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工们的效率还算不错,屋内所有墙皮都被铲掉了,露出深灰色的水泥层,加上地板被拆去后裸露出的水泥地面,让整个屋子在视觉上显得整整小了一圈,同时也更加显得破旧不堪。
“你别看现在这个样,”装修师傅向赵言白解释道,“重新刷白墙面之后就会彻底变样了,保证跟新房一样。”
赵言白其实并不在乎这些,这种阴暗逼仄的房间她太熟悉了,裸露的水泥地面更是让她感觉到亲切。她数不清多少个日夜里,水泥地上铺床褥子就变成她安睡的天堂,只要进入梦乡就可以躲避开人生带给她的各种苦难和羞辱。她摸着潮湿的墙面,想起了那个风沙满天的小城,明明是那么干燥的气候,为什么房间的水泥墙面和地面却总是那么潮湿呢。被褥如果来不及晾晒,就会立刻生出奇怪的气味,渗进她的头发和衣服之中,成为她在学校被人嘲讽的又一个理由。
赵言白看着许诺,他正在和负责水电的师傅交待线路的设计。阳台上的旧铁窗已经全部被拆下,外面的阳光从来没有如此坦荡地照射进来,映亮了施工队靛色制服包围中许诺那件白色衬衣。他正处于工作状态,眼神和动作都非常认真,仔仔细细地向师傅比划着线路的走行。这是赵言白最喜欢看到的他,即便没有儿女情长的感情,她也喜欢这种状态的男人,充满了不容干扰的专注,没法不让人欣赏。
许诺交待完毕,走回赵言白身边:“走吧,还有些家具和电器需要选,门窗和地板也得赶快预定。”虽然他总是自称对如何度过生命中闲余时光感到不知所措,可面对明确的目标时,他会显得异常的笃定和自信,并且极其富有前瞻性和计划性。
“好的,我们走吧。”赵言白点点头,她感到在设定好规划的许诺面前,自己仿佛处于一种受支配的地位。这种体验是从来没有的,过往的她不仅一直在牢固地坚守对自己的掌控,而且还总会伺机在和别人的交往之中去占据主动地位。要想成为金字塔塔尖的少数人,必然要踩着大多数人前进。受控于别人,跟随着别人的路线和节奏,无疑是绝对的禁忌。然而,赵言白此刻却很享受,她不用再去亲力亲为地从背景调查到具体操作步步紧跟,她轻松惬意地只在需要自己的关头拿出意见、做出决定即可。她感到如同在那个海滨小城筹备会议时一样,遇到了一位极有能力的搭档,不同的是,这位搭档如今是在生活中也和自己并肩前行。
可许诺也有他的不足,就比如此刻,两个人在家居广场逛得口干舌燥,就近走到一家小的饮品店,许诺却迟迟做不出选择。
“你就随便点一个就好了。”赵言白看着他踌躇的样子,并没有感到不耐烦,反而有些想笑。
“我真的不知道该选什么好,”许诺面对着色彩斑斓的选单,一脸愁容,“从来没在这种店买过东西。”
赵言白借着机会搬来和许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有想近距离观察他的目的,毕竟她不是那种盲目做出决定的人。她眼中的许诺总是试图简单化他自己的生活,他会尽量遵循着固定的模式生活,在同样的时间细数,按固定的时刻就寝,甚至无论自己做饭还是叫外卖都很少在饭菜种类上有变化。他并不是一个刻板的人,因为赵言白和他一起工作过,体会过他出众的应变能力。在赵言白看来,许诺只是太缺乏目的性,他习惯于在别人的安排下去做事情,只有给予他确定的目标,他才会把自己的动力和能力展现出来。这种情况在科研工作中被称为缺乏创新性和自主性,在很多刚刚开始从事科研的年轻学生中很常见。把idea(理念)和protocol(方案)交给他们,他们可以很努力地把工作完成得很漂亮,然而让他们自己去寻找idea,自己去制定protocol,那就非常困难了。许诺是个有些不思进取的人,尽管这个结论大多数人不会认同,但赵言白依旧如此认为。
越是距离拉近,越是看得清楚,赵言白就越能体会到许诺那次走进她诊室所需要的勇气,眼前这个还在纠结于该选哪种饮料的男人,当时是以怎样一种勇气战胜了他所有既定的人生理念和习惯,毅然冒着失败的风险向自己走来。每每想到这里,他所有的茫然和纠结都成为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小缺点,反衬出他对她的爱恋。
“来一杯这个,还有这个。”赵言白接过选单,飞速地做好了选择,“看你那一头汗,你喝加冰的吧,我就喝常温的好了。”
许诺如释重负,赵言白料定,如无意外,他今后无论到哪家饮品店都依旧只会选这两种饮料的。
“你有什么人生目标没?”赵言白坐在许诺家的沙发上,面前的电视根本没有打开,可两个人却一直盯着屏幕。
许诺扳着手指数道:“上班,挣钱,还房贷,还车贷。”
“这些都是你日常的事情,”赵言白制止住他,“人生目标是指那种每天眼前看起来根本没有具体形态,但每天的努力都实实在在地指向它的事情,偶尔松懈,自己还会心生罪恶感。”
许诺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就像隋毅常说的,要把公司做到世界知名,把会场拓展到每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中?”
