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握紧纸杯,她有很多疑惑,但她不确定是否要更深地进入陈麒的世界。
陈麒把沉默当成默认,“我曾经以成为陈大勇那样的人为目标,曾经。”
“从我有记忆起,周围都是夸赞他的,老家叔伯夸他仁义,发财了也不忘乡亲兄弟;工人夸他仗义,起家挖小煤矿的时候,他宁愿买卖设备也要救人;同学都羡慕我,一个圈子里的父母不会亲自来开家长会。他上过电视,女主持人优雅从容,夸他白手起家,能力卓绝。”
“他给我报各种兴趣班,马术、钢琴、高尔夫,流行什么学什么,什么高档学什么。他让我很小就出国旅游,后来我看照片才知道,六岁就去过澳大利亚和袋鼠合影,虽然现在已经没印象了。他对我妈也很好,不要求她工作挣钱,反而给她很多钱,在家里从不对她大小声,更不打人。你知道,我很多同学上课坐不下来,因为被老子抽肿屁股。”
竹青静静听着,男孩儿天然崇拜父亲,父子关系究竟如何走到这一步呢?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突然疯了,在家大喊大叫、摔锅砸碗,外公外婆、舅舅姨妈都来劝,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也来劝,双方家里劝过之后还有朋友同事。人人都劝她忍一忍,不要在意,我听他们的话外音,恍惚以为我妈是有错的那个。那段时间家里乱糟糟的,过了好久,我才明白是因为我爸在外头养女人,私生子女三个。”
“说出来你可能鄙夷我,但当时我真不觉得这有什么。我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他们那一代,但凡发家,桃色新闻不断,养情妇都成产业链了。我不能共情我妈,因为我爸对我挺好的,闹出来之后,甚至是翻倍的好,零花钱翻倍、生日礼物翻倍,记在名下的资产翻倍。而我妈好些年没在公司做事,每天柴米油盐、打扮美容,靠人养着。”
陈麒自嘲一笑,“然后我就亲眼看见,他怎么对陈鸿的,买买买、送送送,和对我一样。突然之间,我就懂我妈了。我也学着她大吵大闹,闹个鸡犬不宁。人都是贱皮子,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舅舅,我是说鲁家舅舅他们劝我,陈鸿只是个姑娘,继承不了家业。哈——搞笑,陈大勇想生,难道生不出儿子吗?”
“卢婉嫚是个厉害女人,公司的人不当着我妈的面,也会叫她嫂子。有回被我妈听见,回家就割腕了。”陈麒转动着手里的纸杯,“我突然醒过神来,我妈孤立无援,外婆已经去世了,她和鲁家没有血缘关系,鲁家接陈大勇指缝里漏出来的小工程,不可能站在她这边。我妈只有我,而我有什么?”
陈麒摊开手,看着空荡荡是手心,再问一遍:“我有什么?”
“我不闹了,送我妈去医院,西医说抑郁症,也看过中医调理,没用,病情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换个环境,我高三转学到四川。”陈麒平静述说那段时间,“槐花镇挺好的,尤其是五月。”
五月槐花香,天空湛蓝,风也温柔。
竹青轻柔握住他摊开的手掌,“都过去了。”
“过不去,只要没离婚,过不去。”陈麒收紧手掌,“这回陈大勇真有可能破产。刚开始,他为了开小矿,到处润滑,俗称行贿。现在有人趁着重组的东风,要拉他上更大的船,他知道那是条黑船,不愿意,可人已经在踏板上。回头,岸太远,往前,不敢走,进退两难,实在狼狈。”
竹青问:“没办法吗?做污点证人,找纪委检举都不行?”
“哈,这种光明大道陈大勇怎么没想过?那里——塌方式**,一圈圈,他敢踏进去,所有黑锅都是他的。反过来,接受邀请上黑船呢?不知撑几年,黑锅还是他的。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回头,晚了!”
竹青沉默,如果是十九岁的她,坚信世界光明正义,法律无所不能;现在的她明白,不要对正义抱有太高期待,法律只是最低底线。
谁都钦佩孤胆英雄,可谁也不愿意自己的亲朋成为这个英雄。
“如果破产,你怎么办?”
“凉拌。”陈麒叹气,“继续读书,搬回宿舍住。这房子在我名下,对不住,之前骗你是租的。”
“没有骗,误导而已。”
陈麒低低笑了起来,经过这么多妖魔鬼怪的洗礼,竹青依旧单纯可爱,不,她是看穿了这些,出淤泥而不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麒叹息,“竹青,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
“什么?”竹青没听清。
“别担心,我妈是装病……”
“别说。”
“陈大勇被坑这么惨,还没被拖进监狱,手里攥着……”
“不用告诉我!”
