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泉反应了几秒,才拿起自己的包。
动作迟缓地从里面摸出手机,开机,接着无数条通知争先恐后地跳出来,甚至让系统卡顿了几秒,陆泉的手震得发痒,忍不住笑了下。
这点近乎透明的笑意,忽然让张金瑞满腹的说辞拧出了些久违的心酸。
成年人的麻木莫过于此。年龄增长积累下来的沉疴,不知不觉,便缓慢而不可逆地撑开了心上名为同情心的皮筋。面对她人再深再重的苦难,已经没有一点弹力去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心中穿过,平静得连自己都恐惧。
陆泉是个敏锐的孩子,装模做样只会适得其反,张金瑞冷静而略微悲哀地想到。
“昨天下午,图兰的律师联系我了。”
“希望我能说服你,不要做罗氏的证人。只要当事人愿意和解,其他人再怎样也提不出诉讼。”
“条件随你开,哪怕是图兰的股份。”
成年人的狡猾果然不能低估。陆泉心头顿时涌起冷笑,握着手机倚在沙发上注视她。
本想讥讽她几句,可头疼没能让她立即想出骂人的好话。大脑空茫间,眼睛反而注意到张金瑞一身朴素而格格不入地坐在这里,腰背里绷着劲,好像随时准备站起来应对什么,精干又不失疲态,粗糙眉毛间一竖短而深的皱纹。
一张永远在操心、又不服输的脸。
陆泉忽然有些恍惚,莫名问道:“张律师,为什么会想当律师?”
这是句十分微妙的话,张金瑞也拿不准陆泉是不是在质问她的初心,但她早已不是在意这些东西的年龄。
“说了你不要笑,就因为一时赌气。”
陆泉露出不解的神色。
张金瑞顺势笑了笑,“我们那个年代的热门专业都是什么金融、财务管理,我当时本来也准备考个财经大学,以后好进银行。”
“不过很可惜,还是差几分没考上心仪的学校。一开始想重考,但我又有个弟弟,家里没钱又怕丢脸,被父母狠骂了一顿。我一赌气,就随便上了个三流的公立大学,调剂到了法学。”
“其实后来,我妈也松了口,答应借钱也要让我重考。但我脾气上来了,根本听不进去,只想着干脆早点独立省得天天受气。”
“所以你瞧,混成了这样,”她摊了摊手臂,“我们普通人的人生实在没有多少回头路,一步错就步步错,咬牙也得往前走。学历不好就进不去好的律所,拿不到赚钱的案子,一直在捡别人不要的边角料。”
“加班到半夜啃着冷饭团,就会忍不住想,要是我当时再冷静一点,再忍耐一点,不要被幼稚的自尊心左右,再考一次未必考不上。辛辛苦苦攒了点钱,开了个事务所为自己打工,转眼一看,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说不后悔,怎么可能呢。“
“年轻的时候,真是有多少钱都不够用。想要好工作、提升学历、出国留学、房子、车子、好吃的好穿的,”张金瑞的语速变快,伸手拍拍沙发,指指电视,“这样的沙发、电视,就是这栋别墅,只要有钱,不用等十几年、几十年、不用等到七老八十,马上就能得到!”
张金瑞的声音变得有点激动,压着颤抖。律师实在是个煎熬的工作,做得越久越让人恐惧。恐惧着那个不断向客户投射而出的自己——不断合理化向现实、金钱屈服的自己,不断被磨掉金粉银片,被迫直视廉价**的自己。
“这些伤痛总会有过去的一天,但只有钱,能让你顺顺当当活到那一天。”
她停顿了一会儿,才重新有些柔和、有些劝慰地注视着陆泉静止的脸,“你一个女孩,要拿什么和他们斗呢。”
“就当是换了一张巨额彩票——陆泉,不要白白做了这些资本斗争的牺牲品。”
客房内,崔瑶紧紧趴在门上偷听两人谈话,可惜电视音断断续续,让她听得不太分明,心里正着急,客厅又突然安静下来,她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发现连说话声都没了,终于大起胆子,悄悄开出一条缝。
却见客厅里只剩下陆泉一个人。
崔瑶连忙开门走过去,蹲到陆泉身边瞧她,发现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差了。
“陆泉?”崔瑶心中担忧,注意到她手里捏着一张纸片,下意识去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竟发现她双手冰凉!
