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斧来势未减,仍向崔宜面目剁下。千钧一发之际,“叮”一声冷响,一支白羽箭撞上斧身,斧刃一斜,“咻——”地砍进土庙墙壁,陷入两寸有余。
崔宜抬眼,逆着日光,马背上,骑者黑发粗绾,劲装长靴,英姿与骏马相衬,好似天生便该如此。细看她长相,一张脸清爽而坚毅,两条浓黑的眉毛斜飞入鬓,正是三日来,崔宜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见踪影的、上党唐氏的小女儿——唐慎。
手中宿铁刀犹在滴血,唐慎翻身下马,轻捷如猿。她躬下身,脸上徐徐地展出喜色,要来搀扶崔宜:“终、终于找到、你了。”
另一头,辛拓也驱马登坡,望土庙而来,戍兵从他身后小步趋出,涌入庙中,援救人质。他打马践过游侠儿无头尸身,望唐慎而来,一瞧,便瞧见崔宜灰头土脸立在她身边,一身破烂衣裳,脸上全是惊魂未定的木然。
见她全须全尾,长舒一口气,辛拓又忍不住皱眉埋怨,道:“宜公主,你也真够能折腾的,你不知,阿姊这几天催了我多少回……”
话说一半,他蓦地顿住了,把手指崔宜裤脚,惑道:“你受伤了?”
唐慎低头,看向崔宜衣摆底下,崔宜也呆愣愣地下看。先前她为蒙骗黄庭道人,把青袍撕作短褐,两条裤腿露了半截在外,如今,那裤上殷红便格外显眼。不知何时,腹中涨痛下坠,裤上便莫名多了这些血。
崔宜不明,但唐慎却了然。她一翻宿铁刀,敲向辛拓座下马股,辛拓一声“你做什么”还没问出口,那马已痛鸣一声,驮着辛拓,冲下坡去了。
唐慎回脸,正要教她收拾,谁知崔宜经几番大起大落,大惧大喜,兼又数日奔波,双眼向上一插,竟软瘫瘫地昏倒过去。
*
醒来时,天已薄暮。周身无一处不痛,骨头像是被人拆作几节。一瞧身下,腰间已多扎了几副布,挡住裤腿。从半干不湿的稻草上撑起身,崔宜环顾四周,破瓦土壁,还是山间荒庙。一侧头,唐慎正守在她身边,膝上横着宿铁刀。
见她醒来,唐慎很高兴,把手指她腰身,结结巴巴道:“我、撕、撕了几爿、衣服,替你垫、垫住了。”见崔宜茫然,唐慎又道:“是、是癸水。”
崔宜仍懵懵懂懂,她只是一把拽住唐慎胳膊,又伸手去摸她的脸,直愣愣道:“你……你当真还活着?”
不待唐慎回答,她的疑惑已如连珠驽般,一个赶一个地问了出来:“你的衣裳呢?发髻呢?这几日你究竟跑去了哪儿?”
唐慎口吃,捋着舌头,勉力答着她的话:“衣、衣裳,太热,脱了。头发,割、割了。我和辛、戍主一起、找你。”
“你为什么会……”忽然,眼角余光掠过庙外,正见一角素白的衣袍被风扬起。崔宜心中动一下,“噌”地立起身来,话也不问了,径直望门外走。果然,转过墙角,白袍铁弓的青年从门后露了出来。他立在泥地里,像一只歇泊的白鹤,正低头与坐在石墩上的辛拓说话,神情平静闲淡。
崔宜拔足向他奔去,迎着他欣悦的眼神,撞进他怀里。
这一头,在清搂住崔宜,任她呜呜咽咽地哭,那一头,辛拓见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问道:“这合体统吗?我怎么记得,你们山南山北不相通?”
辛拓想起除夕前,崔宜无缘无故回护自己,反驳须膺,心里很觉古怪别扭。这别扭萦绕至今,未曾消散。如今搭救她,也算还这一份莫名其妙的恩。虽不好道谢,但他总觉自己该向她说点什么,谁知等了这么半天,崔宜先是依着唐慎,再扑进在清怀里,浑似没他这个人在。
在清自然不知辛拓心里的弯绕,他只笑道:“辛拓,你哪学得这么迂?”
荒庙离紫薇观有数十里之远,乘马回去,也要半日。尘埃已定,戍兵押解黄庭贼人去了,辛拓也向其余三人告辞,动身回义安。宿铁刀是向戍兵借的,唐慎本想归还,但辛拓手一挥,赠与了她。
之后,唐慎与崔宜共乘,在清独骑青莲,向山外走。
下了高坡,出了密林,马蹄踏入田间阡陌,又迈上大道,步进市坊。唐慎提议在客舍歇脚,明日再赶路,崔宜方来癸水,应当休息。等在客舍落脚,崔宜刚换一身干适的衣裳,一件要事忽蹦入脑中。她掣开门,奔入客舍前堂,冲正在埋头吃饭的唐慎叫道:“你快回观里!你阿娘明日要出关了!”
