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很少休假,主要原因是他想不出什么事可以真正让自己得到放松和休息。工作带来的疲劳倒是好解决,大睡一觉然后运动出出汗就可以了。可要是给他三天以上的空闲时间,他反而会因为无事可做而感到四肢无力、食欲不振和头昏眼花。不过这次休假不同于以往,赵言白的房间虽然不大,但彻底装修一番也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而且,赵言白此刻已经坦荡荡地搬到了自己家中住下,彻底颠覆他固有的生活方式。因为只有一间卧室,他提议过让赵言白留下,自己回父母那边住。可赵言白直接从行囊中掏出一张气垫床和配套的气泵,眨眼间就在客厅安营扎寨,并以每天都需要他陪同去装修工地为由拒绝了他的提议。许诺自觉男女共处一室终究有些不妥,但赵言白一句“你和我又不是没有在一间屋睡过”把他的话顶了回去。
许诺叹口气,指了指卧室:“你去卧室睡床吧,我在客厅吧。”
赵言白没有回应他,只是问道:“你应该生活很规律吧,早上一般几点起床,夜里上不上厕所?好像上次一起出门时,没注意到你起过夜。”
“我都是七点半起床,因为九点上班嘛,”许诺回答道,“睡前只要不喝太多水的话,夜里不怎么去厕所。”
赵言白笑了:“你起床够晚的呀,我一般六点就要起床,七点就要到科室,把所有负责的病人昨晚的情况和早上的检查结果全部背记下来,要不然八点查房时会被骂死的。”
许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好哦一声说:“你们工作强度确实挺大的。”
“现在当二线就好多了,”赵言白说着把气垫床拖到客厅角落里,“所以还是我睡客厅吧,我起得早,又有夜里去卫生间的习惯,在卧室睡的话,进进出出会打扰到你的。”
许诺摇摇头:“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卧室的床还是要舒服些,还是你去吧。”
赵言白坐到气垫床上检查着软硬度,笑着对许诺说:“我可是吃过苦的人,有床睡真的算不错了。再说,你跟我一个外科的女博士谈什么男女,医院可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作女人用,我们自己也都快忘记了。”
许诺只好放弃劝说,找出被褥刚帮赵言白铺上,她便立刻躺了上去,伸展着身体,看上去很舒服的样子。许诺不禁微微一笑,这时赵言白忽然用力拽了下他的胳膊,他跌坐在气垫床上。
“还可以吧,”赵言白躺着看着许诺,问,“这床比想象中的舒服吧。”
许诺不得不承认,这张气垫床至少坐起来还是很舒服的,他点点头。
赵言白笑笑,躺平身子望着天花板说:“你是不是不太想让我和你住在一起呢?”
许诺叹口气,他的确有这种想法,他虽然确实被赵言白所吸引,可究竟她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能不能带给自己崭新的生命体验,他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遵循本能,有些失控般地走向赵言白,他预测不到这步棋究竟对会带给未来怎样的改变。况且,未知和改变几乎是每一个人都畏惧的事情,他希望的是在推倒第一枚多米诺骨牌后,后面的骨牌可以缓慢地逐渐倒下,而不是超出他的反应速度和补救能力地飞速倒下。所以,在与赵言白的关系中,许诺并不想要眼前这么快速的进展。
赵言白等不到许诺的回答,把他的沉默当作了默认,她继续说:“我知道,其实你我相处的时间非常短,以常理来判断,你和我其实都还可以算作陌生人。可是,你来找我,我没有拒绝你,因为你我已经不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在揣摩和猜测这些无用功之上,我们都是追逐那种高效生活的人。而且,对或错的结果,是不会因为快或慢的过程而改变的,早些知道答案,早些携手并肩或是分道扬镳,没什么不好的。”
许诺不得不承认虽然赵言白的观点和自己的想法总有些不同,但自己却始终找不出反驳她的理由。何况,对方主动地在大步前行,自己才是那个始终找不到的方向的人,如果不选择去跟随的话,那最初的开始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了。
赵言白带着许诺到她的住所收拾东西,顺便领施工队进驻。这是许诺第一次走进赵言白真实的生活环境之中,虽然进门前赵言白说过她的东西不多,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物品数量会那么少。许诺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方式算是简单的了,没想到赵言白更甚于自己这个大男人。赵言白的衣柜空空荡荡,她说反正上班后也要换洗手衣穿白大褂,一套衣服也就上下班路上穿,完全可以四五天不换,加之她的大部分休息时间都在家忙着学习和科研,所以实在不需要那么多衣物。赵言白也没有在家做饭的打算,她说一个人的话吃食堂更加方便些,因此厨房基本没有什么餐具,一台微波炉和小冰箱足够她应付日常生活了。此外,虽然赵言白在正式场合会化妆,而且在许诺印象中水平还可以,但她也只是为了礼节性地应付应付,所有的化妆品和首饰连一个小抽屉的底面都铺不满。卧室中除了一张简单的单人床,一张几乎被书籍和纸张掩埋的电脑桌外,最显眼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各种骨科模型了。
