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店早上没生意,早十晚十是标配。
临近过年,年货还没准备齐全,赶在开店之前,竹青先去超市大采购。槐花镇是县治所在,整个县的人都涌了进来。各种店都进入最后冲刺阶段,争取打赢收官战。
粮食区,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黑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的瘦高个男生,扛着一袋五十斤的米从仓库区过来,米袋压得他身体往另一边倾斜。他的头发往后梳,在头顶扎成一个小揪揪。
如果不是昨晚才看过这令人印象深刻的身形,如今看到,竹青也不敢认。
竹青往后退了两步,拉着旁边的售货员问:“那人看着眼生啊,你们超市新请的?”
胖胖的售货员阿姨笑:“过年嘛,老板请的零时工,听说还是个学生娃,估计家里困难。”
胖阿姨搓搓手,把小太阳让出来,“美女,来,烤火。酒心巧克力来点儿不?正宗哈尔滨来的,好吃得很!”
冬天很冷,小镇的超市不会奢侈得开暖气、空调,只有小太阳,学名“鸟笼式”取暖器。这东西极容易引发火灾,可它便宜啊!胖阿姨穿着长及脚踝的羽绒服,热情推销过年最时兴的糖果。
从货架缝隙中望过去,黑卫衣、黑牛仔、黑运动鞋又沉默地飘过去,袖口挽到胳膊肘,离得太远,看不清脸上时是否有汗珠。
察觉黑色身影有转过来的迹象,竹青立刻偏头问阿姨:“怎么卖的?打折不?”
“打折!八折!满88还能抽奖呢!”
竹青买了年货,放在火三轮上,先去开店。
越靠近年三十,消费人群越庞大。
竹青在服装店门口架上人字梯,自己靠坐在上面,左边挎着小蜜蜂,右边挎着大水壶,“唉,唉,那件大红的八十八,阿孃,拿到嘛,八十八、一路发,上海货,不贵!当真不贵!”
小地方的促销全靠嗓子,店里只有竹青一个人支应,监控又不发达,昨天盘点发现丢了一件衣服、三条裤子,赠送的袜子不计数。
人均百元的服装店,愣是让竹青搞出了两元店的效果,走过路过看到竹青这架势,还以为这里有多大的便宜,人引来人,小店直接客似云来。
“姐!可算找到你了。去你家没人,手机店也没找到大伯,他们和我说你在这里买衣服,我才找来。”堂弟小远笑嘻嘻抬着头问:“你家店生意好好呀。”
“找我啥事啊?”竹青关了小蜜蜂,眼睛仍然关注着店里,偷东西的人最爱浑水摸鱼。
“没事儿,我到街上玩儿,还说去你家吃饭呢。”
“忙,我们都在外面吃。小宁呢?”竹青开始翻包。
“才不带他呢!小屁孩儿一个。”
行吧,他俩兄弟闹归闹,感情挺好。
竹青从包里拿出两张五十,“一张你的,一张小宁的,不许贪污啊。天黑之前,必须回家,我打电话抽查的!”
“得令!”小远抬手敬礼,这调皮匠就是来化缘的,捏着钱小声嘀咕:“姐,你给我的书用不上啊,我学文科的。那些数学题难度太大,老师说超纲,不考的。”
竹青明白他的来意了,“给我送过来,不许扔。要是二叔二婶问起来,我帮腔。”
“姐姐,我亲爱的姐姐,爱死你了!”小远边说边跑,音调都飘忽了。
除了这小插曲,一上午全是枯燥的卖衣服,车轱辘话来回说。
中午两点,隔壁的包子铺送了四个大包子过来,竹青下了梯子走动两步,一边吃一边和客人讨价还价。
从衣兜里掏出餐巾纸擦嘴,竹青抬头的瞬间,看到汤嘉岷站在不远处,不知看了她多久。
竹青回想自己的形象,大棉袄、雪地靴,乱糟糟的头发随意飞,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出现呢?尴尬得想扣出三室一厅。
竹青愣了愣,把餐巾纸放回包里,平静对汤嘉岷点点头,希望这个这个画面不要成为他不忍回忆的黑历史。
汤嘉岷得体大方,冬日暖阳下头发有光泽,穿着驼色大衣、黑皮鞋,即便离这么远,都仿佛能味道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妥妥韩剧男主角。
竹青却潦草凌乱,粗鄙庸俗,浑身是包子味和人群味儿,这么明显的反差,这么强烈的画面冲击,竹青心里更明白,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店里地板被进进出出的客人踩得很脏,各个乡镇的人都涌入县城做今年最后的消费,有些人背着背篓,有些人提着麻袋,气味混杂。把竹青从曾经妆容精致出入CBD的过往,拉回到充满乡音土话繁杂气味的现实。
晚上八点,人群终于散去,竹青准备把人字梯搬到屋里。
一双手突然搭上来,手里一轻,竹青回头:正是汤嘉岷。
“我来吧?放哪儿?”
“墙角。”
汤嘉岷放好梯子,回头问:“怎么收拾?”