不得已,只能连夜启程。戌时已过,离观尚有几十多里地,崔宜见马驮自己与唐慎,走不快,她见识过唐慎的本事,也不害怕她被山匪劫了,只催她单人独骑,先回观中,自己则换去在清的青莲鞍上。
哒哒的马蹄远了,崔宜目送唐慎没入夜色。乘骑颠簸,她因坠马,至今还浑身疼痛,在清不着急,就带她遛马慢行。两人说起这几日的凶险际遇,把几处得来的消息拼拼凑凑,大致理出个事情原委。
原来,先前在竹林,唐慎见人杀山豕的刀十分锋锐,心中喜爱,便凑近去看,但因炙烤的炭火烘得人发热,所以脱了外袍,挂在树梢上,不知怎么被游侠儿拾去,披在了身上。后来,贼匪来袭,她取了匕首,想上去搏斗,但发髻沉重碍事,她拿手捉来,一刀削断,丢在一旁,众人踩踏之中,假头被踢入溪水。
还未入阵中,大户的长者劝阻了她,说紫薇观的贵客出事,他们担待不起,要唐慎先随侍从回城中。唐慎向来不愿添麻烦,只得被人牵挽着,上了马车。她走得早,未见山中后来的险情。去城路中,她询问侍从崔宜的去向,侍从说,崔宜也跟着车马逃了出来。她安了心,想着到了城中,寻见崔宜,一同回观,谁知进了大户家里,前后左右问一圈,才知崔宜根本没跟来,而是骑了马,驰去了莫名的地方。
她大急,想孤身去寻崔宜,此时,大户正好请来辛拓。
本来荆州地域出的匪患,要先通荆州的官府,但这伙黄庭的贼人行贿赂之事,从输运兵器至义安的监官那儿置来刀剑,这才引来辛拓领兵追查。左将军驻地与上党相接,唐慎在那一片地还颇有些名声。辛拓见过她几面,如今被她央求,遂领她一道去找人。
崔宜好奇问道:“敬顺娘子究竟是什么名声?”
在清笑道:“她十四岁时,同母亲桓夫人出游,行经一处田户,那田户的牛患了疯病,见桓夫人衣色鲜艳,竟抵角猛冲过来。唐小娘子当机立断,抽出侍卫的长刀,挡在桓夫人面前,等那疯牛闯到跟前,她扬手一劈,将那牛从颅顶劈裂至颈底,又一手握住牛角,拨到一边,卸了它冲撞的劲力。整整一车队的人都因她得救。”
崔宜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原来她竟有这么厉害。”思忖片刻,她又问道:“那桓夫人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叫她穿古怪的厚衣服?”
“父母之心,谁又说得明白呢?你怜爱一个人,可世人讥嘲她的错处,又侧目她的善处,她在哪都格格不入,没有用武之地,你会不会也想把她裹起来,姑且叫她装成世人喜爱的样子,甚至于矫枉过正,只想有朝一日,如果你的羽翼再护她不住,她走出去,能不必受太多的风吹雨打?”
崔宜自小丧母,从不知母亲还能如此严酷又深邃,不禁垂眼沉思。
之后,她又问:“师兄,你是不是跟着那游侠儿一路找到我的?”
在清道:“惭愧,我确实跟了他半截,只是此人极善隐藏躲避,本来快逮着他,他拧身一钻,藏进个洞窟里,叫我一番好找。后来,是遇上辛拓追踪的兵,才寻到庙里。”
崔宜叹气:“哎,都怪我,敬顺娘子能耐这么大,我却一点儿都没觉察,仗着自己会骑马,就莽莽撞撞地冲出去找她,害得你们担心这么久。”
在清却道:“要是我,见了那件赤衣,也会追出去的。”他笑道:“你这样的奇遇,不是谁都能有的,早晚史书给你记一笔,宜公主,年十六,孤身入贼营周旋,毫发无伤脱身。史书不记,市坊间,井水处,也要流传你的事迹。”
崔宜被他逗笑,咯咯地乐了一阵,问他:“真的么?”
“旁人不讲,我就来讲。”
两人说笑一会儿,崔宜忽然静了,她说:“师兄,你教我射箭吧。”
“好。”
薄云未散,月亮湿洇洇的一点,柔柔笼罩赶路人。官道两旁,水田漠漠,蛙声起伏。走了不知多久,忽闻前方有歌唱声。张眼去望,阡陌中擎起无数火把,星星点点,如粼粼的、橘亮的河流。不知为何,宵禁的时辰早到了,荆州城的百姓们却结伴外出,在乡野田间载歌载舞。
崔宜好奇,相问。在清说:“明空太女顺利分娩,眼下母女平安,圣人大赦天下,这是百姓们在庆祝呢。”
崔宜侧耳细听,果然,百姓们唱的,都是为母亲与孩子祝祷的歌谣。
她安静地听着,劫后余生,心中有一小块,慢慢陷下去,软下去,只觉风润月柔,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过了一会儿,她想到,在清是冯帝的幼弟,也是太女的小皇叔。于是,她问道:“师兄,明空太女究竟叫什么呢?”