“职业需要嘛,”赵言白耸耸肩,“用起来很方便的。”
“还好没让隋毅看到,”许诺忍不住说,“换他的话会发疯的。”
“你不要看着觉得乱,”赵言白笑笑,“都是按照我使用习惯摆放的,不信你说一个关节,我立刻就把相关资料找出来。”
许诺笑着摇摇头,开始和赵言白一起收拾东西。赵言白坚持自己收拾她的书籍资料,让他去打包她的衣服。许诺把衣柜中的衣服一件件取出叠好,放进准备好的箱子之中。
“左边抽屉里的衣服帮我全拿出来,”赵言白说道,“我需要穿,得带到你那去。”
许诺按她的指示打开衣柜里的抽屉,里面除了几件夏天穿的轻薄居家服外,全是她的内衣。他有些犹豫,转过脸望着赵言白。她头都没抬,却好像看到他的动作似的:“你拿吧,我收拾得手太脏了。你放心吧,都是洗干净的。”
许诺小心地把抽屉里的衣服拿出来,赵言白看到他蹑手蹑脚的样子,笑道:“你个三十好几的人,没想到还挺封建的。”
“终究是女士贴身的衣服嘛,”许诺的脸有点发烫,“算是比较私密的吧。”
赵言白冷笑了一下:“无非就是一具躯体罢了,脖子以下长得都差不多,还不如五官个性化明显,哪里来的‘私’,哪里来的‘密’?”
“你们见多了,当然没觉得什么,”许诺争辩道,“对于我们来说,那可不就是很私密嘛。”
“哪有那么大差别,无论是科普书籍,还是各种小电影,这个年代这些哪还是什么秘密。”赵言白扭头边收拾边念叨,“当面毫不掩饰地展示身体,要么就是信任我们能解除他的病痛,要么就是信任你会善待这个人,都是因为信任,有什么区别?”
许诺又无话可说,只能继续埋头收拾,没想道赵言白走了过来,直接坐在他面前的地上,仰起头笑着问道:“许诺,你信任不信任我?”
“信任呀,”许诺下意识地直接回答,然后又解释道,“要不然我也不会答应你到我家里住。”
赵言白接着问:“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其实仔细算算,我和你相处其实没有多长时间。”
许诺停下手中的活,思考了几秒钟,回答道:“我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你后就想走近你,就好像,好像你身上有种频率,让我跟着共鸣了似的。”
“我哪有什么可吸引人的,”赵言白扭头看着衣柜镜子中的自己,“我长相和身材都这么普通,肤色又黑,也不怎么会打扮,性子还很直,你去医院打听打听,名声还很糟糕。”
“外表不就是一具皮囊嘛,皮囊里包的是稻草,那再好看的皮囊也只是皮囊。只有皮囊中包裹的灵魂是有生气的,那外表才会有光彩,才会让人喜欢呀。”许诺望着赵言白,此刻在他眼中,她的眼神非常干净透亮,没有现实所留下的任何痕迹,只是一个男人面前的女人,在望着自己,在倾听自己,在期待自己。他忍不住把在心中徘徊很久的话说出了口:“你不是普通的女人,从第一次见到你,不,应该是第一次听说你,我就感觉像是遇到了一株怒放的蔷薇,充满了对生命的追求和渴望。这是我不具备的,所以,这应该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吧。”
赵言白笑了,笑容真的如花朵般逐渐绽放,她伸出双臂环绕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伏在他耳边低声说:“原来你也会说甜言蜜语呀,这句话准备了多久呀?”
虽然经历过赵言白主动的亲昵,但此刻的许诺仍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结巴地回答道:“没……没有专门准备,有过类想法,现在变成具体的话,一口气就……就说出来了。”
话正说着,装修的工头推门走了进来,问道:“你们收拾好东西了没,我们准备开始铲墙皮了。”
赵言白迅速松开了许诺,脸上居然露出娇羞的红晕:“再有五分钟,收拾好了就走。”
把需要搬走的东西拿到许诺家后,赵言白问许诺:“装修的师傅说可以改造电路,让我设计好插座和开关位置,为什么呀?”
许诺回答道:“装修嘛,就是为了生活得舒服,重新布置一下会更方便。不过也得考虑到买什么家具,怎么摆,要不然把插座遮住,那不就白调整了嘛。”
赵言白恍然大悟:“哦,确实得调整一下,家具也确实要换一换了,那个电脑桌有点小,写东西时参考书都得堆到地上。”
“那你得挑选一下,至少估计个尺寸出来给装修的师傅。”许诺建议道,“我家附近倒是有个家居市场,要不然一起去看看?”
赵言白表示同意,两个人随即来到了家居市场。赵言白显然是从来没有来过类似的场所,她毫无目的性地挨个区域逛,还经常提出一些让许诺很吃惊的问题。
“这个柜子是放鞋的?”赵言白指着一个鞋柜问道,“鞋子还需要专门一个柜子?”
