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严俊来说，夜晚始终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光，他时常会庆幸当初放弃了部队的安置来到了北京，因为这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总能让他在夜晚不再感到恐慌。那场改变了他人生走向的事故也是在一个晚上发生的，那晚他站在广阔的草原上抬头仰望，却见不到一丝月光，只有漫天的星光在闪耀。究竟是什么原因引发的爆炸他根本没去探寻过，他只记得，那是他人生中见过的最亮的一道光，而且是那么近距离地出现在眼前，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么壮观的场面。然而，那道光消失之后，他就感觉到眼前的一切也都随之消失，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绝对的黑暗将他彻底笼罩。随即冲击波袭来，幸亏千万次的训练让他反射性地做出了规避动作，避免了致命的内脏损伤，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受伤后的严俊倒在地上，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时身边的草叶轻柔拍打自己身体的感觉，虽然看不到，但他却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荒草随风摆动的优雅。他在巨大的耳鸣之中依稀听到身边战友的呼喊，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嘶吼，听到直升机发出的巨大轰鸣，然后一切喧嚣归于沉寂，唯有监护仪尖锐而连续的滴滴声一直在耳边回荡。
大难不死，这是老单位所有人给予严俊的评价。可在那整整一年的治疗过程中，他并不觉得活下来是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事情，伤处带来的疼痛和失明带来的绝望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每天他都处于黑暗之中，不知昼夜的更替，人生的所有目标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只能茫然地一分一秒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心理医生所有的疏导都在劝说他接受失明的结局，可他知道，这个结局等同于他人生的终结。
曾经的高中学霸，军校中的学员骨干，严俊身上从不缺乏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概。虽然也曾因为被分配到偏远的驻地而不甘心过，可他用坚韧的意志品质和严谨的工作作风为自己拼出了前进道路上的一片光明，就连编程的业余爱好也找到了尽情施展的平台，一串串代码变成了辅助管理工作的好工具。然而，一切好运在那个无月的夜晚戛然而止，这个单位里最年轻的营职干部，因为一次演习中的意外，所有的理想和抱负轰然消散。
严俊还记得，在那漫长的黑暗中，自己的内心与现实反复做着痛苦的争斗。他彻夜难眠，找寻可以支持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寻找将自己残破生命延续下去的意义。他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认真去地探求那些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人格碎片。他逐渐发现，在自己内心中，那些外人眼中的光荣和荣耀都不过是根须浅薄的观赏植物，那些绽放的美丽花朵，永远也不能营养自己的心田。而那些不起眼的，安然于泥中静静生长的，才是自己快乐的根本，却一直因为种种原因被自己所忽视。
严俊想起那些卷面的高分，那些鲜亮的荣誉，那些领导的赞誉，其实比不上他完成一个小程序，看着它完美地运行时所带给自己的快乐。那些横贯于代码始终的独特而严谨的逻辑，严丝合缝般契合他一贯的处世风格，没有意外的降临，没有人事的干扰，就像一方净土，任由他畅快驰骋。
认清自己的严俊做出了决定，他之前看过有视力障碍的程序员借助辅助工具开展工作的报道，他知道他为自己选的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可他不忍再把自己已经残缺的生命继续用在他真心追寻的目标以外的地方。这个决定就像海难中的一截浮木一样给予了他最低限度的安全感，让他逐渐安静下来，逐渐了接受自己的境遇，把注意力转放到努力克服视力障碍从事编程之上。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命运的轮盘转向了幸运的区域，治疗的效果逐渐显现，他的视力开始一点点恢复。虽然最终视力仍然受损严重，可他已经很知足了，至少日常生活不再困难，而且并不影响他分辨屏幕上的一串串代码。
每当面对以前的战友和曾经带过的战士，这些往事就会突然涌向心头，严俊只好猛地喝口啤酒来压制泛酸的鼻子。虽然在军营中有很多限制和制约，时常会让人感到压抑和受限，但军营内极度纯真的战友情谊是在其他地方体会不到的，他没法不怀念。
“老严，”曾经和严俊在一个连队搭班子的老连长现在也已经是营长了，他借着到北京出差的机会来见严俊，“要是不出那事，你应该走得比我高，真的，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你绝对算一个。”
小小的麻辣烫店里坐满了当年连队的战士们，这些已经退出现役的人们在各行各业中活跃着，因为这次老连长来京，老指导员严俊也出席，他们便立刻放下手中所有工作赶来。即便今天胖老板为此特意停止营业，但店内依旧显得有些拥挤，仅有的那台空调已经开到最大，但每个人仍然满头大汗。
