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扇默默抓紧越然衣袍,既然他说这是追上忠义侯的办法,她也没再计较。
遥夜沉沉,二人愈往城门的方向走,凄厉地哀鸣声就愈发响彻。
陈香扇举目四望,烽烟肆意吞噬着玉楼金阁,街角巷口无数冰冷的刀剑相撞在一起。长安城俨然成了战场。杀戮,愤怒,罪业,在这个夜晚疯狂生长,人们渴望的黎明,来得却很漫长。
太沧在一点点消亡了,陆坛明,你看得到吗?
越然不经意瞥见怀中人悲愤的神色,忍不住问了声:“大家,在气什么?”
“没什么。”
陈香扇避开了他的追问,只字不提陆坛明。越然见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干脆沉默。
二人相顾无言,就这么一直到了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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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外,夺命般地厮杀正在重复上演。越然丝毫不惧,抱着陈香扇落在了不远处。
他松了手。
陈香扇忙从他怀中脱离出来,越然为此不禁多看了两眼身边这个“无情”的女郎。可就是这一看,叛军更是无情的刀剑趁其不备直挺挺向他砍来。
“越然,小心。”陈香扇骤然急呼。
越然却一脸不屑,连头都不曾回转。只看他微微侧身一挡,反手夺下叛军刀剑,狠狠将人从背上抛出一个弧度。雨后积水瞬间染浊他墨色衣袍,那人重重落了地。
越然出刀很快,快到近在咫尺的陈香扇都不曾看清。
一击毙命,温热的血当即溅上他孤傲眉峰。陈香扇看着越然脸上露出了那抹让人不寒而栗地笑,她知道……
越无常,来了。
越然随即扔下那人刀剑,掏出身后九万里朝陈香扇阴声道:“认得清哪个是袁侯爷吗?”
陈香扇转眸望向混战的人群,竟一时难辨那个曾在皇城撞见过的身影。越然瞧她迷茫,傲然抬起了手中的长刀,“寻不到?那就杀出条路来瞧瞧——”
语毕,越然抬起步子向前冲去。
黎明前的厮杀,难得一场酣畅。在这多变的乱世中闯荡,越然本该看惯看淡。哪知今晚袁老太君在袁氏祠堂下的一席话,竟唤醒了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他决意为这场大义尽一次忠。
陈香扇与越然好似有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穿进刀剑林,陈香扇跟在越然身后,一躲一闪不曾乱他方寸。
越然亦为她杀出一条血路来。
陈香扇站在混乱之中,敏锐地观察着这群腰间悬挂袁家令的人。
“侯爷。”刀影掠过她的发梢。
几经流转,陈香扇终于在“阵前”望见那身似霜柏的忠义侯——袁争鸣。杀啊,鸣呐,同仇敌忾间,叛军纷来。众人刚杀下一局,很快便有人沓至。
陈香扇纵有越然加护,却还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信奉上。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她着了急。
陈香扇这一瞬的迟疑,生出几分可乘之机。一股蚀骨的寒,浅浅划过她的脸颊。越然看着血色在陈香扇脸上绽放,他瞬将怒气汇于刀锋,回身索命而去。
陈香扇却顿然醒悟,朝越然开口道:“越然,送我去高台——”
“好。”一声恶狠地低吟,越然拔刀收手。
他瞧见菜市南面那座木头搭建的高台,转身护着陈香扇行去。
到了跟前,陈香扇疾步登上高台,却被叛军盯上。越然站在台前望着零星杀来的几个叛军笑了笑,“安心办你的事,其余的交给我。”
陈香扇道了声谢,未再多言。
她不敢耽搁,赶忙掏出书信立在台上高呼:“侯爷!贵妃家书,可念否——”可台下的恩仇,根本不曾为陈香扇的请求停留。她只能再次复述道:“侯爷!贵妃家书,可念否——”
“娘娘?”袁争鸣御敌不怠,听闻是袁慧烛来信干脆应了声:“念——”
他知道现在不听,恐成遗憾。
这一字落定,得到准许的陈香扇吹燃手中火折,在声声厮杀中,展开了那封字里行间写满了骄傲的家书。
火烛昏昏,一生沉沉。
她如是念道:
“赢和十三年六月初一日
父亲大人膝下:
多日不见,甚念。
记得三日前在安泰殿外的甬道上碰见,您还是如常唤了女儿一声贵妃娘娘。
可那日听见这声贵妃娘娘,我不知为何倍感伤怀。女儿好像已经很久不曾听过您唤过我一声四娘了。所以,那日……我才没去作答。
但您那时却似猜透了太沧结局般同执拗的我,莫名道了声:“珍重。”便转身离去了。
彼时,我高高地坐在辇舆上,望见您冠间隐约透出的白发。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戎马半生的忠义侯也有老去的时候。
忆往昔,您与高祖起义不辞劳苦,尽心尽忠。
谁料,江山未成,高祖皇帝战死陈州。您便一心辅佐坛明建立太沧王朝,完成高祖遗志。
只是,太沧却还是没能逃过与前朝一般的命运。
天下局破,乱象横生。
您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您牺牲了自己,牺牲了我。到头来换得这样的下场,放眼朝野应无人比您更痛。可坛明负您,您却未负坛明。事已至此,就别再自责。
女儿会谨记袁氏家规:居无求安,效死输忠。
太沧若去,女儿绝不苟活。
但在这之前,我还是想为您写下一封家书。
无论您看得到,或是看不到。女儿都想跟您说说,这些年来我从不敢同您提及过的话……”
一页叙尽,陈香扇抬手更替。这时,袁争鸣已杀至东面,她便又向东侧奔走。
待到站定,陈香扇看了眼台下杀气腾腾的越然,又望向远处已然望而却步的叛军,安下心来继续念道:“为妃十年。
我协理六宫,执掌生杀沉浮几多。
女儿一直按照您的要求尽心辅佐,未曾有一丝的懈怠。
可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却发现自己始终不曾走进过坛明的内心。
曾经禁足,降位,乃至掌掴都未曾更变我的初心。可太沧此次陷入万难,我却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是不是错了?
