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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二)

*

年轻的君王倚坐于榻前,病中脸色与身上单薄的雪白寝衣泛着同样的惨白,眉眼却是极黑,直视间有凌厉沉郁之感。

两名侍卫正在执行命令,他们无声且迅速地拖着一名宫人从我身边路过。那宫人面无血色,眼神呆滞,似是陷入了灭顶的绝望之中,忽然他面向我开始奋力挣扎,“监国大人,求求……”

痛苦的一声闷哼过后,呼救声截然而止。

殿内于刹那间恢复寂静。

*

侍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回望榻上之人,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秦析忽然开始咳嗽。

他咳得极其用力,挺拔的脊背于咳嗽中俯弯,清俊的脸颊于咳嗽中泛红,少年太过清瘦,以致于连蝴蝶骨都在寝衣上显出一颤一颤明显的轮廓来。

这一咳嗽便是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宫人闻声送来温水,我自觉让开去路,只是那宫人直接在我身边垂首停下——若是从前,我大概会随手将温水送至秦析眼前,但眼下我刻意站着不动,那宫人见我不动,意外之余也有些惶恐和不知所措。

咳嗽声渐停。

秦析抬头看我。

我低声吩咐宫人,“去吧。”

宫人的眼神有些慌乱,她飞快地看了秦析一眼,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终是头低眉垂地将水送了过去。

秦析一动不动,他没有接宫人递呈过去的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有种异样的平静。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秦析移开视线,“放下吧。”

宫人颤抖着手将水放置在矮几上,几乎逃命似地从殿中离开,我想着推辞留宿的措辞,正要开口,不想秦析却先于我一步,温声道,“深夜召监国入宫,想来必是扰了监国一番好眠,还请监国见谅。”

或是因为才止了咳嗽,秦析的嗓音很是低沉,听起来与往日有很大的不同。

我躬身行礼,“这些时日天气变幻无常,还望陛下多加保重身子,臣有一事……”

“监国可知方才那宫人犯下何罪?”

“……臣愿闻其详。”

“那宫人在宫中散布流言,道监国你与周廷尉交往密切,有龙阳之好。”

“……”

秦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原来冷淡的神色忽然变得微妙起来,他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他该不该死?”

“臣万分感激陛下维护,此事纯属杜撰,臣与周廷尉并无半点私情,”迟疑一瞬,我继续往下说,“陛下临朝在即,不宜杀戮,那宫人传播流言,只需严惩一番逐出宫去便是。”

殿内又静了片刻,才响起秦析莫测的声音,“监国胸襟宽阔,寡人不及。另有一事,寡人不解,还望监国解惑。”

“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监国是真的不在乎自身名声?”

这问句涉及的范围太过宽泛,我想了想,才谨慎回答,“臣有限。”后宫生活枯燥无味,是以流言总是难以止息,而我个人亦是吝啬,只愿意把精力和时间放在可控的事情上。

秦析苍白的脸上多了点奇怪的笑意。

我瞄准时机正要提推辞留宿一事,不想秦析已经伸手捏着眉心,容色困倦地说,“寡人乏了,监国且去偏殿休息,这几日便要辛苦你了。”

“陛下,此事不妥。”

满室皆静。

秦析将手从眉心处移开,清冷的眸光直落于我身上,嗓音带着几分迟疑,“监国方才说什么?”

此前我从未拒绝,只是今非昔比,我淡声陈述,“陛下临朝在即,不恰当的旧例理应去除,于情于理,臣应明日再来,不该留宿偏殿。”

秦析轻咳几声,眉眼泛起几分沉郁,“监国忽然更改,可是因为宫中关于你我二人的流言?”

“监国既然可以纵容你与周廷尉的流言,为何却又介意与寡人的?莫非流言是真,监国对周廷尉亦是真?”

