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脸之前，万攸同先看到的是一席玄衣。
色彩暗沉的衣服，却被这人衬得有如华衣。他低头坐在那里，无端就让人觉得安静。
此人坐在富户对面，似是在与富户交谈，话音被匆匆进来的万攸同打断，抬眼看了过来。
眉头微挑，有若远山。
他的眼睛似乎是桃花眼，但是又带些圆润，少去些许艳丽。瞥过来的眼尾一扫，万攸同注意到他左眼尾似乎有一颗小痣。
藏在眼睫下的阴影里，不仔细看，好似眼尾垂下来的泪。
富户见万攸同二人进来，起身给他们做介绍：
“这位是万公子，这个是朱姑娘，他们二人就是我请来为府上捉妖的。”
万攸同点头示意，眼睛死死地盯着座上的这个人。
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万攸同扼死在了摇篮里，暗暗道自己八成是红楼梦读多了。
好在富户正在给他们互相介绍，就算盯着不动也不显得突兀。富户又转向万攸同，对他们介绍：“这位是时公子，也是因为这只妖的事情前来。”
这位时公子欠了欠身，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万攸同注意到他笑起来唇间非常明显的唇珠。
“在下名叫时白，京城人士，”时白对着万攸同说，“平生喜好云游四方，前日行至此处，因为赶路不及只好在山间待了一夜。”
富户招呼大家坐下，时白重新坐回了刚刚的位置，依旧对着万攸同。
“那夜在山中，半夜听到猫叫，还以为是山间野猫。我素来喜猫，便找些干粮想要喂猫。谁想扭头一看，竟是一个猫头人身的怪物。我惊慌失措之下失手打翻了火烛，不曾想那个怪物自己跑了。经此一事不敢在山上久待，连夜下了山。今日路过这里，听闻刘宅也遇猫妖，便想过来看看，能提供些线索也是好的，若能帮忙解决，也算我功德一件。”
时白说完垂下眼睛，品了一口面前的茶，茶盏与红漆桌面碰撞，发出的竟然是沉闷的响。
万攸同险些没能从他那颗痣上回神。
朱玉络与富户交流捉妖的细节：“好的，那我们晚上会留在这里，他会守在走廊……万攸同？”
朱玉络纳闷地问看起来跟发呆似的万攸同，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晃：“你在干吗？”
万攸同猛然回过神：“啊？”
朱玉络奇怪地看着他，回过头继续跟富户交流：“我则守在您妻子的卧房，以免她害怕，您看……”
“可以都可以，按你们的方法来，我门外汉不懂这些，只要妖除掉了，钱多少我都付得起。”富户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我妻子，我家的一个小妾罢了，你就要看住她的肚子，那可是我们刘家的香火。”
他怀疑地看朱玉络：“你一个女人家捉妖，你行不行啊，可别惊动了我们刘家的种。”
朱玉络瞪大了眼睛。
她家家风严谨，从无纳妾之说。又少在人间走动，更没听说过女人家不行的荒谬论调，在动脑和动嘴之间选择了动武，差点把遂安拔出来。
回神的万攸同及时拦住了朱玉络，“嗯嗯好好”地把富户给敷衍过去，也顾不上看美人了赶紧把朱玉络拉了出来。
“你别拦我！我今天非让那个死胖子知道轻重！”朱玉络愤愤不平，在空中嚣张地挥着拳头，装了好多天的端庄稳重一把丢了个干净，“你看我不把他嘴撕岔！”
“姑奶奶，你消停点吧，”万攸同头疼地按住她，心想到底谁才是受过现代义务教育的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现在把他打了，我们白忙活不说，搞不好还会在人间惹上门官司。”
朱玉络不可置信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让我就这么听着不管了？你听他那语气把他妻子当人了吗？”
“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那是他的小妾，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小妾跟家中宠物没什么区别，”万攸同给朱玉络科普，“这是刻在他们脑子里的东西，说不通的。”
朱玉络听着万攸同的科普。
她忽然就失望了，眼睛一下子就暗下来。
“万攸同，我现在真的相信你不是我师父了。”朱玉络好像一下子又长大了，又变回了刚开始那副稳重的样子，“我师父绝对不会这么说的。”
“我本来就不是你师父。”
万攸同回答。
朱玉络站直了身体，理了理自己衣服上刚刚打闹压出来的皱褶。
“……”万攸同无声地叹了口气。
“听着，我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教你的，但是……”万攸同翻了个白眼，“你没拿到钱就跟人打起来？你修这么多年了，你不会拿完钱了偷偷给他捏两个纸人吓吓？这种胖子最不经吓，三晚上能瘦八十斤。”
朱玉络的眼睛又亮了。
她一点过渡都不用，又乐呵呵地颠到万攸同身边来：“嘿嘿，我要给纸人捏个符，栩生的人来了也看不出。”
万攸同对她翻脸的速度叹为观止。
他及时打消朱玉络的乐观情绪，认认真真地问她：“问你个事。”
朱玉络表示洗耳恭听。
