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勉的晚安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刑攸安稳睡下，书本合上放在枕边，她将手机熄屏放下，自己躺在枕头上。
身旁两人静静睡着，浅绵的呼吸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单调，床头的灯光微弱地轻拂刑攸的脸颊，等灯丝微微颤抖，紧接着被刑攸一手拉灭。
眼前一片昏黑，冷雨淅沥砸在脸颊上，刑攸在雨地中站了好一会儿，裤脚都湿了大半。
刑攸抬手蹭了下脸颊上的玉珠，转头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一片黢黑的房间内正在下雨。
房间内还有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身材瘦弱，一碰就如残花败柳般折断的手臂和双腿，刑攸“啪”地照脸上拍了一巴掌，落在手指骨上一个银灰色的蚊子印还有她的鲜血。
远处有手电直射出的灯光晃动着朝她而来，刑攸眯起眼睛，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拉起她的手，说：“回家。”
刑攸垂眼往老人的手掌上看了看，干瘦和枯枝败叶一般的手掌摸起来不怎么舒服，还有些扎手。
老人不发一语地往外走，手电晃动，带着道路两旁的树叶摇晃飞舞，震天价响的沙沙音拂动耳膜，刑攸仰头看着面前那棵俨然死亡的老树，抬起手掌贴在树干上。
身侧小路上响起丢石子的哒哒声，刑攸转头盯着朝她扔石子的女孩，稚气的面庞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刑攸注视着她，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刑攸在大脑内回想了一下，没找到结果，女孩盯着她，忽然微微张开嘴，嘴唇一动，带动眼尾向下，于是，她微笑了。
刑攸朝女孩身后走去，站在巷口看着欢呼奔跑而过的小孩，当下正是放学的时间，一群孩子约着去田地前的垃圾场上寻觅“宝藏”。
她眨了两下眼，于是决定跟上去。
垃圾场是村子里面还没有普及白色垃圾污染的时候由近处家家户户的垃圾堆积成的山丘，夏季走在树叶葳蕤的小道上，热风卷着垃圾的酸臭砸进呼吸道之中，许多孩子都捏着鼻子跑过这条路。
虽然难闻，但快乐也在其中。
有些人家比较阔绰，扔掉不要的衣服和鞋子，女孩就用力扯掉衣服上的装饰品放进口袋，好拿回家冲洗干净。
男孩们一般都喜欢拾一些富裕人家的孩子不要的玩具，拿在手中，一脚前一脚后踩在凸起的垃圾袋上，将自己伪装成救世英雄，幻想有一日凭靠勇气胆量和捡垃圾来用的手法拯救世界。
危险自然也伴随而来。
村子里的诊所会将医疗废物一股脑地倾倒在这里，吊液管下连接着的针头，以及不少安剖瓶的碎片，不小心便会被划伤。
男孩的英雄梦是背着被划伤的同伴奔跑在满是泥巴石子的小路上，当焦急和慌张两种心情向触碰，双方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虚荣心，想当英雄的男孩成功了，想引起英雄注意的小孩也成功了。
刑攸安静地看着这群不知死活的孩子在垃圾场上挑拣自己的心爱之物，阵阵风起，背后有人轻快地喊了声：“刑攸。”
她转过身去，暴露在树荫下的一张脸带着乌黑的短发，黑亮的眼睛以及黑色的棉质短袖，还有什么不是黑色的吗？
刑攸问：“怎么了？”
这团黑色说：“回家。”
刑攸不解其意，她当下身处的地方正是小时候生活过得村子，刑攸只点头，绕过黑色往前走。
经过几条地势偏高的弄堂，在一处较为幽深阴凉的巷口停下，刑攸看着坑坑洼洼的台阶上的落叶，漫步目的地走过去，躺下。
感受着周围的一切——蒸腾的空气和绿色的气味，刑攸慢慢静下心来，当下即是天堂。