赵言白点点头:“是的,就像这种。”
许诺沉默了一会,叹口气:“我没有,你呢?”
赵言白想了想,回答:“我以前有,现在好像也没有了。”
许诺笑了,仰头叹道:“看来我们两个都是没有人生目标的人,那我们每天究竟在忙什么?”
“活着,找到能让自己真的能快乐的事情,”赵言白回答道,“好让自己快乐地活着。”
说完这句话,赵言白就觉得这话有些酸,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许诺呆呆地看了她几秒钟,也被她惹得笑了起来。两个人望着彼此,笑个不停,颤抖的身体在逐渐靠近,像是夜空之中的两团孤单的火花一样相互缠绕,像是在空寂之中寻找依靠一样地拥抱、亲吻。
这时,门锁处传来一阵响声,防盗门随即被推开了一条缝。赵言白赶忙扭过头,发现一条金毛犬率先从门缝中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看到她之后似乎有些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门随即大开,两个老人提了满手的东西走了进来,同样在看到她之后吃惊地愣在了原地。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许诺站起身来,飞速地整理了整理身上的衣服。
“啊……”许诺父亲先开口发声,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瞟了母亲一眼,然后答道,“我和你妈遛狗到附近,想着给你冰箱里添点东西。对了,你怎么没上班?”
“啊,”许诺挠挠头,“最近……啊不……刚刚请了几天假。”
许诺父亲哦了一声,父子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只能干站着对望。
许诺的母亲开了口,提示性地对许诺说:“这位是?”
赵言白赶紧站了起来,许诺也立刻介绍道:“这是赵言白,我……我朋友。”赵言白也立刻礼貌地点头道:“叔叔,阿姨,你们好。”
许诺的母亲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他父亲,拉起赵言白的手一起坐了下来。赵言白注意到他母亲在慢慢地环视四周,顺着他母亲的视线,赵言白看到自己晾在阳台上的内衣,看到自己甩到卫生间门前的拖鞋,看到自己放在客厅角落里敞着口的行李箱。她立刻放弃了掩饰的打算,收回视线,和许诺母亲有些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而许诺和他父亲早已走进厨房收拾买来的东西。
“小赵,对吧,”许诺的母亲开始发问了,“你们认识多久了,怎么也没听许诺说起过你呀?”
“认识有一段时间了,”赵言白小心地揣摩着词句回答道,“他这个人,您比我了解,有时就爱把事情闷着,不问就不说。”
许诺母亲点点头,表示对赵言白的认同:“是呀,这孩子确实就是这毛病。小赵,你是做什么行业的?”
赵言白回答道:“我是个骨科医生,在S医院工作。”
许诺母亲点点头:“医院不错,不过工作也很辛苦吧?”
赵言白礼貌性地笑笑:“工作量确实大点,不过还好,习惯了。”
许诺母亲稍微用力地握了下她的手,纠正道:“现在你们年轻,当然还好,以后年纪上去了,还是最好在身边有个人照顾,你父母都在北京吗?”
赵言白的视线在寻找许诺,他依旧在厨房没有出来,于是她索性坦然地答道:“我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也失踪了,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过。”
许诺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常态,眼神中尽是温柔:“你这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很不容易吧。”
赵言白眼前的成就和地位凝聚了她此前全部生命的意义,那是她不顾一切奋斗求索的结果,她习惯了来自外界所有的赞誉和称颂,她自认受之无愧。在那段艰难前行的历程中,也有很多人问起过她的背景,所有人也都为之同情和敬佩,不过她从来没有在乎过,总是礼貌性地一笑而过,因为她明白,这些困难在外人口中只会沦为谈资,并不会换回实质性的帮助。不然,每每自己领取赖以糊口的贫困生补助时,身边的人们为什么只是羡慕和嫉妒她得了一笔钱呢?
