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其自然的死,是懒惰,而我要粗俗病态的活着,才是全部,但暴力仇恨成了我的全部,全部代表一切,妈妈,全部代表一切。我的精神源头,成了危险,只得再见。妈妈,再见。】
白好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详细记述了自己的梦境,那场被医生无意打断的,既不真实,又不可再现的,荒唐美梦。在梦中的一切,一切幸福与喜悦,都显得是那样短暂且强烈,除过易逝。但至少,现在,没人能夺走她的美梦,没人,哪怕深渊,哪怕火,哪怕毁灭根源,遗忘无法带走深入骨髓的感受,世界始终铭记。
在信中,在梦中,在不可思议的幻境中,白好首先坠在一片绿得惊人的草地上,如同草种,她谨慎地左右都看了看,迅速撑着地站起来,仔细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玛瑙,绿松石,绿翡翠,绿宝石的鲜艳颜色,小草长势很好,喜滋滋的,它几乎长到了人的脚踝,尖尖的头顶令人踝部皮肤搔痒,有猫尾滑过的触感,尾巴成了草。紧接着,她看着一望无际的,可以称得上是草原的绿色大地,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可理喻的,无法自控的,灼烧感,她想哭泣,她想跪在这片寂静安宁的土地上哭,她想抱着它哭,她想抱着这片土地哭。但很快,在某一突然的瞬间,白好仰起头,厌恶与仇恨从她脚尖流下来,渗进土里,眼中盛满蓝,她的眼睛盛满了蓝,天空是蓝的,它平行于大地绿,如果没有几朵类似于白绵羊的羽绒云朵,那天空蓝将与大地绿完全遥相呼应,严丝合缝地填满世界。
视线又转回这片绿草地,不知怎地,有几只绵羊突兀出现在眼前,像是云团颠倒,掉到了地上,它们正埋头吃草,用冰冷的横瞳孔不时朝白好站立的方向撇着,仿佛在等什么。而白好没发现它们皮毛中冷酷的特质,缓慢走近,直到彼此只剩一丈的距离,她停了下来,挠了挠后背,甚至从衣服里拽出一撮白毛,仔细端详了一番,没什么超出认知的发现,只是绒毛,于是用手指将它们碾碎,均匀撒在地上,掸了掸手指,走到零星几只的绵羊身边,拍了拍它们身上洁白柔软的厚毛,说道:“老朋友,你们也来吃草啊。”怪异的话,奇特的语气,莫名蹦出的字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种没有源头的话,但她还是吐出来了,并且用手不断抚摸着羊身,可没有羊搭理她,它们全在安静地吃草。等白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并且觉得没意思,要将手掌垂下,从其中一只羊身上移走时,突然发现手掌移不开了,它黏在了这头羊身上,更准确地说,是皮肤粘在一根根羊毛上面,她惊恐地盯着绵羊身上的手,看着它分解,看着它变形,静静看着它变成一只羊蹄,一只两指的,剃了毛的,粉白相间的死羊蹄样,但她还活着,还能感受到血液在流动,身体机能一切正常,除过多了一只死羊蹄。
“老朋友,是我啊,难道你们忘记我了吗?”这声音简直是另一个,令白好感到陌生的人在朝这群羊说话,她的声音大极了,几乎贯穿了整个草场,震得羊毛身上大大小小的虱子都从厚毛里蹦出来,它们以毫不在意的任意姿态,站在羊毛顶端跳舞,是整齐划一的另类舞蹈。有一只虱子甚至扯下几根羊毛,双手快速扭动,给自己织了一顶高帽子,在它带上头顶的一瞬间,其他虱子全都停止舞步,它们朝那个头戴高帽的虱子鞠躬作揖,双手虔诚地匍匐在地,心跳成了重鼓声,咚,咚......它们在羊背上围成一个圈,将那个头戴羊毛高帽的虱子围起来,随后,一个个始终低垂的脑袋,以顺时针的方向接连抬起,它们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与它们不同的虱子,眼神冰冷,但前肢依旧匍匐在地,表露出臣服,除了后四肢。
这些虱子们的后四肢开始松动,开始兴奋地颤抖,它们慢慢朝最中心的,那个神情逐渐惊恐的高帽虱子逼近,重鼓声加速,胸膛中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咚咚咚,虱子群围住高帽虱,先是一只开始推它,而后是两只,三只......它们全都站了起来,以人的姿态俯视,高帽虱被愤怒且狂躁的虱子群压了下去,帽子丢在一边,在众虱暴力的无知无觉中,羊毛帽重新融进羊毛里,成为新绒毛的种子。等虱群散去时,那只渴望与众不同,头戴高帽的虱子已经呆板,它跟着虱子群,成为最后一只钻进厚羊毛的脸谱虱子。白好揉了揉眼睛,惊讶于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实在是不多见的奇妙场面,之后,她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实实在在想要立刻完成的冲动——也给自己做一顶羊毛帽,看看会发生什么,但她突然又回过神,一只死羊蹄与一只人手是无法完成此种精细工作的,所以她瞬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朝那群始终埋头吃草的羊喊道:“喂!老家伙们!这是哪儿?”没有羊咩咩叫,它们连先前斜着看白好的横条眼都收回去了,只是一味地埋头吃草,仿佛根本听不到身旁震耳欲聋的呼叫,四周安静到了一种阴森的地步。白好见没有羊理她,而自己的羊蹄手还在羊身上搭着,就准备将它放下来,研究研究怎么将它变回去,但她在扯动时才想起自己刚刚压根儿没扯动,死羊蹄拽不下来。