“……”

君王颜色冷淡,神态执拗,我略感头疼,想要多说什么,可也知道眼下并不是合适的进言之时。本朝虽有男风,可那多是权贵们私底下的消遣玩乐,上不了台面,可从秦析今日对流言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对宫中盛传的他与我之间的流言……并不抗拒。

我惊疑不定之时,秦析却不知怎么的竟然打翻了茶水,那茶水将他身前浇湿大片,我习惯地上前相助,手一碰到他的衣襟便整个人愣住。

秦析的寝衣原就单薄,此时被水一浇,那衣料更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一般,让人将他身前的风光一览无余。

我静了一瞬,骇然转身,“臣告退。”

*

进言被驳回,我只能留宿偏殿。

这一夜我并未休息好,君王所言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使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秦析多疑。

我明白,也理解,毕竟身处劣势,人很难不工于心计。只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这亦非我一贯的作风。当我与秦析不再是利益共同体,我不得不考虑如何防范,或者,如何主动出击,以确保自己幸存。

再则,秦析对宫中我与他之间的流言态度暧昧。对此,他非但没有制止,还如从前那般让我留宿偏殿,这实在让我有些不安。

思来想去,也许当下便是我抽身之时,只是多年筹谋,历尽艰辛才有如今,要我一瞬全舍,我心有不甘。

*

君王有疾,廷议可免,集议难免。

接连主持两场吵闹的集议后,我步行至殿外透气,周廷尉因有私事和我说,当下与我同行。

周廷尉是习武之人,体格比一般男子高大许多,平日里他行走时健步如飞,但如今为了迁就我的步伐,他四肢拘谨,步伐放缓,整个人透出几分笨拙。

“大人,那日在酒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赶跑那酒醉之人,小妹定是凶多吉少了。”

“举手之劳而已。若是周廷尉面临同样的情况,想必也会有同样的举止。”

周廷尉所提及的事情距今已过去月余,或是友爱小妹之深切,所以即便再次提及时,面上仍是一派后怕之色。

我盯着他紧张的神色,担忧的眼眸,心底酸涩难抵。

这样的兄长,这样的眸光,曾经的我也是拥有的。

是我亲手把那一切都毁了。

可我并不后悔。

“大人,我欠你一场酒。上个月有突发外出紧要之事,所以才会推迟到现在,还望大人海涵。”

“这几日我很忙,不如……”

话未说完,手腕忽被人一把用力攥住。

心惊之下难免失语,待看见周廷尉那古铜色的大手紧扣着我的手腕,我正要明言拒绝,不想周廷尉直接拉着我往前走,连劝说的语气都变得苦口婆心起来,“大人,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这样推脱,何日才能有酒喝?何日才能痛快地醉一场?”

“可是我……”

周廷尉拽着我往前走,言语如风,“大人,今日我们便痛快地醉一场吧!人生如梦,岂可拒杜康于千里之外?拒之实非君子所为!”

*

稠酒一碗接着一碗,周廷尉脸颊透红,最终不胜酒力覆趴在案上,嘴里还在絮叨个不停。

“大人,待你迎了舍妹进门,我们一定要天天这样喝酒!”

“好不好?”

“好不好?”

“……”

尽管这是一顿别有用心的谢酒,但壮硕的男子醉后也有几分可笑与可爱。这世间,竟然会有哥哥肯为妹妹向她爱慕的男子言辞直白地表露心迹,若非周廷尉声明在后,我当时险些以为宫中流言是空穴来风。

我无奈地看着周廷尉自问自答,最终头疼地挥手招来青陆,让他送周廷尉回府。

*

再入宫已是傍晚。

年轻的君王身着常服倚坐于议案之后,他陷入沉思当中,指尖缓慢地摩挲着一本折子,头不经意间轻轻侧向一旁,墨发由此滑坠,遮掩住半边冷淡神色,也遮掩住他俊美的侧脸。

我停下脚步,安静地凝望着眼前这一幕。

国之后宫向来尽集天下美色,王子王孙没有面容丑陋之人。

若要计较,秦析无疑是当中极俊美的那个,只是他自幼体弱多病,脸色时常惨白,体态又多懒怠,宫中权势不盛者鲜少有人关注,自然也极少有人会注意到秦析竟有出众的容貌。

哪怕初初那几年,便是我与秦析每日相见,也鲜少关注过这一方面。

秦析于我而言,是君王,是盟友,仅此而已。

*

“监国回来了。”

不知何时,秦析已经抬起头来,他打量我须臾,最终嗓音轻柔地说了几个字。

我走到他对面落座,在不动声色地察看了案桌上的境况一周后,我如常询问,“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你喝酒了?”