不过,这一情况在近些年已经大大改变,自从赵言白博士毕业进入S医院工作,又一路顺风顺水地拿课题晋职称,距离远些的人只会注意她所获取的名利,身边人的人则只会议论她抢夺各种资源时的手段,已经没有人在乎她出发于怎样的起点了。所以,眼前这个陌生的老人突然的关怀,和许诺上次在家居城里突然的拥抱如出一辙,让赵言白有些不知所措。
许诺母亲看她没有回答,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我和许诺的爸爸都是公务员,在许诺小的时候工作特别忙,很长一段时间在国外,只能把他交给老人寄养。后来就算回了国,工作地点也总在换,可怜许诺一直跟着我们不停转学。唉,就算在一起,有时也没法陪他,不得不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后悔。许诺这个人很老实本分,可就是太闷,对生活没有太多想法。”
赵言白有些惊讶,她不知道对方忽然提起这个是什么用意。许诺的母亲似乎感觉到了赵言白的想法,她继续轻拍着她的手轻声说:“小赵,你别多想,阿姨今天真的是很惊喜地看到许诺可以这么勇敢地跨出这么大一步,这里面肯定有你很多的帮助和鼓励。”
赵言白依旧沉默无语,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而他母亲的话更衬托出许诺这段感情的炙热,让她有了一丝压力。这种压力自然来源于责任感,可这种对别人的责任感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她有些惶恐。
“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在一起,毕竟许诺的年纪不小了。”许诺的母亲依旧说着,“这么说话可能不中听,但阿姨猜你的岁数也不小了。按道理说,我不该说这么多话,让你和他都有压力,可我真的想看到许诺能找到他自己的生活方向。”
说着,许诺的母亲眼泪流了下来,好在赵言白应对患者家属的经验很丰富,她立刻抽过几张纸巾递给许诺的母亲。
“阿姨,”赵言白说,“您放心,我会认真对待这段感情的。”
许诺的母亲擦着眼泪点点头,这时许诺和他父亲走出厨房,看到眼前的景象有些不明所以。
许诺的父亲先对赵言白点头笑了一下,然后问许诺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开心。”许诺母亲赶快把眼泪擦干净,不忘对赵言白解释道,“小赵,别多想,我这是更年期,情绪不稳定,但今天确实是非常开心。”
许诺的父母匆忙离去,许诺送走他们之后,表情有些尴尬地坐在赵言白对面。
“你别多想,”许诺解释道,“我妈确实有些更年期的症状。”
“没事,”赵言白摇摇头,“我见的更年期挺多的。”
许诺不再吭声,面对赵言白的沉默,他的选择一向是同样以沉默相对,但眼睛还是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尝试着温暖她冰冷的表情。
“如果我说我想要和你结婚,你愿意吗?”赵言白忍不住问。
许诺有些惊讶,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许久才回答道:“这是件大事呀,你怎么这么突然地提出来呢?”
坦白来说,赵言白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个问题,遇见许诺后,她有太多次失控的表现。许诺的反问并不出乎她意料,彼此都已不再是年轻人,确实是自己有些蛮不讲理和急功近利。她并不急于回答,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开始思考是什么扰乱了自己一贯的理智和冷静。没错,就是许诺母亲的话,特别是她提及小时候对待许诺时的内疚。自己以前是那么坦然地决定即便结婚生子也不会去照顾孩子,那时的她依旧在心中死死抱定一切为了向上攀爬的念头,所谓结婚不过是补足自己短板的手段罢了。可现在的她已经开始寻找新的人生目标,寻找真正能让自己快乐的目标。这场人生的剧变中,很多过往的观点虽然依旧屹立,但根基已经破碎。
赵言白意识到伴随许诺终生的那些优点缺点都源自他儿时父母有意无意的各种行为时,她联想到了自己,如果父母始终不分离地陪伴她成长,也许此刻的她只是那个小城中一个普通到有些庸碌的女工,可那些苦难和屈辱就不会反复在她记忆中浮现了。她闭上了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儿时的自己,那么纯真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她不忍心把之后的一切都加诸到那个小小的身躯之上。
结婚生子,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条件,而是一项无比重大的责任,不仅关系着自己的后半生,关系着那个能陪伴自己到终了的人的后半生,更关系着一条崭新且无辜的生命漫长的一生。赵言白忽地坐起身来,她明白了,那个突然冲出口的问题,不只是在问许诺,更是在问自己。同时,这个问题也是一个答案,回答了赵言白一直的困惑,让她终于不再徘徊。
“确实有些突然,但我是认真的。”赵言白终于开了口。
许诺转过身,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你别因为我爸妈的态度有压力。”
“我不是因为他们,我是因为你。”赵言白猛然站起来,很认真地注视着许诺的双眼说,“从你出现之后,我的面前就像突然铺开一条崭新的大路一样,这条你带来的路,我想和你一起走走看。”
许诺依旧站在窗前:“可我什么也没有做呀。”
赵言白笑了,她走到许诺面前,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脖颈,把他的头拉低到自己眼前。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赵言白说,“我来带着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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