一定是手腕的淤血让血流不畅,“你等下,我去问蒋露有没有暖宝宝!”说完,她快步跑开。
陆泉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大脑被张金瑞的声音侵占得越发剧痛,虚焦的视线从空白支票上抬起,正对上了巨大屏幕上透明却异常熟悉的倒影。
意识陡然断裂了一秒,接着轰然一声,变成了垂头坐在床边的陆燃。
嗡嗡嗡嗡——!
腿边的手机突然震动,陆泉竟如梦初醒,大脑针扎般,惊骇出了一身冷汗。
“陆泉?陆泉!是你吗?喂?”
“……是我。”陆泉凝视着自己,良久,才长而深地重新开始呼吸。
“真的是你、太好了!我终于打通你的电话了!你知不知我多、”
李宿夕惊喜而担忧的声音传来,近乎语无伦次了,“你现在还好吗、不是,总之,你现在在蒋露的枫叶湖别墅对吗,我正在去那里的路上,估计晚一点到,你要等我!我们说好了,一定等我!”
“好。”
挂了电话,李宿夕猛地趴上方向盘缓和过速的心跳,开心得近乎难过了。
等白黎带了人过来,他立即发动车子往枫叶湖别墅赶去。
*
“原来她就是你说的客人?!”
布置完毕的客厅内,祁皓站在吧台右侧,指了指面向枫叶湖的落地窗外,有个女孩正背靠着门柱坐在台阶上。
傍晚快要结束,别墅刚打开院门准备迎接客人。蒋露好笑地瞧一眼蠢蠢欲动的祁皓,走过去,将纱窗帘拉上。
“本来好好的,忽然发了高烧,正养病呢,别打扰她。”
祁皓遗憾地哦了一声,忽然又恍然大悟,“我说下午李宿夕怎么火急火燎地给我电话,说要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他神情一变,坏笑道:“我就说嘛,当时在地铁站前遇到他俩,一看关系就不简单。”
“诶呀呀,李宿夕那精明刁钻的小子没想到胆子还挺大,敢撬罗屿丰墙角,我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梁施卓也看着落地窗的方向,现在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轮廓,高烧……
蒋露看了看时间,“反正你们就住附近,今天少喝点帮我看着情况,什么喝瘫了闹疯了的,该拦住的拦住,最后清场就靠你们啦。”
“放心,我等着明天赛车呢,酒有什么意思。”祁皓用手肘推推梁施卓,“你也别喝,咱明天干翻他们。”
梁施卓笑了笑,”我本来也不太爱喝。”
“不错嘛,我真是越来越中意你了!”祁皓哈哈笑着用拳头碰碰他的肩膀,听到门外的车声逐渐响亮起来,便带着他一起往前门走去,“哦哦,真香,能闻到烧烤味了。”
这次的派对不大,私人又简单,蒋露只留了两名调酒师、三名厨师、三名服务员,都是信得过的熟人。厨师们下午已经把甜点水果做好、摆盘,晚上则负责后院的烧烤。
烧烤角四面有灯,有台面,下午清理收拾完,已是个装备齐全的露天厨房了。
此时,似近似远的深蓝色枫叶湖像变成了一块凝固的水彩,半融不融地贴在秋日的黑夜里。往上,隐约可见神奈山驯服的线条,有点点灯光断断续续地连接起细弱的盘山车道。看久了,越像一片戏剧布景。
不远处明亮的烧烤角,是忙碌的舞台。
陆泉则自觉是观众了。
有脚步声走近,肩上一沉,是条毛巾毯。
帮她披上后,崔瑶在旁边坐下,“天气虽然还没那么冷,风吹久了总不好。”
陆泉转脸对上她澄澈关心的眼睛,终于开了口:“谢谢,今天一整天…谢谢你。”
崔瑶惊喜地仔细瞧她,很快用力点点头,“嗯!”
“头是不是没那么疼了?”