她有些惊慌地奋力撕拽,并且用另一只暂且还完好如初的人手拽上这头羊的皮毛,像是要将它全身的毛都暴力撕下,让它成为一头光秃秃的**羊,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当她的人手不小心碰到了这只羊的角后,一切都开始变幻,眼前的场景一会儿变幻成儿时母亲做饭时,自己讲了一个笑话引起的金色嬉笑声;一会儿变幻成留学期间,在小酒馆郁闷地借酒消愁时,无意识回头见到的那张粉色小脸;一会儿又变幻成初次杀人的体验,血在皮肤上流着,震颤的木然颗粒不断向猩红心脏延伸。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恐惧促使她蹲下,在湿滑的地板上摸索,如同现在,在身体被莫名出现的,人无法承受的速度拽远时,她觉得自己是一根线条,一根单调无趣的扭曲线条,在人类世界中乏味地穿梭着,后背随意弓着,头尾两点在空中飘着,直到回忆停止,速度降下来,她才有一丁点儿喘息的时机,才能将碎片拾起,才有可能将漏风线条拼完整。在她意识到自己即将掉下来,处于坠落的瞬间时,她看到一片绿山坡,李想与秋菡芮躺在上面,像是正说着什么,但令白好感到奇怪的是,李想竟然是静静聆听的那个,反而秋菡芮一反常态,她激动地手舞足蹈,仿佛要借助动作才能厘清自己的感受。
她开始朝两人挥手,朝那片闪烁着镜子光泽的绿色山坡挥手,但没人发现她,她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彼此无法相融,也没有机会再相见,白好明白了这一点,放下手,用紧追不舍的微笑看着她们,道了一声:“再见。”头顶的羊群蜕下绒毛,将它们撒在草地上,以人的口吻向白好道谢,并用硕大的黑色瞳孔说:“再见。”
“再见,再见......”白好看着那无数双粘连不放的眼睛,看着横条眼变得漆黑无比,看着羊蹄以人的姿态站起,看着撒下的羊毛变成纯白山桃草?的模样,闭上眼睛,感受风从指尖凛慄穿过的瞬间,并试图去享受它,融入它,沉默地请求进入风的时刻,于是,没过多久,她成为风,可以跟随自由肆意的弧度打旋,在陌生的甬道中起舞,无人困扰她,也没有意外的灾祸能打断她。只有一只小小的残翅蝴蝶陪着她,鲜艳的凌乱,炙热的产卵,新生命与她嬉戏,为她伴舞,再折断一片蝴蝶翅膀,但缤纷又羸弱的翅膀从不惧怕风,它随风而行,无论暴戾或温和,无论恒久或短暂......咣当,白好摔在一条凭空出现的木船上,还砸穿了它竹木做的篷顶,她半天没缓过劲儿,躺在地上,抱着摔晕的脑袋忍疼,但很快,当她意识到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正在掏自己的裤子口袋,还有一张喋喋不休的嘴正在没完没了地碎碎念时,缓缓眯起一条眼睛缝,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穿着老旧粗布衣服与短条裤的白兔子和一头笨重矮小的粉红色小猪,它们同样都是直立行走,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拟人姿态。小猪见白好醒了,在她逐渐眯起一条细细的眼睛缝看自己时,立刻停止了惊慌失措的演讲,咳嗽了两声,白兔瞬间静止不动了,它小心翼翼地将兔爪移出白好的裤子袋,站起身,东看看,西瞅瞅,快速瞟一眼躺在地上正盯着自己看的怪形状,见她直勾勾瞧着自己,稳住心智,慌慌张张收回视线,不再看她,开始把玩起自己洁白宽大的兔子耳朵。
那头粉红色的小猪,在兔子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自己肥嘟嘟的厚脂肪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始终跟着怪人移动,嘀哩咣当上下一顿找,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利用脑袋四处游移着,擦擦篷窗上的灰,碾碾地上飞溅出的木屑,再用两指蹄捧起自己卷曲的猪尾巴玩,是拼命压住自己好奇心的动物童真。白好仔细打量了它们的服装,不像是经常能出现在眼前的,更像是旧时,那些完全归属于山川河流的渔夫才会穿上的粗布衣,只不过现在穿在了一只拟人化的白毛兔子身上,显得有些滑稽与可笑,“赔......赔赔赔......赔......”它哆嗦着,用自己长满胡须的兔子嘴说道。
“知道了,兔子......兔子......兔子船长,赔钱,我明白,我会赔给你钱的。但我现在好像没有,等上岸了赔给你,会有人来接我的。”她如此笃定的语气仿佛是生而就有的,坚定到令还没回过神的大脑都确信会有人在岸边接自己,它深信不疑。在两双眼睛同时落到自己腰间,目光炯炯地盯着它看时,白好莫名跟随它们的视线摸向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她被吓了一跳,这简直是顺着她思维变出来的,是她只要想得到就能拥有的,于是,她解下钱袋,将手伸进去摸索,叮铃作响的金属碰撞声接连不断,层出不穷。兔子眼里的精光简直要溢出来,小猪张大嘴,从嘴角渗出贪吃的津液,白好狐疑地抓紧钱袋,斜着眼睛瞅那两只愈发金灿灿的动物,而后又不信邪地用手拢住袋子口,转了转眼球,趁那两只显露出贪婪的猪兔移开视线时,迅速用一只眼睛朝钱袋里面看,爱,黄金,红宝石,令贫困羞愧地逃走。