“坐救护车是为了避开安检,证据在我手里,两边都握着把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陈麒把另一只手覆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对不起,现在你是知情人了。”
“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你不该告诉我。”竹青无奈。
陈麒知道,自己该说“我相信你”之类的,可这样的蠢话骗不到竹青:“你做不出背叛的事情。”陈麒笃定,如果竹青能被利益收买,她不会蹚浑水。
啊,被拿捏住了。
竹青抽出手,倒回椅子里,“这和我想的不一样。”
“嗯?”
“想象中,我的未来是轻喜剧。名校毕业、青春正好、家境小康,我最大的烦恼是和室友拌嘴,和丈夫因为教育孩子呛声,我会考公考编,在宽松、舒适的环境里,过最普通平凡的生活。”
“听起来像一潭死水。”
“只有电影主角的人生波澜起伏,正常人只盼望平静日子。”竹青叹息,即便重生了,她也早早意识到自己不是世界主角。
主角可能是汤嘉岷,《重生之峥嵘商界》;可能是陈麒,《避开死劫后,我脚踩渣爹,带母亲走上人生巅峰》;可能是周琉月,《青春岁月,甜妹的历届男友帅哥》;甚至可能是徐湾,《五年后,我回母校当老师》。
但不可能是竹青,她抄画会审核不过,上辈子单身的父亲可能再婚,彩票、股票记不得,手风琴要自己学,生活中没有出现任何金手指,重生了个寂寞。
陈麒再次低声喃呢:“对不起。”把你拉下这污臭泥潭。
“我不会说没关系。”竹青喝了一口关东煮的热汤,怪陈麒吗?没有的,十九岁的男生,遇到大事,找人倾诉,太正常了。他甚至是轻信的,如果自己同样十九岁,没有人生阅历支撑,如何保守秘密?他付出的至关重要的新人。
不怪他吗?也不行。竹青设想的生活里,没有沉重的官商勾结、违法犯罪,校园轻喜剧里不该出现法治元素。
“我该回去休息了。”竹青起身,不想再待。
“还有一个秘密……”陈麒被狠狠瞪了一眼,依旧说完:“当做我的补偿。”
“还记得你那次救我吗?小混混误以为我有金条所以抢劫。不是误会。”陈麒重复:“不是误会,我历年零花钱、变卖长辈送的礼物,在黑市换的金条。”
“中国有黑/市?”竹青不信。
“没那么玄乎,查不到来源去向的,就叫黑市。估值五百万,除了你没人知道这笔钱,包括我妈。”
“那你更不该和我说啊。”
“所以,放心,我不会走投无路的。陈大勇那边随便他,离不了算了。我毕业试试创业,等这笔钱亏完了还不行,就找个班上。或者随你考公考编,名校毕业,混个温饱总行吧。”
竹青是真生气了,他/妈/的不要和我说这些啊!我问了吗?我不想知道啊!
竹青知道陈麒变现在说不会连累自己,还是心累,“真的要回去了。”
竹青拨开陈麒,绕过货架,走出便利店。
“嘭——嘭——”好几个声音同时传来,偷偷放烟花的人突然多了。
便利店里响起闹铃声,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店员撑起脑袋:“欢迎光临,新年快乐!”
“听,有钟声。”
“静安寺的钟声能传到这里吗?”
“除了静安寺,没有别的钟吗?”
呛呛两句,冷风入喉,竹青不想说话,低头、插兜,快步往酒店走。
陈麒慢一个身位跟着,也不说话,送她到酒店,陪她上楼,看着房门在自己拍在自己鼻尖前。转身,背抵着门,陈麒滑下来,坐在门前地毯上,低低笑了起来。
酒店服务员穿着西装马甲走过来,礼貌询问:“先生,先生,您忘记带房卡了吗?”
“先生,先生,别笑啊,门锁死了吗?”
陈麒抬头,笑,“不是,门开了一条缝。”
“什么?”服务员一头雾水,推了推房门,不解,“的确锁死了啊。先生,您是我们酒店的客人吗?请你随我到前台登记一下吧。”
陈麒起身,“不是,我醉了,说胡话,马上走。”
服务员看陈麒一身衣裳、浑身气质,也不像醉鬼,看看房门,又看看陈麒,不知道年三十的晚上,演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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