“是呀，”胖老板和其他人一起应道，“指导员做人讲究，办事利索。有次为了护着连队兄弟们，还跟当时的营长吵了一架。”
严俊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年少无知，其实有更好的办法让上下都满意，你们现在都参加工作了，千万别学我。”
老连长抽口烟，突然问道：“你现在还是一个人，没对象？”
严俊点点头：“是呀，现在刚调到集团一家分公司，工作刚起步，没时间琢磨这些。”
“你呀，不是我说你。”老连长皱皱眉，“工作再忙，能有以前在连队忙吗？没事时别总对着电脑编程序，老大不小了，赶紧解决解决个人问题。你看我，儿子都多大了，你连个对象都还没呢。”
严俊哈哈大笑，想要敷衍几句打打马虎眼，以便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毕竟父母的催促就已经够让他痛苦的了，没想到胖老板突然插话：“报告连长，指导员上次可带着个漂亮姑娘来我这吃饭，就俩人，对，还不止一次。”
人们顿时都来了兴趣，纷纷起哄地打探各种细节，严俊只能以同事一起吃饭为由搪塞。正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是颜晓晴发来的。
“喝完酒别着急走，我在门外等着接你。”颜晓晴在短信上说。
严俊看了眼窗外，什么都没有看到，老连长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共饮，他赶忙收起手机端着酒杯起身。
老连长最终醉得一塌糊涂，被几个人抬出了餐馆，酒局也就此结束。严俊和众人来到巷子口拦出租车，安排人把老连长送回住处，然后一个个送走其他人，只剩下胖老板非要看着他坐上车才肯回去。严俊想到颜晓晴应该还在不知哪里等着自己，便推说在网上约了车，连哄带骗地让胖老板回了店。
目送胖老板消失在小巷子之中，严俊掏出手机拨通了颜晓晴的号码。刚听到一声响铃，他身后就传来了颜晓晴的声音。
“别打了，”颜晓晴就站在路边，慢慢地向他走来，“我就在这里呢。”
严俊回过头，他的视力让他辨认来人有些艰难，酒精和夜色更是增加了难度。等到颜晓晴走到面前一两米远时，他才看清她。颜晓晴今天穿了身浅灰色的运动服，看上去有些松垮但却很舒适，与他记忆中那个始终一身正装的她大不相同。
颜晓晴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略微皱眉，但依旧笑着问：“你到底喝了多少呀？这一身的酒味。”
严俊笑了笑，他感到一阵放松，酒精趁机涌上头来，让他感到身体有些发飘：“我没数，真不知道。”
“跟我喝酒看来是让你屈才了，”颜晓晴笑了，“刚刚我看到你们的人了，那么多人，你居然现在还能站得住，了不起。”
严俊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今天主角不是我，那个喝趴下被抬走的是主角。”
颜晓晴走上前去，轻轻托住他的手臂：“那也肯定没少喝，走吧，我送你回家吧，车在前面停着呢。”
虽然酒量出了名的好，但严俊也是会受到酒精的影响，他只是在酒局之中控制自己的能力比较强罢了。此刻所有人都已散去，也有颜晓晴可以送他回家，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松弛了下来，醉意立刻凶猛地袭来，他的脚步有些踉跄，颜晓晴立刻拉过他的手臂搭在了她肩上。
马路上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汽车驶过，卷起带着尾气余味的热风吹打在脸上，脑中的一切都在盘旋，饱胀的胃也在艰难地蠕动，一切都让严俊兴尽悲来地感到沮丧。只有脚下路灯映出的两个人携手并肩的影子，给了他一丝慰藉。
严俊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色的屋顶和那盏熟悉的吸顶灯，这里是他自己的家。他舒展身体，被褥和皮肤之间熟悉的摩擦感更让他确定自己的判断。他坐起身来，一阵疼痛随着太阳穴处脉搏的搏动传来，让他不得不停下所有思考，双手大拇指用力揉着太阳穴。等到头痛稍微减轻，他从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上，口中的呼吸仍然带着强烈的酒精气息，让他空荡荡的胃感到一阵不适。他掀起薄被，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内裤，忽然想到昨夜送他回家的人是颜晓晴。他慌忙盖上被子，环顾四周，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赶忙起身从衣柜中找出衣服穿上，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的沙发床还没有收起，上面的枕头和被褥也还没收拾。餐桌椅背上晾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衫，似乎是颜晓晴昨晚穿的那件。正当严俊盯着衣服辨认的时候，颜晓晴从厨房走了出来。
颜晓晴穿着件严俊的上衣，腰上系着围裙，笑着问道：“你醒这么早呀？”
严俊看着颜晓晴，这个宿醉未散的早晨，唯有颜晓晴干净清爽的笑容让他感到一丝舒畅。平时在公司里，颜晓晴总是妆容得体，仪态大方，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可现在的颜晓晴脸上没有化任何妆，月牙般带着笑意的眼睛，飞扬的嘴角显露出的圆圆的门牙，在宽松的上衣衬托下，让她像是一个串门来的邻家的女孩，让严俊有些不适应。
“啊，醒了就起来了。”头痛又一次袭来，严俊忍不住皱起眉，“昨晚我实在喝得有点多。”
