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晴都忘记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认真休过假了,她总是把假期的时间用在参加各种学习班上,无论是外语还是厨艺,都意在完善自我,以便以后可以昂着头回到父母身边。她想不到的是,自己和父母之间争的这口气会持续这么久,更想不到,这口气居然会消散得这么轻易。最终的结局也让她略有些失望,无论自己的成就高低,只要走进这个门,自己的身份永远是父母的女儿,亲情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不是建立在地位和成就上的。
当然,父母对颜晓晴一个人取得的成就还是很惊喜的,他们发自内心地对当年一味忽略颜晓晴感受的行为感到歉意和悔恨。父母在小心地试图修复与颜晓晴之间的隔阂,但颜晓晴已经变得成熟起来了,她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因此父母此时那刻意的亲近和小心翼翼的避讳都让她感到非常不适应。她知道,她只是恢复了彼此间的联系,可时间造成的损伤还需要时间去一点点修复。她已经做好决定,等到休假结束,还是要搬回去一个人住。
眼前的时间里,颜晓晴需要在家好好陪一陪父母,以便争取他们对自己的支持。不过每当她回到自己房间,看到衣柜里那些不仅款式过时而且大小也不再合适的旧衣服时,心里总会莫名地感到一些伤感。时光永逝,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以前那个胖乎乎的逆来顺受的小姑娘已经消失不见了,但她心中的孤独仍然没有人能填补,她内心的话语仍然找不到人可以倾诉。她本以为回到父母的身边会好一些,但实际上,现在这个消瘦而干练的职场女子已经和父母的世界渐行渐远了,她需要的人还没到来。
颜晓晴享受过许诺带来的光芒,这段单恋注定无果,可当保质期结束的那天,她还是忍不住感伤不已。这种不抱奢望的期盼和不图回报的付出已经成为了习惯,突然将其硬生生地从生活中剥离,让她像截肢的病人那样,苦受幻肢痛的折磨。
然后,颜晓晴就遇到了严俊。
严俊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虽然颜晓晴和他的相识并不愉快,但她仍然和所有人一样承认这一点。同时,他还是个具有多面性的男人,在如机械般的工作状态之外,他随意到甚至有些粗俗的生活状态让她感到十分意外,而那晚喝酒时他为了安慰自己所讲的往事,让她意识到这个男人内心之中还有非常细腻的一面。
那个偏僻的小巷,那家嘈杂的小店,颜晓晴平时是绝对不会涉足的,可跟着严俊,那面目有些丑陋的胖老板看起来也有几分可爱。那一天,在烟与酒的陪衬下,严俊用他低沉的声音为颜晓晴讲述了他过往的故事。
严俊在高中时有喜欢的女生,他猜得出对方也对自己有好感,那是段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质的感情,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很看重学业,所以一直没有人说穿。年少的严俊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虽然高考后的暑假里两人一直相伴玩耍,但直到各自分开到不同的地方上大学,他仍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把那个女孩正式留在自己的生命中。两个人在进入大学后最初时期都非常不适应,靠着彼此的支持才坚持了下来。严俊在军校,没有太多时间去联系对方,更没有可以尽情支配的周末和假期去探望她,这段无力支撑的异地感情最终还是悄然落下帷幕。严俊说,那个女孩打电话来告诉自己她有了男朋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为了她而开心,因为他知道她需要人来照顾,现在终于有了。然而挂断电话后,他立刻心如刀绞,同宿舍的兄弟冒着被处分的风险买来酒菜为他消愁,他们整整喝了一夜,以至于第二天把所有课程都睡了过去。
严俊回忆到这段感情的时候,神色并没有太多伤感。那个女孩最终和当时那个男朋友结了婚生了子,安静地在一个小城市平静地生活。他为她感到开心,不忍再去打扰。他说,感情至深,对方活得幸福和快乐才是关键,至于这份幸福和快乐是不是自己给予的,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严俊在大学后期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那是低年级的一个女生,家境优越,外形靓丽,主动找到他表示爱意。严俊对她也很有好感,于是没有拒绝。女孩是部队首长家的千金,有些任性,好在严俊的性情宽厚,彼此相处得还算不错。他一度以为今后就要和这个女孩共度一生了,可随着毕业分配,他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县城,这段感情在那个女孩眼中立刻变得如同鸡肋,可有可无。在严俊刚到基层单位,最困惑迷茫的时刻,那个女孩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指责他软弱和无能,这差点就成为压倒他所有忍耐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那时的他舍不得放手,舍不得自己过往所有付出就这么毫无回报地消失,他像一个丧失理智的赌徒,为了赢回本钱,不惜押下更多的资本。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输光了一切,除了接受自己完败的这一现实之外,别无出路。