“我……”竹青准备拒绝。
“我先找个大纸箱当垃圾箱,这些包装袋、塑料都是要扔的吧?”汤嘉岷却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想想仿佛也没有必要划清界限,竹青拿了扫帚和拖把过来,汤嘉岷先捡大件垃圾,竹青后扫细小碎屑,汤嘉岷再拿拖把拖地,竹青拿抹布擦拭。两人齐心打扫卫生,有客人来,竹青去招呼,等卖了衣服回来,汤嘉岷已经拖着一大纸箱的垃圾去了垃圾站。
竹青站在店里,想了想,从收银台的柜子里拿出电热水壶。
汤嘉岷回来的时候,刚把擦过手的手帕折叠装进衣兜,他的生活习惯有时很老式,仿佛看一幅油画,让人情不自禁沉醉进去。
竹青端起一个纸杯递过去:“暖手。”
汤嘉岷接过,双手捧着,指尖冻得通红,他生**洁,刚刚丢过垃圾之后,肯定洗冷水手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忙?叔叔呢?”
“外地收货款,年前最忙的。”
汤嘉岷点头,“理解。”
说了这几个字,两人又沉默了,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开口。
“明天我来帮你吧?”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又是沉默。
竹青同样端着一个纸杯暖手,目光放到一排排货架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和周琉月分手了。”汤嘉岷突然开口。
竹青吃惊回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分明在问:为什么。
“她是很好的姑娘,活泼开朗,但我有时跟不上她的思路。她希望每天打两个小时的电话,非常羡慕室友的男朋友能打一个通宵的电话证明爱意。并且认为,我让店员送玫瑰、送包的行为非常没有诚意,希望我每个周末能去陪她。”
竹青没有说话,她只能倾听,不该评价。
“我接手了中国分公司的业务,新成立了一个投资基金……不太顺利。兼顾学业、事业耗费大量精力,分给她的时间少了。她不能理解我明明有时间有金钱,却不渴望和她见面。我解释了,她还是不理解。我想,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对事情的理解不能同频。”这话只有同样重生的竹青明白,汤嘉岷叹息:“是我没有做好准备,匆促走进这段感情。圣诞我回美国了,她一气之下说了分手。这次春节,我们当面谈了,双方都表示遗憾。”
汤嘉岷走完喜欢、在一起、分开的全过程,弥补了曾经的遗憾。
停顿在这里,汤嘉岷望向竹青。竹青觉得,他的目光仿佛在催促自己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呢?
“没关系,等你准备好,再试试,会磨合好的。”竹青只能这样安慰。
汤嘉岷震惊,“不,我和她结束了,我确定,我们不合适。”
“那曾经十年的怀念算什么?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汤嘉岷苦笑:“你骂我不懂珍惜。的确,该骂。”
“我没有任何资格骂你。”竹青耸肩,“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吧,别让汤校长担心。”
“竹青,我……”
竹青不想听他说什么,走到门口,大声对路过的人道:“阿嬢,小姐姐,进来看哈噻,新到的冬装,漂亮得很。”
一对母女走进来,竹青陪着挑选衣物。
汤嘉岷只能退到旁边,看她妙语连珠,又做成一单生意。
“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汤嘉岷问。
“还没定,到时候再说吧。”
汤嘉岷同行的邀请没说出口,就被委婉拒绝了,只能道:“有时间来家里玩儿吧,外公很喜欢你。”
“嗯嗯,年前生意忙,等空了上门拜访。”
两人都明白,这样空口一句,没有任何诚意,依旧是拒绝。
“初七那天,我准备请同学聚一聚,上次去爬山的熟人,没有其他人,你也来吧。”汤嘉岷第三次邀请,“不吵的,也不喝酒,单纯吃点东西,联络感情。”
竹青想了想,初七应该有空,应下:“好,到时候聚。时间不早了,要不你先……”
汤嘉岷无奈:“不要总是赶我。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对吗”两个字有些不确定,汤嘉岷从一开始就没想伤害竹青,他珍惜这段友情,不想失去,正试图重新让它坚固起来,回到最初。
“嗯,还是朋友。”竹青点头,“但时间真的不早了。”
“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讨厌鬼。”汤嘉岷再次叹息,“时间的确不早了,我等你关店,送你回去。别拒绝,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一位女士独自在夜晚回家,这不是绅士所为。”
说这话的时候,汤嘉岷微微昂着头,仿佛他说的是什么真理。被母亲教养长大,被汤校长熏陶的汤嘉岷有种独特的老派绅士魅力,你可以诟病他大男子主义,可他真做到了事情自己扛、难关自己过、钱给得大方,是一个好老板。
竹青一直守到十点,关门之后,从巷子里推出了自己的火三轮。
“我要骑这个回去,不然,明天没有代步工具。”竹青冷淡看着他。
“我坐你的车回去。”汤嘉岷愿意挤火三轮。
“不把车开回去,明天汤校长要出门怎么办?别任性,最优解是你开你的车,我骑我的车。”
汤嘉岷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道:“我开大灯照明,你慢慢骑,不着急。”
即便我们不在同一辆车上,也在同一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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