“她?”在清似是忆起往事,微微笑了,“她单名一个‘昭’字。”
“姚昭?——真是个好名字啊。”
*
桓夫人出关那日早上,山南的女冠去偏殿打扫,扫出一地的粉尘,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而斋堂里司典造的,一边把斧子劈开降龙木箱,送入灶中,一边泛嘀咕:怎生这样好的箱匣,说不要,就不要了?
依旧是祖师殿,众妙高踞台上,一边立着桓夫人。唐慎的打扮倒不似几日前那样夸张了,只是略抹了脂粉,换了一身轻薄的大袖衫,着一条间色裙,恭敬伴着母亲。
唐慎这几日离观,龙慈早从辛拓那儿得知她行迹,便没叫风声传出去,徒惹旁人惊怕阻碍。桓夫人与一众侍从都只道唐慎被崔宜伴着,去前坞游玩了一遭。
“桓香主三日闭关,已勘破迷障,”众妙环视殿中弟子,微笑道,“余下的,还有一事相求,便是为敬顺居士寻一门亲事。诸位爱徒,你们便拿出看家本事,替敬顺居士算一算,这门姻缘究竟是落在东,还是西,是南,还是北。”
闻言,众女冠不敢怠慢,有的取龟甲,有的拈蓍草,有的把竹签,有的则走上来,为唐慎摸骨看相,叮叮当当,低语细言,抽丝剥茧般,似要替唐慎挹开命途的每一条褶皱。众人中,须膺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动作。而崔宜从衣袖缝隙里望向唐慎,只见她左支右绌,额角沁出点应付不了的汗。
等众女冠们纷说完各自的结果,众妙相问须膺,道:“你有何看法?”
须膺吃过胡庄的教训,也见了垂云的烦恼。虽然眼前这对母女相处古怪,但举止言谈中,仍能瞧出桓夫人对爱女极其看重,于是,她道:“我倒觉得,婚嫁一事,不必如此着急。唐氏乃大户,养着一个女儿,又能耗费多少银钱食粮?早早嫁出去,若是落入牢笼受磋磨,那才是得不偿失。”
众妙不置可否,看向崔宜,道:“道婴,你伴了唐居士这些天,对此又有何见解?”
崔宜瞧一瞧唐慎,又看一看桓夫人。女儿局促不安,母亲兀自把手轻抚女儿背脊,神态关切,又有些哀怜。须膺的话叫她不禁想:把唐慎嫁出去,当真是桓夫人想要的么?
忽然,胡庄幼琼的话冒入脑中,崔宜眼睛一亮,向众妙与桓夫人各作一揖,斟酌了言辞,开口道:“师傅,桓香主,我近日听说,明空太女喜得明珠,后继有人,东宫之位必然更为稳固。”
其实,有心之人听了,知她只对一半:太女诞女,确实能巩固东宫之位,却不是因为有后,而是因为女儿对太女之位没有威胁,若是儿子,恐怕局势又会有所变化了。但结论是对的,各人心知肚明,便也无人纠正她。
崔宜道:“太女日后登基,统领一帮男子,难免觉得阳盛阴衰,说不准,会效仿玛谷公主,拔擢女官,重开凤凰台。朝中有治国之才,边疆也须有安邦之将——”
说着,她望向唐慎,“天生之才,必有其用,”在唐慎困惑的眼光中,崔宜一字一顿道:“与敬顺居士相伴这几日,我见居士矫健神勇,武艺过人。待到太女临朝,定有一番大作为。”
言讫,殿中女冠们都静了。
崔宜在观中大殿提出此类论调,虽然思虑纯稚,但仍有其别开生面之处,细想来,似乎也是一条可行之路。可是唐慎的口吃——
“师妹见解确实独到,”须膺上前一步,转向桓夫人,道:“桓香主若还有忧虑,我在南阳有相熟的医者,对期艾之疾颇有研治的经验,香主可携敬顺居士前去一试。”
其余女冠听了,纷纷献策,这边说熟知功夫精纯的武师,那边说家中有典藏的兵略。一时,殿中人声鼎沸。
众妙微笑,侧脸,向桓夫人问道:“香主,你觉得如何呢?”
桓夫人肩膀微微发抖,她轻应了两声,忍不住侧转了身子,背对众人,含下脖颈,举起袖子,擦拭起眼泪。唐慎见母亲落泪,虽不明所以,仍凑上前,握着她的手,笨拙磕绊地说起安慰的话。
崔宜的生存危机基本上到此结束,接下来将向权力玩家晋升。
鉴于本文好像确实似乎是一篇言情小说,为避免男主失去存在感,下一个篇章会有大量两方主角互动。
有小天使问到更新,由于我能力有限,无法日写三千还前后连贯融洽,一般是写完一整个大篇章,修改后再放上来,所以下一篇章大概是在三月初开始更新。
以及经过亲友点拨,我发现开头有一些世界观bug,所以可能会改动一些情节设定,但大致走向和角色形象不会有太大变动。
再次感恩各位的阅读!也期待各位的留言和指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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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澄心通九畴(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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