她抿着嘴,闭上眼,止不住地笑,像猴子拥有了十二棵长满苹果,香蕉与花蜜的棕榈树,在树干上几近疯狂地上蹿下跳,甜蜜令它无时无刻不充满活力,平复了片刻,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经质地收回憨厚傻笑,在心中默念:“不疼了,不疼了,我的腿、后背、肚子、脑袋、胳膊、骨头、脚,都不疼了,它们全都焕然一新,健康无比。”果然,没有疼痛能钻进她的骨头缝了,尝试着活动活动腿,松松关节,转转脖子,顺畅地像抹了橄榄油的木制玩偶。白好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利落站起来,但她没完全站直,因为木船的篷顶太矮了,挡住了她想要挺直伸展的愿望,所以,她弓着腰,驼着背,低着头,在兔子与猪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船篷。
船外,是人从未见过的,令人看上一眼就要心惊的无与伦比美景,天空与眼睛之间没有遮挡,它们近在咫尺,而色彩强烈到可以称其为明亮的不朽。纯白玉色接壤杏仁黄,在窄窄一条杏仁黄下,是明黄与浅橙在托着它们,让惊人的它们不至于沉底,彻底融进圆柔的湖水波澜中,天空的整片颜色完全容纳了湖上飘着的这一小小方舟,既不渺小,也不庞大,更占据不了如此宽广的天高湖澈。在神游的片刻,是船上的白好在欣赏不易得的美景,而美景也在同样欣赏仰头藐小的人类,它们在互相观望,并试图用自己惯常的心智去了解对方,得出适宜相等的答案——没有答案,没有答案,从不会有答案,山川湖泊不会执着于针毫大小的墨水点,毫厘一瞬也无法真正理解群山峻险,刻度不同,深度不够,只是一方迁就,另一方接受,大同小异的模式景观。
兔子趁怪人发呆,没有察觉的时候,又使出老本行,它摸向白好腰间的钱袋,“做什么!”白好大吼一声,抓住攀在钱袋上的兔爪,呲牙咧嘴地朝兔脸靠近,粉红猪早就被吓得躲进船篷阴影里了,它拿起一块碎木片,挡在眼前,想得是用那巴掌大小的木片遮住自己全身,藏起来,还不时从碎木片旁露出眼睛偷看这边的情形。兔子瞧见越靠越近的怪脸,先是挣扎,用牙齿乱咬,爪子乱踢,但由于力量太过悬殊,它挣脱不开束缚,只能绝望地用兔子耳朵遮住那双不敢直视前方的兔眼,选择不去看那张可怕又狰狞的怪人脸,它几乎要被吓晕过去,等周围霎时间安静下来,自己的身体又轻飘飘,脑袋晕乎乎时,它以为自己死了,死在怪人鲜红流油的嘴下,渐渐睁开兔眼,却发现自己还在怪人手中,顿时悲痛欲绝。它认为是这个怪人要让自己受尽折磨后才能安宁死去,于是兔嘴开始学起粉红猪的喋喋不休,它不住地念叨:“老湖,我虽然是个坏兔,骗子,戏耍者,但我也只是为了吃饭,没有真正伤害过任何有手有脚的喘气毛。老湖,请原谅我,等这个丑陋的笨怪人吃完我后,不要不理我,用你肥厚的湖水带我走,因为,老湖,我和你已经是一辈子的老朋友了。哦,对,还有,你要帮我照顾好那只猪,它一天至少需要吃五顿,智商也有问题,但如果它冒犯到你,还是早点原谅它吧,因为它有一双让兔轻易忘记伤害的圆猪眼,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眼睛,黑莓......”
之后,从兔嘴里蛄蛹出的自言自语黏糊到听不清了,只剩下眼泪鼻涕状的扶额阖眼,以及持续不断的请求原谅,白好觉得实在有趣,失了摇醒兔子的心,顺着它们继续演下去,她始终提着兔子衣领的一角,让兔爪悬空。在粉红猪疑惑,并不断举着碎木片向前挪时,有几只丹顶鹤从极远的那轮红日中飞出来,焦红的怪异奇迹,也不知道它们在里面如何进食,一只鹤身几乎贴着船篷外戏剧化的一面飞过去,还有两只用爪子划着湖面飞到了湖的更东边,天空的颜色始终没变,除过多了一块粉红的墨水点,小猪踮着两指蹄终于费劲地移出了篷。在白好被这些奇幻的画面吸引住,手上逐渐松劲儿,兔身从粗布衣服里快要滑出去时,粉红猪高兴地不小心哼哼了两声,兔子又开始装死,而它捂住猪嘴,抽风式地将碎木片扔出去,放声尖叫,木片砸在白好脑袋上。
红日,渔船,美景,仙鹤,令怪人合不上嘴,而兔子刚想趁着这个怪人松懈的时机挣脱开,带着那头粉红猪弃船逃走,计划却被两声哼哼落空了,因此,它决定坦然赴死,掀开兔子耳朵,伸长脖子,吐出舌头,向右一歪,完全是一副毫不在乎死亡的漠然神态,可兔身颤抖的频率,却又佐证了它的恐惧。突然,兔身一轻,兔爪着地,怪人松开了手,将兔子小心翼翼放在木船甲板上,理了理它身上被吓皱的衣服,掸了掸灰,但在发现这身粗布衣原本就是灰色后,伸回手,不再动弹,一屁股坐在船首板的位置,朝天的方向看,瞄了兔子一眼,忍住笑,从钱袋掏出几小块黄金丢给它,说道:“兔子船长,这几块应该够抵船费和修理费了吧!你放松点儿,我不吃你,但我现在的确有些饿了,在我饿到失去理智的时候,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所以,船上有什么吃的吗?最好是热汤面饼之类的,水果也不错,要是能有一碗香喷喷,酸溜溜的热汤面就更好了。”