“你认不认识刚才那个时白？或者，你有没有觉得……”万攸同对刚才莫名其妙的感觉耿耿于怀，“他有哪里怪怪的？”
“有。”
朱玉络回答得很干脆。
万攸同赶紧问她：“哪里不对？”
“我们都说这个妖由我们来抓了，他还上门提供这么多消息，还免费。”朱玉络认真地说，“他是不是同行来压价钱的？”
“……”万攸同怜悯地看着朱玉络，慈爱地告诉她，“没你事了，玩去吧。”
天边沉下一轮红日，繁星升起，转眼就到了晚上。
朱玉络按计划守在小妾的房间，万攸同守在走廊上。
走廊四通八达，万攸同的位置能看清楚主要房屋的动静，也能迅速赶到宅内每一个地方。
朱玉络怕万攸同修为不精应付不过来，给他塞了一个东西，嘱咐他一旦有动静就捏碎这个东西，她就会立刻赶来。万攸同有些好笑，但是也收下了，在走廊底下把玩着这个符，百无聊赖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东西在月光底下照着，反射出幽幽的光。万攸同一遍遍摸着它，手尖好像触到了什么纹路，他拿起来放下月光下，想要看清楚到底刻了什么。
也不知道朱玉络把这东西放了多久，外观已经有点磨损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个“亡月”。万攸同联系自己此情此景，意识到这两字好像有点不大吉利，放下手想把东西塞回乾坤袋。
塞到一半愣住了。
这个“亡月”在眼前遮住了他一半的视线，在另一半视线里，他看见一个人影慢慢向他踱来。
是时白。
时白逆月色而来，不紧不慢地跟万攸同打了个招呼。
万攸同微微点头示意，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时公子，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时白已经慢慢踱到了万攸同旁边，“今晚月色太亮了。”
时白在万攸同身边站定，自己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了。
万攸同瞥他坐下，月色无端，他也跟着坐下了。
他以为时白会开口说话，但是时白只安安静静地坐着，跟月亮一起沉默了很久。
“……”万攸同平生最怕尴尬，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试图打破沉寂：“时公子……云游四方，都去过哪些地方？”
话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无论时白去过哪个地方，穿越过来就在梧休山宅了一个月的他都接不上话。
时白没给万攸同后悔的余地，很给面子地接过话题：
“……望啸山，听说过吗？”
万攸同扶额的手顿住，他惊讶抬头。时白回头看他，发丝随着动作滑落，再兜不住倾泻的月光。
这话题他还真接得住。
“听说过，三仙山之一嘛。”万攸同没透露自己来自梧休的事，“想不到时公子竟然也对修仙之事有所涉猎。”
“道听途说罢了。”时白很浅地笑了，“年少热血，谁不对仙侠之事感兴趣？只可惜我资质平庸，登不上这条通途。”
万攸同不由想起自己在梧休山上那段时光，身不由己地轻轻打个寒战：“……那可未必。”
他没说否认的是通途二字，但是时白居然听懂了，赞许地点点头：“公子能在此道有所成就，想必其中辛酸苦楚难言。只是外人只见外表光鲜，难知内里。”
万攸同跟时白意外地聊得来，没忍住多说了几句：“是啊，我修仙时……那些痛苦，你不修也好。”
时白点点头。
夜已经很深了，几间卧房已经悉数熄了灯，猫妖还是没有出现。
万攸同已经有些困了，他背对时白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继续盯梢。
“我听说，修仙者，修为越是高深，修道便越是痛苦，是吗？”时白忽然打破寂静。
“是吗？”万攸同脑子有些迷糊了，他思索着有哪些修为高深的人。山主还有朱玉络，看起来修为都挺高，但平时看他们修行也不是很难啊。
于是他回答：“你听说错了吧，不是啊？”
“不，”时白笃定，“没错。”
万攸同眼皮已经有些打架了。
“修为高，或感高处不胜寒，或觉肩上重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苦楚。”时白声音轻轻的，“有的人，甚至会为此卸去自己一身修为。”
“啊？”万攸同声音都飘忽了，关注点变得奇奇怪怪“修为还能卸掉？”
“嗯，有的大能得知自己即将仙解时，会卸去自己修为交予他人保存，若运气好，再回来时便能续上前世。”时白望着天上的月亮，“那得多好的运气啊，大约只有几亿分之一的可能。”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万攸同此刻处于将睡未睡的状态，听就是听了，一点没进脑子，看起来是醒着，其实睡着有一会了。
他胡乱应着，与时白隔着一根宽大的木柱，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某个地方。
那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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