秦析的眸光仍旧落在我身上,“衣裳也换了。”

他的语气有细微的波动,望着我的眸光也不同以往那般平顺,我隐约察觉某种变化,只是当下来不及细想,只说是喝酒以后身上酒气浓郁,是在家中醒了酒才进宫来的。

秦析将手边的茶盏递放到我面前,松手时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句,“听闻周廷尉想要把他的妹妹嫁与你,不知监国意下如何?”

“臣尚未有娶妻之意。”

“是不想,不愿,还是不敢?”秦析笑了笑,漆色的眸牢牢地盯紧我,“莫非当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监国你……不喜女子?”

年轻君王语句中的试探之意已是明显到了极点。

在我的记忆中,秦析从未表现出这般模样。这几年无论我说什么,秦析基本都会说好,即便对于某事我们政见不同,秦析也从未表现得这般尖锐。

周廷尉固然家世不错,但周氏与我赵氏一族相比仍是有较大差距,即便赵周联姻,但只要赵氏无谋.反之心,君王亦可安睡于榻。

念及至此,我叹了一口气,“陛下,你可信臣?”

秦析略略一怔,随即轻蹙眉头,“监国此话何意?”

“眨眼已是五年,陛下即将及冠,许是重要日子临近,陛下内心有所不安,但臣可以向陛下保证,一切都会顺利的。”

一切都会顺利的。

只要秦析愿意相信我。

我从未想过架空君王大权独揽,我只是想通过身居高位以证明一件事——赵于微能做到的,我也可以,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仅此而已。

*

我想,以秦析之聪慧,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暗示些什么,只是他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少年的手心落在案桌上,他探身逼近我,反问我,“寡人想知道,监国要如何保证一切顺利?”

我心底大概有定论,“敢问陛下要如何才能安心?”

秦析紧盯着我。

对视间僵持良久,我移开视线,沉着从腰间扯下一物,将之放在案桌之上。

那物落案有微声。

秦析垂眸一瞥,眸光骤然凝住,“你……”

我垂下眼眸,“陛下,撤监国吧。”

*

君王要的无非是权力。

我其实并不留恋那方相印。

时有五年,酸甜苦涩尽尝,曾经的求而不得,在得到以后发现也不过如此。

*

秦析忽然往后退开,“寡人失礼,还请监国收起相印。”

我没动,“陛下不要相印,难不成是想要臣的……命?”

若秦析足够果断狠辣,他理应夺取我的性命以绝后患,可他往后退去,说“寡人并无此意。”

*

既无此意,又为何一次次试探?

此刻的秦析当真奇怪。

我看了一眼案桌上的相印,又看了一眼秦析紧绷的下颌,惊诧地发现此刻自己竟然看不懂眼前这个少年了。

他想要什么?

他到底在谋求什么?

我还在暗中揣测,秦析看我一眼,竟然很快给出了答案——

“人人皆知赵家女知书达理,美若天仙,寡人欲求娶其一,不知监国可愿割爱?”

身为赵氏家主,此事无可拒绝,我一边努力回想族中适龄女子,一边镇定地问询,“不知陛下心仪的是哪一位?”

“赵知白。”

*

赵知白?

这名字很是熟悉。

等等,知白知白……

四肢在刹那间泛起彻骨的寒意,心跳停止一瞬,最终又不受控制地,慌慌张张地乱跳起来。

——知白。

那是我原来的名字。

*

“陛下……”

我勉力镇定地抬头,想劝秦析更改,可君王神色莫测。

少年微微一笑,落于我身上的眼神极其意味深长,“监国不必着急,大可想好了再给寡人答复。”

“寡人,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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