中侍女,不知为何被下了半年的牢狱,出来后,嫁与上党的豪强唐公做续弦,多年来,只育有一个女儿。
崔宜问道:“桓夫人来观里做什么?”
“她一来观中,便忙着送礼,谁知她要做什么。”须膺低着头,继续读信,“她也是在宫里浸淫久了,把这些多余的人情带到方外之地来。”末了,她抬头,睃一眼崔宜,道:“你要是回房里待着,说不准,一会儿,她也送礼送到你的跟前。”
崔宜忙摆手,尴尬道:“我是吴国来的,她给我送礼也没多大用处。”
须膺听进耳朵,但心思还在信上,随口附和:“也是。”
崔宜把眼凑过去,问须膺:“宇文娘子给师姊写了什么?”
须膺道:“也没旁的,只是一些家常。”她顿了一顿,又蹙眉道:“她对育嗣的事有些着急,竟然问到我这儿来了——我又没怀过孩子……无论是高嫁,还是门户相当,总是这样,为妻的职任一样不能落,还不如望低处就一点,多少有点自由。”
言罢,显然是忆及胡庄,须膺脸色有点青,补道:“也许不是赵王迫她,想来是太女怀珠,惹得她有些心燥。”
冯国明空太女育胎的消息,是开春后才传到北荆州的,算来,端午前后,正临近她分娩。由皇嗣亲自生子,这当真是古来头一遭。生产是妇人的一道劫难,而太女又是冯帝唯一的孩子,一国的前途都系在她身上,举国上下都不由吊高了心,屏紧了呼吸。
等崔宜从须膺房中出来,庭中的侍女们已经散了,只余下细细的香风。待抬眼,山道上,衣裙飘摇,如五彩的流霞,原来是众侍女合力抬着一只鸡油黄的华贵箱子,由桓夫人领着,向山上去,许是要向众妙师傅赠礼。
崔宜正要跨进袇房,隔壁的万师姊却忽然冒出来,手把着一只漆盒,递到她面前,道:“道婴师妹,桓居士见你不在,便把礼物交由我转送。”
崔宜没想到还真有自己的一份,忙接过了,向师姊道谢,进了房门,去拆礼品。揭开漆盒盖子,却见里面托着一面刺绣的团扇,走线细腻,色泽清润,似是蜀绣,扇上绣青绿的山水,边上还题诗一首,读来,是称颂南国风光的。崔宜讶异于桓夫人的有心——桓夫人想崔宜既从吴国来,一定思念故国,这一枚丝绣的扇子,便是安抚她的思乡之情。
不过,桓夫人想不到,初来时,崔宜确想念过一段时日的吴国皇宫,但如今,她在紫薇观过得悠游自得,是一丁点都念不起当时在吴的苦日子了。
次日,山南的女冠去祖师殿听经,一入殿内,却见众妙身边立着桓夫人。她罗衫轻罩,已把一张脸洗得明净,但依旧珠圆玉润,云鬓雪腮,脸上也笑吟吟的,甚是和蔼可亲。她身边还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年少女郎,模样打扮很是古怪:
她个头很高,头上还顶着繁重的十字大髻,簪鹿角的金步摇,整个人似一座小山一般;面上抹厚重的、煞白的粉,花钿、额黄,一样不落,偏偏两条青浓的眉毛全无装饰,天然便斜飞入鬓中。仲夏的时节,她还穿着一层套一层的广袖襦裙,绛红的上衣,鹅黄的裙摆,打眼一看,不像是穿衣服,倒像衣服把她捆束在里面。
与桓夫人的笑脸大相径庭,年少女郎袖着手,缩着脖子,耷着眼皮,暮气沉沉,像一段生了霉的木头。崔宜见她的样子,很是理解她——毕竟,虽说山中清凉,但大夏日里穿着成这样,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见女冠来齐,众妙便把拂尘向桓夫人饱润的臂上一点,道:“桓香主想必与你们昨日都见过了,不用我再罗唣。香主来我观中,一来,要随我闭关三日;二来,是为爱女问一段姻缘。”
桓夫人一面把年少女郎往自己身旁牵,一面接话,笑向众女冠道:“这是小女敬顺孩儿,还请各位仙人多加关照。”崔宜微微点头:原来,这女孩儿就是符箓记载里桓夫人那唯一的女儿。
年少的女郎被母亲一掣,身子歪了两歪,闷着嘴,木偶似的挨近去。桓夫人扭过脸,轻拍女儿的臂膀,低下声音,令她:“敬顺,给观主和众位仙人行礼。”
女郎虽面上郁悒不乐,但同她的名字一般,个性却是十分乖顺,她小步退开,拱了手,躬下腰去,分向众妙与女冠们行礼。
末了,她开口道:“唐、唐慎,见、见过众、仙人。”
她一张口,满殿哑然。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想到,圆滑练达得跟算盘珠子一样的桓夫人,独一个女儿,养出来,却是口吃。见女冠们讶异,桓夫人面上难堪之色一掠而过,她急敛住神态,向众人笑道:“众位仙人莫怪,小女一见生人便如此。”
众妙把眼一扫堂下,瞅准了崔宜,唤她:“道婴。”
崔宜跨一步出列,向众妙恭敬行礼。
“你与敬顺居士年纪相仿,这几日,便由你伴着她,在观中走动走动。”
这个差事不难,崔宜欣然领命。
众女冠出殿下山,众妙也同桓夫人一道入了偏殿,随后,侍女又将那只华美的油黄木箱抬入——也不知是做什么的——独留崔宜与唐慎四目相对。
一开始,两人都局促。唐慎口吃,几乎不说话,崔宜不好叫气氛太冷,只得一面领着她向殿外走,一面一连串地相问唐慎,“你要不要吃粽子?要红豆的,还是蜜枣的?”、“你穿这么多衣服,热不热?”、“你有没有系长命缕?我同你编一个?”唐慎闷着嘴,常常只是简短地答一声“嗯”,或是拿点头摇头替代。
跨过门槛时,唐慎脚一崴,便要侧翻过去,幸得崔宜拖住她的手。裙裾荡开处,崔宜见着唐慎的鞋履,这才恍然:那鞋头上多翘一块布,硬挺挺的,高高地插上去,上面绣着金线的花样,模样又好看,又怪异——这鞋子叫“重台履”,在吴国,崔宜被当公主供着时,也曾穿过。想来唐慎方才不稳,许是被这鞋头绊住了裙子。
“这身衣裳是你阿娘叫你穿的么?”
唐慎轻“嗯”一声。崔宜很是可怜她,便领她下山,去浣衣房里,取来寻常的布履,让唐慎比着脚的长短,换上。脱了重台履,唐慎整个人都松快一截。她抓拎起裙面,轻轻地原地跃了两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向崔宜道:“多、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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