许诺解释道:“鞋子多了就需要专门归拢到一处了,放到进门的地方,脱换也方便呀。”
赵言白摇摇头:“比如运动鞋和高跟鞋,一种有一两双不就足够了吗,穿坏了再买新的,为什么要这么大个柜子来存放呢?”
许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想了想,解释道:“也有一些,确实喜欢呀,所以买来。而且,虽然是一个种类,但细分也有不同吧,比如我的足球鞋,虽然都是用来踢足球的,但根据场地不同,也会有好几双备选。像你们女人穿的高跟鞋,细跟和坡跟都是为了不同场合和用途准备的吧。”
“太麻烦了,讲究得太细了。”赵言白继续摇着头,“有的鞋可以适应好几个场合的,像有的会议也可以穿运动鞋的。攒那么多鞋,搬家多麻烦,比衣服占地多了。”
“为什么要考虑搬家?”许诺不禁问道,“你难道现在住的不是家,是酒店吗?”
赵言白被他说得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倒也是,现在估计很难再搬家了。都是我的惯性思维,一直没有家,到哪里都住不长久,不敢买那么多东西。当然,以前也没钱考虑分门别类地购置东西,一年能有钱买一双鞋就不错了。”
许诺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没有家呢?”
“我确实从很小就没有家了。”赵言白笑着说,虽然话语很凄惨,但她的笑容却无比坦然,好像叙着别人的事情:“我小时候,我妈跟别的男人跑了,我爸打工出意外死了,其他家里人对我不好,简直就是虐待。我当时也知道点法律,也有老师肯帮我脱离那个家庭。家里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就直接给了我笔钱,让我自生自灭。住宿这个问题嘛,好在我一直上学,可以住学校宿舍。假期要么租那种最便宜的破房子,要么蹭打工的工厂的宿舍或者杂物间,算起来这么过了二十多年呢。真的,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都意识不到不需要再时刻准备搬家了呢。”
许诺有些愕然,像他这种普通家庭长大的人,也许可以想象得到赵言白所经历的事情,但他没办法理解赵言白经历这些事情时所遭遇的苦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道歉道:“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些的。”
“你道什么歉嘛,”赵言白反而乐了,“我经历的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怎么可能影响我现在的心情呢?”
许诺知道,赵言白并不是独立于社会之外,在那段艰难地岁月中,她也会接触到同龄人,也会了解到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无论是善意的恩赐还是恶意的嘲讽都会揭露出她的不幸,而那时弱小的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赵言白的内心是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挣扎,才能坚硬如铁,以这么淡然的口吻闲聊般讲诉过往。
许诺把赵言白揽进怀中,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后脑柔软的头发。他这么做,不仅出于同情和怜悯,也是表达一种对她的敬佩。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她说话的声音有一部分是通过他的胸腔传来,因此她的声音添了几分飘渺。
“许诺,你这是干什么?”赵言白问,“别说你在可怜我,我可不需要谁来可怜。”
许诺一五一十地回答:“没有可怜你,只是觉得你过得很不容易,有些佩服你能坚持走到今天。”
赵言白推开了许诺,冷笑道:“我和你一样,和所有人一样,都在努力进步罢了,没什么可佩服的。”
许诺很疑惑,他不懂为什么赵言白会如此抵触:“可你经历的确实很不一般呀。”
“每个人都和别人不同,”赵言白抿了抿她薄薄的嘴唇,近乎一字一顿地说,“我经过的每一个关卡,最终可以决定我能不能通过的,只是我拿到的成绩够不够资格,从来不会有人在乎是如何取得的。一个医生的技术和水平,跟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有什么关系?”
许诺叹口气,他感到随着自己对赵言白了解的加深,越来越感觉到她的内心被一层坚硬的壳包裹着,他可以走进她的生活,甚至可以走进她的人生,可他没有信心能走进她的内心。
“可是,”许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我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你那些成绩呀。”
赵言白面无表情地转过脸,看着楼层中央色彩缤纷的展台:“没有这些,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你会去主动靠近一个在饭店后厨打零工,上下班路上还得去捡饮料瓶换钱的人吗?”
“好吧,我承认,因为你达到的高度,我才有机会遇到你。”许诺说,“可在这个高度我可以遇到很多人,但却只想走近你,是因为你身上有别人没有的光彩,这种光彩不是因为你的努力和成绩才展现的,只是因为你是你,就是这样一个你,才会展现的。”
赵言白默不作声,虽然她望向的展台上正展示着精彩的歌舞表演,但许诺看得出,此刻的她陷入了思考之中。他希望她的思考和自己相关,希望她能抛开那些她自以为并不在乎但实际上深深禁锢着她的东西,希望她能从那个时刻准备为了生存而心无定所的浮萍,转变成一个能感受到家带给心灵的安稳感和归属感的普通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赵言白终于转向许诺,面色沉定地开口道:“走吧,先去选个鞋柜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