大耳朵兔以最快的速度迈着小爪步跑了过来,金子使兔不再躲藏,它从刚藏好兔身的船尾跑到“危险”船头,接住怪人丢的几块碎金子,先握紧它们,再抛到甲板上,最后,听见的是又沉又闷的声响,金子依旧平静地躺在原地,兔子身上的白毛瞬间蓬松地炸起,甚至略微发红,它左看右看,来回在船尾与船头之间奔波,弄得木船也开始左摇右晃。紧接着,兔子开始谨慎地盯着凑到它跟前的粉红猪,用爪子猛扣住碎金子,不让它美妙的黄光漏出来,粉红猪被它尖锐又狠毒的贪婪眼神吓住,两指蹄缓缓向后退,直到挨住船篷,跌坐在地,用蹄子捂住猪眼不敢再看,兔子才心满意得的背过身去,将金子装进自己粗布衣的内兜,不知道从哪儿变出针线,将兜快速又仔细地缝起来,还掂了掂,随后转过身,阿谀地朝怪人赔着笑脸。兔爪慢慢挪过去,挪到离怪人只剩一尺的距离,扬起胡须说:“怪榴人,本船还暂未有为榴人提供饭食的,但因您风姿绰约,一看就是仙风道骨,不可小觑之辈。本船决定在邀您观赏如此美景的同时,为您再备一道兔爪浓汤,由新鲜的苹果,蚯蚓,菠萝头,葡萄籽,大象鼻子,狐狸尾巴,糖,毒种子,还有最不可少的三瓢湖水,熬制而成,令您香掉鼻子。”
白好走过去扶起在两指蹄缝隙间偷看的粉红猪,而大耳朵兔还在计算着怎么样才能从这个怪人身上再多要出几块碎金子,最好是整的,一整块能压死自己的金子,它支起锅,用毫不可能的非正常方式生起火,心里藏不住的笑带动胡须一起发颤,它将眼睛瞟向了怪人身边的粉红猪,突然收紧视线,它的猪蹄上多了一大块切割完整的红宝石,而那只猪,正拿着红宝石玩,傻乎乎地憨笑着。大耳朵兔冲了过去,一把夺过粉红猪蹄子上的亮眼宝石,见它还要多嘴说什么,便用兔爪使劲儿在它头上敲了一下,还准备继续在肥嘟嘟的肉上敲打,船篷外煮兔爪浓汤的大锅溢了,兔子慌慌张张跑出去,又往里添了一瓢正变色的湖水。粉红猪委屈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到兔子耳朵里,它喃喃道:“那是怪人拿给我玩的红宝石,不是我的,它没给我,你应该还给它。”白好走出船篷,粉红猪也跟了出去,而大耳朵兔在这个有限的时间里已经将红宝石照原样缝进自己内兜了,它见怪人和粉红猪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眼圈一转,不知道想到什么,走到粉红猪身边,问白好:“你是不是想吃肉?”刚说完,它就将粉红猪举起来要丢进锅里面,怪人急忙拦住了它。
“不用,不用,我没那么想吃肉,把它放下吧,红宝石以礼物的名义送给猪副手,怎么分配你们定,我不管。兔子船长,把你的副手放下来,不要污染了这锅汤。”大耳朵兔把粉红猪放下来,可怜的猪嘴直哼哼,但当兔子趴在粉红猪耳边说了什么话后,它顿时愉悦了起来,将先前的恐惧与悲怨都通过红眼睛药水排出去,一滴一滴的泪用手绢擦着自己,渐渐在逗乐中消失了。
梦醒了,看信的人停了,时间又回到那晚凌晨,大约指针刚刚指向凌晨五点,天恰巧蒙蒙亮的时候......医生被没拉上的窗帘光线刺醒,小腿有些抽筋,绷直腿,等短暂的疼痛融化了,又有点儿想上厕所,但懒惰的床褥温暖,让她此时此刻无法离开床,所以,张开眼,正想看看时间背过身继续睡时,被白好吓得全身颤了一下。医生腰前的床边依旧凹陷,有一座庞然大物似的后背正对着她,呆呆望着窗外高大树木长出的绿叶,听着喜鹊们喳喳地叫,还有其他分不清是那些种类的鸟正连续不断地婉转歌唱,窗内只有几人的心跳声与李想熟睡的呼吸声相交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静极了,故而映衬着窗外的鸟鸣声愈发清晰,几乎是停在耳边叫,吱喳——吱喳——哔咕,“白好,你干什么呢?怎么不睡觉?”医生小心地收着声,用蚂蚁啃食才有的声音问道,生怕扰乱了屋外的鸟类喧嚣与屋内的熟睡梦乡。
见身前的人没有反应,医生缓慢攀上她的背,令每个毛孔都能熟悉她掌心温度的触感,她轻柔地拍了拍它,可白好仿佛是一座老旧落灰或是年久失修的雕像,除了静止不动,其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有失魂似地朝窗外那片茂盛的绿叶看,不知道在心里想起什么有趣的,嘴角忽然一咧,眨几下眼睛,将多余的水分挤出来,眼眶底下泛起泪花,伸手一抹,回头看向那个神情担忧,用胳膊支起身子,始终揉着她后背的医生。
看她皱着眉,横着嘴,眼神过分执着于自己时,她,白好,这个一夜未睡的瞌睡虫,想立刻与医生的嘴唇来一场亲密接触,但刚醒来,思维依旧敏捷的医生躲开了,她拉开两人的距离,手掌握在白好肩头上,略微使点儿小劲推着她,说:“疯了?大早上的,我还没洗漱。你几点醒的?怎么醒这么早?还能睡会儿,你睡我这边,我去洗漱,小点儿声,小想睡得正香呢,你看她。”医生用小范围的活泼方式指了指正流口水的酣睡李想,她经过这场惊吓闹剧彻底醒了,坐起身,习惯性地让白好坐直,“不要驼背。”她说道,而白好像是支撑不住似地倒进她怀里,但还是用仅剩的力气收着劲儿,生怕压倒她,也害怕累着她。她想抱住医生,可胳膊没劲,只能向下垂着,手掌半蜷缩窝在被子上,头搁在医生刻意绷紧的肩上,朝她说了一句:“早上好。”