我赔上青春,赔上年华。想同父亲一起为太沧普下万丈的光。结果,迎来的却是无尽的暗。
我竟觉得不值了。
但我从未怪过什么,更未怪过您。您永远都是袁氏的光,是太沧的光。
我无惧王朝覆灭,因为山河日月永驻。
我只盼天下黎民能得到真正的护佑,不再同乘南,同太沧一般。在乱世中颠沛,在颠沛中消亡。
升平大梦,愿我再来人间时已成真。
可眼下我的梦醒了,就容我同您好好道上一声那时没来得及回答的珍重……
女儿袁慧烛拜上。
父亲,珍重。”
短短百字,难叙袁慧烛煌煌一生。
唯那珍重二字,着墨最重。
陈香扇怅然折起手中书信,此时长街战意渐休,叛军七七八八倒了一地。不远处的袁家众人,也已是筋疲力尽。可大厦将倾,袁争鸣无数次刀起刀落,却再救不起他那分崩离析的国。
他便只剩悲怆:“黎民江山,不及儿女情长。陆坛明,你枉做帝王——”
“四娘!是阿耶错了……”
二十年风雨过,遥想当年反乘南,御边疆。袁氏在乱世中浮沉,历经百年不朽。谁曾想,最后竟毁在了自己用血肉庇护的帝王手中。如此从头再看,他们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错。
阴云难散,陈香扇抬眼时,瞧见他们的明光铠上蒙了尘。
“长威军听命,主君有令!生擒忠义侯——”
“主君有令!生擒忠义侯——”
马蹄踏碎夜的深沉,一声声如山的军令传遍长安。袁争鸣站在巷尾却不曾胆怯,既然袁慧烛说他是袁氏的光,是太沧的光。他便要将那颗赤胆燃烧,再送太沧最后一程。
提刀潜夜,袁家的儿郎蓄势待发。
“您的信。”
陈香扇瞧着人群欲动追下高台。
袁争鸣闻言没有回头,他只停下脚步微微侧了目,“本侯虽不知娘子是何来头?更不知四娘的信怎会交由娘子之手?但本侯万分感念娘子冒死前来。这份恩德,这辈子偿不了了,下辈子再偿吧。至于那封信……就烦请娘子替本侯焚了。”
“如此行至黄泉路上,本侯也好再品上一遭。”
袁争鸣说着正视起眼前那条无明小路,豁然道:“黎明将至,二位小心。”
“本侯,告辞。”
众人在袁争鸣语毕后动身。
他们将悲伤全部化作愤怒的力量,向着叛军杀来的方向奔去。
越然站在陈香扇身侧,他看着火光中她的嘴开了又合。那是声微乎其微的:珍重,却饶有力地推着他们远走。可当他不经意间坠入陈香扇的那双清冽眼眸,却发现其中满是疮痍。
两朝覆灭,她曾在乘南失去了家,如今又目睹太沧在眼前崩塌。恍惚间,陈香扇眼中奄奄的火苗与天地割裂,她觉得自己的命途,就如这微弱的火光般虚无。
她不觉抬了掌,任由火苗贪婪地攀上信笺。
越然见状回眸望向地上惨烈的残局,同身边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该走了。”
陈香扇没有作答。
她凝视着焦黑的边缘一点点侵蚀掉袁慧烛隽秀的手书。而后直至灰飞烟灭,她才将残章抛却,望着夜色中四散飞扬的烟烬开口应了声:“好。”
小碑来啦——
每人一封家书,至此,由袁慧烛渐开。她们有血有肉,她们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或悲,或喜,或深沉,或明亮。朝代更迭,她们于王权下是微末的存在,可就是无数个这样的她们,汇成了万里江河,汇成了璀璨的人间,推着岁月向前奔行。
每个人来这人间一遭,皆是无二的至宝。
晚安,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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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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