陆泉轻轻点头,“好很多了。”
“呼——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没事,”崔瑶笑着想说什么,身后的门内忽然变得热闹起来,音乐声渐响,窗帘上人影交错,化作大片暗色猛然涌进她的视野,崔瑶突然不受控地心跳加速,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僵硬了好一会儿,直到对上陆泉担忧的眼神才连忙振作精神——陆泉现在需要她,怎么能反过来让她担心!
“派对开始了…”崔瑶努力放轻松,“我、嗯,陆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不会穿高跟鞋,差点绊倒,是你出现扶住了我。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你。”
“然后,你还告诉我,什么叫高处现象。”
“我不清楚你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是有那么点好奇啦,”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就像你那时候说的,不要在恐惧的时候做决定。”
“无论怎样,先等事情过去,你也恢复成原来那个自信的,从容…啊,不是说你现在不好的意思,现在的你也是你,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嘛,像我、我之前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哭呢、我是说,那么丢脸、呃、”
陆泉注视着她越涨越红的脸,终于掀开毛毯,把她整个人包进去,算是阻止了她脱缰野马式的安慰。
崔瑶埋在陆泉肩头,羞耻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等脸上没那么热了,她忽然发现,“陆泉,你在笑?”
她刷地抬头,抓住陆泉脸上浅淡的笑意,薄薄的,和廊下的灯光融在一起,不由理直气壮起来,“我这么努力,你还笑我!”
“还以为你要变成小结巴了。”
“才没有!我多练练就好了,天天烦你!”
“总感觉,你变开朗了。”
“哼、托蒋露的福,我讨厌死她了。”
陆泉瞧着她生机勃勃的样子,脸上的笑意也悄悄变得真实,“我闻到烤土豆的香味了。”
两人并肩坐在山风里,“可惜落叶烧起来,没有甜甜的味道。”
“土豆好吃就行。”
陆泉忍不住又瞧她一眼,崔瑶对此无知无觉,“你想吃烤土豆了?啊,那我去要一盘,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酱料。”
说着,她又兀自皱起眉,压低声音认真问道:“陆泉,你觉得鱼子酱是真的好吃吗?为什么我一点也吃不出来?”
一门之隔的屋内,客人基本来齐了。都是熟人,招呼都懒得打,一进来就自顾自找好地方,找好伴,喝着聊着,跟着音乐摆动身体。
因此,李宿夕三人进来的时候也没引起多少注意。等李宿夕左挤右避地往内走去时,不知是谁突然尖叫了一声。
“那不是顾千旭吗!”
不管认识不认识、喜欢不喜欢,逐渐酒精上头的年轻人们顿时跟着兴奋起哄,一股脑往白黎身边挤过去!白黎也被这个阵势吓得够呛,连忙挎住顾千旭的手臂,暗暗享受被簇拥的快乐。
李宿夕这边得了空,扫视间终于找到坐在吧台前的蒋露她们。
蒋露身边坐着一个眼生的短发女孩,高高瘦瘦的,细眉吊眼睛,眼珠有点小,凌厉和刻薄只在一线之隔。
她瞥了眼吵吵闹闹的前方,“你们直女要不要这么夸张。
李宿夕刚快步走近,听到这话瞧了她一眼,又连忙笑起来看向蒋露,“晚上好,蒋露,我、”
蒋露正伸着脖子看好戏,当红男偶像被一群女孩包围着又是摸胸又是摸脖子的,那脸色简直精彩纷呈。
连连摆手打断他的寒暄,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要找的人在后院,对了,崔瑶在的话让她过来也见见世面,不算白跟我一趟哈哈哈哈。”
李宿夕求之不得,直往后门走去。
欢乐的噪声坠在身后,玻璃门乍一拉开,山风霎时扬起雪白的纱窗帘,露出黑夜灯下陆泉安静的侧脸。听到响声,她转身向上看去。下一瞬,玻璃门关闭,窗帘摇晃,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刚刚说到哪儿了,”
前方有声音响起,梁施卓转回脸,微笑而略带游离地重新进入刚才的话题。
短发女孩的五指带着款式不一的戒指,她捏起盘子里一只可爱的动物点心咬一口,自问自答道:“哦,自动化工厂的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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