秋菡芮顿时感到啼笑皆非,哭笑不得,她叹了一口气,用自己有劲的胳膊环抱住白好的腰,将头同样搭在对方柔软无力的肩膀上,侧头回答道:“早上好。”对面的人轻咳了几声,她拍了拍她的背,紧接着用手掌上下游移,拿不常见的气音问道:“今天早上想吃什么?喝豆浆吗?家里有黄豆,但没泡,嗯......让我想想,冷冻室里有水饺,汤圆,还有什么来着?”医生的眼球左右乱晃,浅浅撅起嘴,用手挠了挠下巴,“不行,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了,我等会儿去冰箱看看。那早餐就吃煎饺和汤圆,对了,冷藏里还有半罐上次没吃完的醪糟,可以给做牛奶醪糟汤圆了,怎么样,喜欢吗?白好,白好?”白好没再说话,她无法再说话,因为医生已经听到了从肩头传来的均匀呼吸声,白好睡着了。翻身下床,将睡着的她小心放在自己刚睡过的,还温温热的床褥里,医生站在床尾,像是在纠结思索什么,最后,她以下定决心的样子,掀开被子一角,拽出白好的小腿,看她脚底受伤结痂的情况,令她意外的是,没有结痂,脚底已经好得差不多,看不出尖锐细密的玻璃划痕伤口了。她又不信邪地摸了一下,的确连凸起的愈合痕迹都没留,白好的脚趾头动了一下,像是为了缓解干扰,医生直起身,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什么,走向洗手间。
敲门声,筷子落地声,水烧开的咕嘟声,油水碰撞的慌乱嗞啦声,让白好从混沌不清的睡意中睁开眼,在床上畅快地伸了个懒腰,但眼皮还是一眨一眨的,总想闭紧后再睡一觉,医生快步从厨房跑去开门,李想带着一身热闹的油炸味儿冲进来,塑料袋的声音像鞭炮,吵得白好不得不清醒,她坐起来,但觉得头晕,又躺下去,趁着起身这个间隙,她看到李想身上挂满了白色塑料袋,香味随着她的走动从里面飘出来,很明显的吃多就要发腻味儿,“天啊,小想,你怎么买这么多?咱们吃不完,几天都吃不完,太多了。”
“多吗?还好吧,主要是那条小吃街上卖早餐的小摊太多了,每一样都看起来很想让我买下它。菡姐,我保证,这些,我绝对会吃光,一点儿都不留,而且你想想,白好在里面肯定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早饭,还不如让她一次性吃个遍,过完瘾,至少有一段时间不会想念这些油炸的美味。”李想把早餐群放在餐台上,用自己小时候才有的可爱表情盯着医生,直到她败下阵来,在无可奈何的笑声中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直起身后,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让她去叫醒白好。有人走到床边,有人蹲下身,有人掀开被角,有人朝装睡的人脸上吹气,白好腾地张开眼,“李想!小时候是小坏蛋,长大了是大坏蛋,知道了,马上就起床,别吹了,一嘴的油条味儿。”
白好闭上眼缓了一下,之后,慢慢从被子里不情不愿地蛄蛹出来,穿上李想刻意踢远的拖鞋,在她“毫不张扬”的窃喜中,趁她不注意扑上她的后背,两人开始在木地板上玩摔跤游戏,直到医生喊两人摆碟子,端汤碗,才停止,白好的小臂不松不紧地勒在李想脖子上,整个人的身子连续向后仰,到一定承受限度后,停了二三十秒才用大拇指拨了拨李想的耳垂,问她服不服输。李想艰难地点了点头,用手拍了几下勒住自己的小臂,白好轻轻松开她,对她的行为有些不满,心里想着无论怎样都必须先反抗,不能呆等对手心软松手,但看着她躺在地上喘粗气的可怜样儿,还是蹲下身,摸摸她上下起伏的小肚子,再拿衣服盖住肚脐眼,担心记忆里的小姑娘着凉,而李想只察觉到她分神,趁着她替自己掖衣角的时刻,翻身将白好钳制住,但没钳紧,被反制住了,“小想,乖乖去帮秋医生摆餐具,我去一趟洗手间,很快就到。”松开反剪她的手,从跨坐的姿势恢复成原样,在李想即将站起身的前夕,白好朝她后脑勺说道:“当然,是等你摆好了餐具之后。”刚说完,就一溜烟跑进了洗手间,哐当锁上门,两手撑在洗手池边儿上傻笑,不经意抬起头,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镜中的白好身后站着一个黑影,是熟悉的模糊形状。
没心情搭理那团黑影,自顾自拿起牙刷,挤上牙膏,开始用自己老旧毛躁,医生劝了无数次都不肯更换的老牙刷刷牙,向上望了一眼,影子立刻抽回想触碰的手,它耷拉着眼,无助地看着镜外的白好将自己想象成机器人,有规律地将手臂抬起,上下摆动,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像短路或者即将断电时才有的机械状态。打了个喷嚏,薄荷味的牙膏不小心伴随她夸张的表演呛进嗓子眼里,辛辣的清凉顺着唾液灌进胃里,于是,白好只能短暂恢复成人的神态,如同垂死挣扎的溺水者般咳了两声,却忽然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费劲儿从气管使劲憋出“赫”“赫”的气音,清爽感滑走,留下的只有喉咙中令人灼烧的疼痛以及那经久不消的,浓稠的黏腻荒诞。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有什么事需要我解答吗?”刷完牙,吐出拥挤的泡沫,飞快漱了漱口,晾出舌头,想让它好受些,之后看着镜子里的那团问道。白好重新恢复成旧时一种了无生趣的眼神盯着它,洗手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甚至连心跳声都消失了,**站定在此处,左右张望两盏相同的灯,好奇谁先熄灭,“没什么说的我就走了,之后有的是时间谈话,或者说,我今后只能和你聊交心的话了,不开心吗?还是我讲的话没那么有意思了,影子,如果......”