严俊说,也许背景决定着阅历,阅历又决定了看世界的高度。那个女孩从一开始就站在比自己高的层次看问题,以一种更加成熟的姿态来对待感情。自己再努力,也达不到她的层次,所以她并不需要这种拉低自己层次的感情,更何况,现实的问题也终究不能完全靠着感情来解决。后来严俊听说这个女孩毕业进了大城市的大机关工作,门当户对地嫁给了单位首长家的儿子,再之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也不想去知道。
颜晓晴安静地听完严俊的故事,从他身上感受最深的是,经历过感情波折和人生起伏的他看待过往感情的豁达。那些注定留不下的,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他也如自己一样痛彻心扉过。可时过境迁之后,那个站在车顶上在荒野里放声哭泣的少年终究还是长大了,在纷繁俗世中守着一杯酒和一支烟,在如雪的月色中,心如止水地笑谈往昔。
颜晓晴从严俊那里得到了莫大的勇气,生活虽然总有苦痛,那些刻骨铭心最终也敌不过绳锯木断,那些肝肠寸断也胜不却水滴石穿。而许诺,注定只是自己生命之中留不下的一位过客,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严俊一样,忘却对方的相负,只把那些美好的瞬间留下来装点自己的回忆。
那个晚上,颜晓晴最终喝得烂醉,她一向对自己的酒量有些信心,但她逐渐感受到严俊具备的压倒性优势。在半醉半醒之中,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严俊去取酒,看着他拉开小店的门。店里的灯光照射出来,让她有些眼晕。她努力适应了光线的强度,看到严俊的背影被一圈光芒所笼罩,亦如她第一次见到许诺时的光芒一样。颜晓晴知道她只需要稍等片刻,他一定会回来,回到自己身边,在这艰难的时刻陪伴自己;她知道她今晚可以尽情一醉,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把自己安然送回住处。
事到如今,颜晓晴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容易动心的人,一瞬间的感受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她开始渴望见到严俊,渴望从他眼神和声音中得到那种安稳的感觉。她以练车为借口,每晚单独出门,守在那家小店的巷外。虽然知道严俊的安排,但她还是担心时间上会有变化。
颜晓晴至今还惊讶于严俊酒后从清醒到醉倒的转变速度,他几乎是刚坐进车中就立刻彻底睡了过去了,还是她给他系上的安全带。她不禁庆幸,还好提前问出了他家的地址。颜晓晴本以为接下来的是一段安静的路程,把严俊拖回他家就算大功告成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车才刚发动五分钟,严俊就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了醉话。
严俊起初好像在梦中和战友们交谈,从内容中可以听出他似乎并不想离开部队,直到现在仍然在心里挂念着所有陪他度过那段岁月的人们。严俊甚至开始在睡梦中点名,一个接一个清楚而又不重复地点出几十个名字,让颜晓晴震惊不已。不过她并没有因此震惊多久,因为随后严俊的话更加让她难以忘记。
“连长,”严俊边说还边挥手,好在颜晓晴有先见之明,把他的胳膊也系进了安全带中,“你说你跟我显摆什么,不就有个儿子嘛,谁生不出来呀。我就是不想去谈恋爱罢了,我……我就是害怕罢了,我害怕再去喜欢谁,我害怕喜欢的人又守不住,这太难受了,太他妈难受了,你知道吗?”
严俊的声音近乎嘶吼,让颜晓晴的眼眶有些湿润。理智是个好东西,它能压抑住那些汹涌的情绪,掩盖那些惨痛的回忆,这种选择性的失忆能让自己的心好过些,能让一个人不被往事所困,继续去追逐未来。可当理智暂时被酒精压制时,那些压抑许久的情愫会瞬间爆发,席卷内心中每一处隐秘的角落,不留余地。
“可我挺过来了,真的,我挺过来了。”严俊紧闭着眼睛,仍然在自顾自地说着,“别管害怕不害怕,我还是遇到了喜欢的人。你知道吗,她是个好姑娘,她生活那么独立,她工作那么认真,她每天都是那么优雅大方地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怎么能让人不喜欢呢。我第一次遇到她,我查她证件,她没带,那我就得训她呀。她当然生气啦,但她能强忍住。连长,你真该看看,她那时的样子多么可爱,那圆圆的鼻头像个孩子,就连眉眼里的怒气都显得那么好看。”
颜晓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脑中电闪雷鸣,她感觉到胸口在伴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眼前的路口处红灯亮起,她都差点没注意到。慌忙之中,她猛地踩下刹车,车胎和路面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好在当时没有后车,否则一场追尾是再所难免的。惯性将她的头猛地向前甩了一下,她惊魂未定地撩开散落下来遮住视线的头发,转脸过去看严俊,他却依旧倒在副驾座位上双眼紧闭。
颜晓晴明白自己眼前的状态根本不能继续驾车,她等红灯过后,找了个合适路段把车停在路边。发动机熄灭之后,黑暗的车内立刻陷入了安静之中,只有严俊还在继续说着:“她很厉害,刚当上主管,经常一个人加班。每次看到她加班,我也忍不住就留下来,说是在编程,其实根本编不下去,哈哈。我经常在监控里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忙,看着她闲,就这么看着心里就很高兴。有一次,她一个人走到楼顶,心情不好似的还大喊一声,我就装着刚好在旁边跟她搭上话了,还请他到这个傻胖子这吃饭,哈哈,我厉害吧,连长,换作你,你敢吗?”