颜晓晴解开围裙放在一边，把沙发床上的被褥拉出一个空隙让严俊坐下，又从茶几上的凉水壶里倒了杯水递给他。严俊有些狼狈地喝了口水，用力掐了掐眼眶，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好点了吗？”颜晓晴问道，“去洗漱一下吧，洗把脸会舒服些。”
严俊点点头，放下杯子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脸确实让脑子感觉清爽了些，刷完牙后他还不忘用漱口水漱了漱口，又认认真真地刮干净胡子才回到客厅。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沙发床已经折叠回了原样，上面的被褥也不知收到了哪里，只是颜晓晴的上衣依旧搭在原地。
颜晓晴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当然，有一副碗筷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快坐下来吃点东西吧，”颜晓晴招呼他道，“喝口粥，胃里会舒服些。”
严俊照她吩咐喝了一口，咸味的粥，入口后感觉非常爽口，他惊喜地夸道：“真是不错，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
颜晓晴听到后露出了很开心的笑容：“就一口，这马屁拍得有点夸张呀。”
“味道真的不错，”严俊边喝粥边说，“这是发自内心的，太感谢你了。”
颜晓晴手托着下巴，笑着看着他，说：“有什么好感谢的，上次我喝醉，还是你把我送回家的，刚好这次换我送你。”
严俊放下碗筷，有些紧张地问：“上次我确实是自作主张，但你当时反复说的只有你爸妈家那一个地址，回家之后感觉怎么样？”
颜晓晴叹口气，眼睛灵活地一转，望着窗外：“挺好的，其实我早就想回去了，可就是太倔，不愿意主动去打破之前的僵局。现在好了，幸亏你推了一把，要不然不知道要这样闹到什么时候呢。”
颜晓晴上次醉酒时，严俊不是没有考虑过将她安置在酒店或者自己家，但他想到自己受伤时父母的痛苦，想起自己带着伤残只身闯荡北京时父母的理解与支持，推己及人，他觉得有必要将错就错地替颜晓晴迈出这一步。
严俊松了口气，又拿起碗筷继续吃：“那就好，我还怕你会怪我呢。”
颜晓晴回过头，嗔怒地说道：“之前不怪你，可昨晚真是想把你从窗户扔出去。你一上车就猛睡，一下车就猛吐，吐了我一身。等你折腾完睡过去都凌晨了，我这刚回家装了几天老实，就不得不夜不归宿了。”
严俊有些尴尬，只好赶忙道歉，可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问道：“话说，你昨晚怎么知道我在那家店呢？”
“上次你和我吃饭时不是说要和以前部队的人一起喝酒吗，时间不就是昨天嘛。”颜晓晴回答道。
严俊哦了一声，然后不禁接着问道：“可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颜晓晴低下头喝口粥：“没事，考了驾照后没怎么实际开过车，这几天晚上拿我爸的车练手，刚好开到那家店附近了，想着反正都近了，就找机会见见你呗。”
“这样呀，”严俊点点头，看玩笑道，“你应该加进来一起喝，你酒量不错的。”
“别扯了，”颜晓晴笑着摇摇头，“上次直接被你喝到断片，这几天在家，我妈唠叨我最多的话就是千万别喝那么多酒了。”
严俊笑了：“你别跟我比。”
“你是能喝，昨晚喝那么大的场，今天还没什么事。”颜晓晴说，“我爸还说请你喝酒呢，看来他可以尽兴了。”
“请我？”严俊有些吃惊。
颜晓晴耸耸肩：“怎么说你也是帮过我们家的忙，你们这些部队的人表达感情不就是喝喝喝的嘛。”
严俊本能地推脱：“我这算什么帮忙嘛，你爸是首长，那么忙，没必要为这点事占用他时间。”
“别磨磨唧唧的，有点部队人的气魄，这事就这么定了。”颜晓晴瞪了他一眼，“你说给你几天恢复时间合适吧？”
严俊挠挠头：“今天周六，怎么着这个周末也得缓缓，那就下周五怎么样，喝完第二天也不用上班。”
颜晓晴没说什么，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随后安安静静地吃完早餐，颜晓晴到厨房洗碗刷锅，严俊则开始泡茶。等到颜晓晴收拾完，茶叶刚好泡好。上午的天空很多云，阳光柔和，风很轻，却带来一股凉爽的气息。严俊带着颜晓晴来到阳台上，倚着栏杆喝茶。
颜晓晴说：“天气真的开始凉快了。”
“是呀，”严俊望着远方的树林，“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吧。”
颜晓晴叹口气：“唯一的缺点就是我昨晚洗的衣服还没干。”
严俊看看她，安慰道：“你就穿这件衣服吧，挺好看的。”
颜晓晴摇摇头：“我就告诉我爸妈，我得去照顾个朋友，要是回去他们看到我穿件男人的衣服，那还不得唠叨死我呀。”
严俊忍不住笑了，颜晓晴诧异地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严俊回答道：“我想起第一次见你，你那眼神和表情，就跟见了仇人似的，没想到现在能变成朋友。”
颜晓晴轻轻踢了他小腿一脚：“那时你确实很混蛋呀，我现在就后悔当时没在徐总面前告你一状。”
严俊无辜地看着她：“那是工作，你确实应该戴工作证的。”
颜晓晴白了他一眼：“昨晚真该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严俊笑笑：“你不是说我一下车就吐嘛，你当时怎么不直接把我丢楼下，省得带上楼再考虑把我扔出去。”
“我哪敢把你放楼下呀，”颜晓晴说着忽然一顿，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很狡黠地突然问道，“你在下车后大喊大叫说的那些话，难道你完全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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