“你骗她们,骗我,骗任何与你有关系的人,但为什么还要欺骗你自己的感受?你明知道结果是什么,为什么,小好,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该说那番话,我明白,但我无法阻止我自己,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仅此一次的冲动,我想......”影子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强忍什么恶心难缠的东西,脸上是将要呕吐的征兆,但很快,它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小好,让我吃掉你吧,这样,你就感受不到痛苦了,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挣扎了,来吧,小好,让我吃掉你,让我吃掉你吧。”影子强烈的愿望让它无法再变幻出迷惑人的,那张极度迎合人类审美的漂亮脸蛋,它的眼眶悲惨地掉进嘴里,鼻子融化成糖浆,招惹进蜜蜂苍蝇,皮肤皱巴巴的,像上千只虱子咬穿了死人皮,露出里面的活面脂肪,是烂了,生了疮的,鲜活。粉肉越溢越多,不停往外掉绿头苍蝇尸体,蜜蜂的嗡嗡声飞来飞去,让白好愈发厌烦,她又听到了童年时期抽水马桶的怪叫声,一种无法忍耐的焦躁愤怒涌出来,与此同时,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想象,那个一直在她头脑中萦绕令她发狂的想象——把自己的头割下来。
“把自己的头割下来。”某种可怕却毫无踪迹的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歌唱,试图让她失控,或者拿起修眉毛的小刀一顿一顿地从脖子边缘划起,割到一半,面对镜子,看着它像鲸鱼嘴样一开一合,骨头连着筋,无法再用暴力对待它,而是小心缝好,怪异地期待它能长成新的模样,最好是坚不可摧的,完整抛光的头颅。之后,她不再想把自己的头割下来,不再想把它端正地平放在洗手池边缘,不再想瞪圆眼对准门,不再想等谁打开门,用此等新奇吓她一跳,不再想用流尽的血让某个无辜者摔个屁股蹲儿,不再想这一定很好玩,不再想这一定是场完美的血腥体验。
“好吧,我同意,你吃掉我吧。别盯着我看了,我说我同意,拧掉我的头,砍掉我的手,挖出我的心脏,吃掉我吧,我同意。”白好的确想停止虫爬的疯癫感受,她想停止这种扰乱她计划的无必要感官。事实上,她有些怕了,她担心失败或是漏洞太过明显,她担心在最后一刻自己无法承受,以至于让全部与自己相关的朋友,被接连带起,她担心根全烂了,或者好根所剩无几,她担心自己做不到,又担心做得太好,焦点失效,她甚至已经开始恐惧被火烤的感觉。
影子在得到她的首肯后,从镜子里如同蝙蝠般飞跳出来,悬在洗手间俗气的,摇晃的透明水晶吊灯上,身子一缕一缕地垂下来,先是蒙住她的眼睛,再捂住她无辜叫喊救命的鼻子,之后伸进她的嘴,填充她的胃,最后彻底包裹住她,像织牢了,密不透风的黑蚕蛹,白好饱受折磨的挣扎声越来越大,直到自己的骨头被碾碎,舌头脱落,心跳从剧烈到彻底消失时,茧才裂开,露出一个全新的自己。门外听到动静的李想从敲门开始演化成砸门,她以为白好不肯接受被永久囚禁的事实,选择自我了断,心中焦急地像溺水的蚂蚁,四处扑腾,不敢告诉医生,只能自己承受,“别敲了,一会儿就出去,正上厕所,勿扰。”
白好看着自己乌黑发亮的全黑眼仁,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快感,她有了一种认定的事实,那就是再没有痛苦,再没有张开嘴就已感到蚊虫填满的恶心无序,它们将再也无法一只只横冲直撞地哄闯进来,飞进人无端张大的嘴里,藏在舌头底,产卵,新生。不一会儿,眼睛恢复正常了,除过红血丝,它几乎爬满了她的整只眼球,让人看到还以为是可传染的红眼病,还好她不怕被人嘲弄或仇视了。刚想打开门,去吃热乎乎的各色早餐时,偷偷打开锁,担心有人在门口或拐角处偷袭,于是趴在门口,听到了李想和医生的整段对话,一阵儿瓷碟与大理石桌的碰撞声,李想说话了,“她说她一会儿就来,正上厕所呢。菡姐,你刚刚在外面和谁打电话?还不让我听。”
“没什么,就是那些工作上的琐碎事,你听了都会觉得烦,真的想听吗?”医生端起摆放整齐的斗笠碗,李想使劲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仇阜寒打电话来问那些无聊事,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办酒,在哪儿办,想他能不能从位置上挑点茬。最后,才记起来正事,顺嘴问了问白好的情况,还想听吗?”李想表示今天接受的信息已足够,不需要再多一些零零散散的琐碎事填满自己本就不富裕的心理空间,“小想,去看看她怎么还不出来,饭都凉透了,我再去热热。”医生将碗放进微波炉加热,李想带着低气压的狐疑神情,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医生亮起的手机屏幕,却被躲起来的白好吓了一跳。她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胸口,拧着眉,蹙起眼,弓下腰,强烈抗议这样或许会使人心脏颤抖窒息的玩笑方式,白好以充满诚意的道歉形式接受了她的提议,并趁她毫无察觉的时候与秋菡芮进行了一次短暂地对视,从眼神中确定计划的进展程度。