颜晓晴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根本不敢再望向严俊,她本以为自己偷偷对严俊产生的情愫有些不可思议,可没想到严俊却也在心中深深藏着对自己的感情。
严俊平静了一会后又开始说:“可是她有喜欢的人呀,她为那个人哭得那么伤心。连长,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惨,真的好不容易才敢再次迈出一步,可又遇到这么个情况,你说我是不是命中注定没办法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颜晓晴不禁立刻吼道:“你别胡思乱想的。”
睡梦中的严俊点点头,彻底陷入了沉默之中。颜晓晴心乱如麻,可她还是努力调整好心态,启动汽车来到了严俊的住处。她用肩架起严俊,刚把他拖出车,他就有些醒了,但醉意还在。
“你是谁?”严俊迷迷瞪瞪地问道,“连长呢?”
颜晓晴用脚踢上车门,架着严俊往楼里走:“我是颜晓晴呀,马上就到你家了,坚持下。”
严俊忽然大喊道:“颜晓晴,你别离开我,他不喜欢你,可我喜欢你呀。”
颜晓晴心中百感交集。她有些恼怒,在她小时候,父亲喝醉酒也会大喊大叫,让她和母亲无比头痛,眼前她扛着严俊已经非常艰难,他还如此胡闹,让她有把他就地丢下的冲动;她有些想笑,严俊平时在公司是那么高冷的人,此刻喝醉了酒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吵大闹,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要是这副模样被公司的人们知道,恐怕他都没脸待下去了吧;她有些感动,这个隐忍的男人此刻简单的话语,冲破了一切理智的束缚,直接进入她心中,来回激荡,让她鼻子有些酸,只能稍仰起头好不让眼泪流下。无论如何,此刻她能做的,只有继续在楼下路人的侧目中,把开始呕吐起来的严俊拖进了楼,摸出他兜里的钥匙,带他回了屋。
颜晓晴等到严俊彻底睡去之后,把他沾满呕吐物的衣服脱了下来,她看到他上身那密密麻麻的伤痕,虽然听说过他受过重伤,可眼前的场景依旧让她触目惊心。她转过去看严俊,他安静地睡着,表情安然,仿佛这些伤痕代表的痛苦记忆都与他无关。颜晓晴不禁伸出手抚了下他的头发,她有些心疼这个男人。
那晚过后,颜晓晴回到家,父亲走过来问道:“你朋友还好吧,看你好像也没睡多久的样子,要不赶紧睡会去。”
颜晓晴点点头,父亲刚要走开,她忍不住叫住了他。
“爸,”颜晓晴咬咬嘴唇,“我下周就要回去上班了,我想还是回我那去住,毕竟租金都交了。”
父亲点点头:“钱倒不是问题,我和你妈商量过这事,也觉得这样好些,咱们都需要空间和时间一点点适应。”
颜晓晴松了口气,然后问道:“上次送我回家的人,你还有印象吗?”
父亲想了想,说:“是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吧,人挺板正的,别也是部队出来的吧。”
“你眼还真毒,”颜晓晴说,“他好像是副营职转业的,基层出来的。”
“哈哈,我就说感觉有那么股气势,”父亲乐道,“那我更得和他喝一杯了,让你邀请他,你说了吗?”
“说了,”颜晓晴点点头,“下周末吧,以你的酒量,估计你喝不过他。”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你这么快就帮那小子说话了?”
颜晓晴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爸,你这是说什么呢?”
父亲伸手捏了下颜晓晴的脸:“你会不明白?脸都红了。你是我女儿,你提他时的眼神可瞒不过我。”
颜晓晴有些害羞,假装恼怒地拨开父亲的手:“爸,我都多大了,别这么捏,好容易把脸瘦下去的,再给我捏肿了。”
“就是,闺女大了,你就注意点吧。””母亲也帮腔说道,然后上下打量了下颜晓晴,“虽然看你瘦了心疼,但确实现在这个样子要比以前好看得多。”
颜晓晴笑着抱住母亲,其实从她回家以来,一家人也没有机会在这么轻松的氛围下亲近一下。
父亲摸了摸颜晓晴的头发:“把那小伙子带来吧,我们不会乱做主了,只给建议,一切由你。”
“爸,你别这么说,”颜晓晴抗议道,“他对我什么想法,我还没正式弄清楚呢。”
父亲瞪大了眼睛:“他还能有什么想法,我闺女这么好,一个小小副营,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行了,”母亲斥责道,“难得来一个,你要是把他吓跑了,你也就别回来了,去单位当你的首长,睡你的宿舍吧。”
颜晓晴笑了笑,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她能听到,窗旁那棵大树柔软的树枝正随风轻轻敲打着窗户上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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