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晚起，我开始带不同的男孩儿睡上那张床，我和凌昼的那张床。
我喜欢关上灯，借着月光看他们的脸，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看着赝品的脸，一点点模糊心里的记忆，试图擦去一个人。
后来有个男孩儿，他问，哥，你是不是在想一个人。
我说，对。
他问，那为什么不去找那个人。
我说，我想忘掉他。
他问，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说，自私，冷漠，不可一世，不专一，没什么人味儿……快要结婚了。
他叹了口气，哎，喜欢上这种人可老遭罪了。
我点点头。
他说：“哥，你要是想图个白头偕老，这种人是万万不行。可我看你这样，当真是爱惨了他，如果没了他，你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去找他吧，别后悔。”
我笑，说，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其实不懂的人是我。
我和凌昼就这样冷了小半年。
夏天的某个早上，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床边，没穿西装，黑色短袖显得他俊秀得很锋利，肤色白得令人心惊，领口有些低，露出了锁骨上的牙印。
他瘦了。
他换掉了从前最爱抽的那款烟，看来再喜欢也有厌倦的时候：“这半年，和别人睡得开心吗。”
“开心啊。”我笑了笑，“你呢。”
“还不错。”他抬手摸了摸床，说：“谢渺因，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快乐，”我还是笑，“不过你该去找你妈你老婆你朋友，而不是来找被你关在楼里养了半年的狗。”
我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人了。
“谢渺因，”凌昼说，“你说很多年后，我们都老了，会不会在喝醉时，说起年少时荒唐的往事。”
“荒唐的是你，不是我。”
“对。”凌昼低头轻轻笑了，“荒唐的是我……别说气话了，陪我过完今天，我放你走。”
他说让我陪他过生日，可过得实在太简单，简单到不符合他的身价，像是两个穷小子瞎凑合。
房子里的阿姨都被他放了一天假，没人做饭。他把我抱到厨房，像按小鸡仔似地把我按在高脚凳上。
我问这是要干嘛。
他说，你静静地看着我就好了，我做饭给你吃。
于是我就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么不沾烟火气的人出现在厨房有些格格不入，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不止一次弯下笔直的腰，为我做各种他不应该做的事。
那么一点点开心，在心里一酝酿，居然成了醋：“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他说，忘了。
“为老婆学的吧。”
他说，是女朋友。
“哦，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默了会，说，不会百年好合了。
我装作没听见，开了瓶酒自顾自地喝，凌昼端上一桌子菜时，我已经半醉了。
他扶正我，往我手里塞筷子：“以后不要总喝酒，对你身体不好。”
我笑了笑：“不喝酒，对我的心不好。”
他给我夹菜，明明顶了一张漂亮冷淡的脸，小心翼翼的动作却像个照顾孙子的老大爷，很快我的碗里就堆成了小山，我说：“你别把我当猪喂。”
“以前我喂你什么，你都吃的很快。”他看着我，“你瘦了。”
“其实你做的东西从来就不好吃，”我自欺欺人，“根本比不上我从前吃惯了的那些厨子。”
他语气很淡很淡：“以后你不用再忍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好啊。”我笑。
我不爱吃散伙饭，一点也不爱吃。酸得让人想哭，辣得让人难受，凌昼是个骗子，他什么都做不好，却又装得好像什么都能做得到。
他拿出牛皮纸的密封袋，放到我眼前：
“身份证，护照，钱，都齐了。”
他抽着烟，眉眼漠漠：“这栋房子是我赚钱后买的第一栋，也给你。”
“我不要，折成钱给我吧。”我说。
他别开头，说了声好。
我们的分别本该如此平静，可他偏偏要搞得难堪。
两把枪放在我眼前，他拿起一把，熟练地上膛：“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我也握上枪，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脏。
“背对背，走五十步，如果我击中了你，你就继续留下来，如果你击中了我，我就放你走。”他说。
“如果互相击中，就一起死？”
“对。”
我们走到宽阔的花园中，有条直道恰好够长，背贴背的那一刻，我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谢渺因，往左边望。”
靠近人造湖的地方有个小亭子，我知道，就是在那里我存着要一生一世的念头，在他身上留下了几乎入骨的痕迹。
“开始。”
我冷冷地丢下这两个字，开始往前迈步子，一百米外就是正门，我要走出去。
根本没有走到五十步，我就转过了身，举起枪向前。
凌昼就站在原地，很平静地看着我，像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我等了他十秒，他不举起枪，好，好得很，我轻声说：“再见。”
两指扣下扳机，子弹摩擦枪管射向前方，在凌昼的小腹开出一朵血花。
我走回去，把枪扔在地上，问：“为什么不开枪。”
我拿起他手边的枪，根本没有子弹。
他从未想过杀我，可我出手却毫不犹豫。
他嘴角不断渗出血，倒在我脚边。
我从没想过凌昼也会哭，那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被伤口的血染红，悬在下巴，有种要人命的艳丽。
他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听清，或者不想听清。
唇落在他的额头：“一直恨我吧。”
一直恨，一直恨，别忘记。
带着一身伤痕活下去，告诉将来遇到的那些人——
我十九岁时喜欢上一个人，付出这些血泪，我不后悔。
就这样吧，我们到此结束，世上的分手有很多种，我们用最偏激极端的一种作收尾。
相见不如不见，相互亏欠，一生怀念吧。
“凌昼，再也不见。”
丢下这句话，我向前走，再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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