三人围坐在餐台边,一致选择不坐在宽大过长的餐桌上吃,身前是Coalport酒红边描金手绘餐盘,一旁摆着白釉斗笠碗,碗里是小白瓷勺和牛奶醪糟汤圆,托着手柄将整锅端起,为了方便直接在餐台摆上一块抹布,垫在锅底,煎饺在锅里躺着,由于秋菡芮的复热还冒着热气,用木筷子划开,夹起一块,只是看着金灿灿的脆底,食欲就已满足。从装满冰水的门巴大木碗里,拿起一个水开闷上五分半的溏心水煮蛋,上下两头磕开,在桌上小心滚一圈,防止开裂,剥开,再夹一个脆底煎饺,浸满小米椒辣酱汁,两种食物同时品尝,能称为绝佳的风味美妙,再咬一口软糯,内馅滚烫的黑芝麻花生汤圆,喝上一口牛乳醪糟汤,一天的好心情注定会持续高涨。
李想小心翼翼绕过吃得正香的白好,抬眼看了看秋菡芮,见两人都专注于吃饭,快速伸手从塑料袋里拿了两个水煎包,端正摆在餐碟里,又用油乎乎的手夹了两筷子煎饺,放进自己的酱汁碗里,之后站起身,从厨房拿了一把小餐刀,切开加满馅的温热煎饼果子,先是拿了一块,左右张望了一番,又挑选了一大块摆在几乎满的餐碟里,还不满足,用筷子伸进焦香酥脆的酱香饼袋里,撬起一大筷,小山似的堆在碟子里,“小想,说了多少次了,吃饭不要急,没人和你抢,慢慢吃,慢慢吃,怎么就是不听呢?吃饭吃得太快了容易消化不良,对胃不好,之前让你不要吃饭喝水都能改正,怎么现在......白好,你说两句吧,我下去开车,记得等会戴头套。小想。”秋菡芮擦了擦嘴,站起身,无奈地看着垂头不语的李想,拍了拍她的肩,穿上运动鞋,下楼去了。屋里没人说话,只有白好的咀嚼声,“愣着干嘛?小想,先吃啊,但秋医生说的确实没错,吃太快太多,上年纪后是容易得胃病。”她吞进最后一个汤圆,喝完汤,又去锅里舀了一点。
“小想,快别愣着了,吃,一会儿就得走了,你吃,我说,你当故事听就好。”白好舀了一勺牛乳汤小心灌进嘴里,之后端起碗,一口喝干净,“来,碗给我,汤正好温温热,吃起来不烫嘴。”递出碗,李想沉默着吃刚好浸满汁的煎饺,喷出汁,溅在餐台上,白好放下碗,用手里刚好攥着的废纸擦干净,坐回与李想肩并肩的餐椅上,“小想,我之前有个朋友,她吃饭也很快,但也因为那会上学,时间紧。有一次她在课上肚子疼,请示老师去厕所,那个老师人不错,不仅让她去,还让我们班班长陪着她,担心她晕倒,当然,她们两个都是女生,现在想来我们班里女生还挺多的,男生只有几个,怪不得过得舒服。对,对,说回正题,班长陪她去了之后,没过几分钟就慌慌张张跑回来说我这个朋友需要去医院,老师也没耽搁,让我们自习后自己去厕所背着红蜻蜓叫了120,红蜻蜓是她的绰号。那次还挺严重的,她得了胃溃疡,还穿孔了,从那儿以后我们学校的吃饭时间都往后延长了半个小时,呵,我们还给她起了霸气的名字,叫红蜻蜓斗士,因为她我们全校才有足够的时间吃饭。”
“所以,小想,慢慢吃饭,现在已经不是你需要抢着吃的时候了,你长大了,安全了,那段昏暗混乱的时期过去了。放轻松,小想,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放轻松,不要用灾难化视角填充未来,你很好,你的未来也很好,知道吗?”李想点了点头,抱住白好开始放声大哭,她边嚎边说:“我不想让你走,白好,我不想让你走,你留下可以吗?你留下可以吗?”她含糊不清地喷出食物残渣,连续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白好也被她的哭声击垮,她眼含热泪,但又很快收了回去,闭上眼,同样抱住李想的背,使劲儿摩挲了几下,之后挣脱开她紧抓不放的手,掰开她的手指,心里又有了什么动静。
她站起来抽了几张纸巾,攥紧它,指甲嵌进皮肉里,缓了片刻,等心情彻底平复下来,蹲下身,擦干李想脸上弯弯曲曲的沟壑眼泪,捻了捻她淅淅沥沥的湿鼻子,捏捏她不软不硬的脸蛋,说道:“别哭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有机会再见的,有机会再见的。”又站起身抽了几张纸,干脆把纸盒拽过来,重新在她面前蹲下,“自己擦擦眼泪,擤擤鼻涕,咱们该走了。”
白好重新蒙上染有血腥味的黑头套,背过身去,让李想帮她反铐上?手镣,再让她钳住自己背后的交叉重叠手腕,用如同上绞刑架时的均匀龟速缓缓走出门,按了电梯,两人一齐下了楼。秋菡芮在车里等着,将胳膊肘儿随意搭在车窗边,用手支着脑袋看起来正沉思什么,李想的开车门声牵引回她飘忽不定的思绪,等两人坐定,疾驰而出,“现在去哪儿?和队里汇合还是什么?你们俩是不是有事没说,不要把我蒙在鼓里。”李想问道,但整个空间内没人回话,白好趁李想不备偷偷从她裤子口袋拿出钥匙,替自己开了锁,卸下头套,畅快地长呼一口气,“说真的,头套只有戴久了才能习惯,如果长时间不戴后再蒙上那层黑布,还真是忍不了,怪不得套子要从小戴起呢,十几年的时间就算再不习惯也得适应习惯了。”医生还在想着什么,下意识踩紧了油门,车速提升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李想透过车窗,看着以超光速飞跃过身旁肉虫似的一辆辆“蜗牛”车,周围安静到了一种十分诡异的程度,白好的后背与她同样逐渐贴在座椅靠背上,医生像是短暂失去了理智,与近在咫尺的疯狂相汇。
“菡姐,速度可能在某种状态下太快了,慢一点儿,菡姐,菡姐?”李想试图用密集式的对话让速度降下来,但成效渐微,效果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显著,车速依旧未减,她们向着倒立的珠穆朗玛峰攀登。白好用手臂怼了怼李想,示意她沉默坐好,系上安全带,车外绿影微亮,如浮幽般掠过的塔柏无不诉说着时间与命运的沙漏上仰,之后,车身以一种极其巧合的方式翻了,颠簸,翻滚,灰尘,三人手臂上扬,在投降的姿势中恢复意识,快速解开安全带,从骨架完好但外壳破碎的车里爬出,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把□□,顶在正往出爬的秋菡芮头上,枪头向下甩两下,示意她小心行动,只允许慢慢高举双手用身子蹭出来,李想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又突然将全身上下都摸了个遍,这是她的配枪。
“把手举起来!你们两个!把手放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快点!”秋菡芮终于从车里蠕动了出来,她站起身,踮着一只脚,高举双臂,但其中一只手却紧紧攥成拳,“张开!把那只手张开!否则我就开抢了!”白好朝她怒吼道,观察出对方满不在乎的姿态,立刻鸣枪示意,周围原本围观的群众四散奔逃,尖叫,慌张,彼此踩着彼此的裤脚,飞快从最佳观赏位逃开,没人再向前。医生趁人群一哄而散时,猛地张开手,将刚刚偷拿出的车钥匙扔向白好,飞蛾扑火的脓包破了,她准备冲上去夺抢,但冰冷的枪口还是对准了她贴上来的可爱额头,李想停下缓慢向前移的步子,跟随白好的视线离开车的遮挡,“去把那个车窗敲碎。”她朝李想说道,用下巴努了努停在路边,已经落灰的古朴绿黄色出租车,李想顺着她的意思敲碎车窗,打开门,坐上去。
白好用枪压着秋菡芮一前一后坐上后排,她朝后望了一眼,确定好情况,示意李想开车,枪口依然对准医生,但眼神里却多了模糊不清的,犹如满月叠晕的不舍,车身拐向第二个十字路口,拐向重叠不断,混沌不清的十字路口,命运的齿轮在大声疾呼着,没有人退缩,她们都在向前。但,这是向前吗?还是,向前已成了意象,无论走向何方,都是前方......顺序颠倒,语序错乱,神经癫狂,痴呆的预兆已走向牵强,尽头无光,前,前前前前,前,前......前方是死亡。“打电话,现在给仇阜寒打电话,放免提。”电话那头很快就接通了,听筒不断传出对面“喂喂喂”的声响,白好在心里默数了四十五秒,用枪托打烂医生的头,她大叫一声,血流下来,填满了她的半张脸,疲惫从伤口渗出,蚌壳珍珠滚落,悲惨地腐烂化脓,蚌肉哀戚地恳求臭气离开,拜托它,跪下向它祈求,求它走,结果是被同化。“喂!怎么了?秋菡芮!秋菡芮!说话!说话!”
“她说不了话了,慢慢找吧,最好祈祷再见到的时候,她不是一块一块的。”白好把手机卡拔下来,将手机扔出窗外,听它被车轮碾碎的清脆终结声,像是苹果咬向山羊,之后,她盯着医生,在她已经跛起的小腿骨上使劲儿敲了一下,看准时机,推开车门,用热泪盈眶的微笑推她下去,让她栽在修建齐整的绿植里,让她看着毫无用处的时机远远驶去。但她还有话没说,她还有失望没付诸行动,她还没有把她给的折磨还给她,太阳毒辣辣的,将黄油似的人皮烤化,空地上,只剩一具软塌塌的皮,与浑圆无助的心。
李想头脑中运行的方式愈发困顿,稍有不慎就会彻底崩弦,她不知道白好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只是强迫自己挺直脊柱,虽然全然不信,但还是接受被枪抵着头的现实,她开始习惯枪口的冰冷,甚至想用太阳穴将它暖热,车一直向前开。“白好,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和秋医生在玩什么把戏?这不好玩,一点儿都不,把枪从我脑袋上挪开,咱们好好谈谈。”被忽视地对话请求,白好只让她立刻停车,并且用迅速且沸腾的枪托砸向她的胳膊,车打了几个摆子后,被左脚刹停,李想无法再忍受她神经质地疯狂,朝她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不要再动手了!说话,用嘴说!你有嘴!你有嘴!”
“下车。”白好先一步打开车门,把李想从驾驶位上狠拽下来,还朝她屁股蛋上踢了一脚,让她跌倒,最后扬长而去。将车停在筒子楼前,仔细观察它灰白的墙皮随着衰老腐烂,黑色是底调,与蓝橙的天形成对照,楼内与楼外形成了两个世界,这是两个看似有着巨大差异的世界,但实则,组成的基调都是相同的,都是死寂。
有人上了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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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苦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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