她再睁开眼时，李知勉撑着脸看她，见她醒过来，轻轻掀动嘴唇笑起来，刑攸伸手触碰他的眉毛、眼睛和嘴唇，手指被李知勉握在手心里，放在嘴唇上吻了又吻。
眼睫毛的阴影干净地落在他眼下，刑攸抿起唇，扑过去抱住他，李知勉环住她的后背，说：“想我了？”
刑攸问：“我们分开了很长时间吗？”
李知勉摩挲着刑攸的后颈，“我和你都觉得很久。”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刑攸说：“你怎么办？”
李知勉轻轻叹气，“如果你消失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有你在的天堂。”
刑攸笑起来，李知勉大概是头脑不清醒才会说出这种话，她怔怔地盯着头顶的树叶看，听到那句话，她难过极了，李知勉也会因为没有她就觉得孤独。
刑攸心想，我也一样，一样不想等待漫长寒冷的冬天。
李知勉抬手罩上刑攸的眼睛，轻声提醒她：“不要看了，睡觉吧。”
刑攸点头说好，于是她就睡了一个前段是乱七八糟的梦，后段却出奇清净的觉。
早上醒来，董老师问刑攸今天的竞赛准备的怎么样了。
刑攸鬼使神差地告诉她，自己觉得不怎么样，还很差劲。
董老师笑她是在谦虚，刑攸说这是事实，她的确拿不准。
两人就这样貌合神离地聊了两句，对刑攸过于深入地想要讨论如果失败怎么样的时候，董老师就言辞闪躲，避而不谈。
刑攸这才明白一件事，想要寻找心灵上的慰藉是简单的，只是无人点灯，也无人开窗。
你只有自己用斧头劈砍那扇门才能见到外面需要的阳光，从本就不富裕的勇气上找慰藉，的确不简单。
但，刑攸有勇气也足够自信，她只是不喜欢撒谎，不喜欢让自己有过多压力，这本身没有错。
昨晚的梦已经变得梦幻，不可触及，刑攸在费尽心思回忆后才想起那么一点，只记得他们让她回家。
刑攸拿着透明笔袋，里面放着陪了她好多年的涂卡笔和橡皮。
坐上大巴车的时候，刑攸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对手会有多少。
大巴车在一所高校停下，建筑规模要比附中大两倍，一个操场还有一个室内体育馆。
这只是进门的景象，越是靠近校园中心，仿佛走到高楼层起的城中村，刑攸意识到自己的见识的确浅薄，但她没说什么。
按照校园门前摆放的楼层说明，以及考场的位置。
刑攸拿着东西到学校的二楼去，站在考场门前，她把手搁在胸前，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由于刑攸脸色很白，监考老师误认为她不舒服，还特地找来了巡楼的负责人。
在确认这只是误会之后，刑攸也随着大部分学生进入考场，坐在靠窗的位置，刑攸漫不经心地扫视整个考场。
和附中一样刷着白漆的教室，要比小学学堂上那种木头桌椅板凳高级上万倍的塑料结铁质课桌。
事先已经知道在竞赛的考场上会发生什么，董老师在车上就告诉所有人不需要理会那些恶心人的行为，有素质的人都知道在考场上不作弊不交头接耳不故意制造出一些扰人的噪音是最基本的底线。
开考后的半个小时内，刑攸身前的人举手示意自己要去卫生间。
考场规则有明确规定不可在考试期间上厕所，但男生执意要去，且拿自己的生命威胁监考官。
刑攸心想，这人真蠢。
监考官在监考学生的同时，一定意义上，他们自己也有部分合理的举报学生具有扰乱考场纪律行为的权力，这个学生理所应当地被举报了，于是监考老师联系了巡楼的大专考官。
巡楼的两位老师将他从座位上带走时，他毫无人性，戚戚哀哀地吼叫，结果可想而知，这种行为是构成违法的，学生当场就被考点门前的警车拉走了。
可怜这个憋不住屎和尿的学生就热屁股坐上警局的冷铁板。
这个学生的前例在整个考试时间都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到考试结束都没有其他人做出什么扰乱考场秩序的事。
刑攸答题答得还算流畅，她忽然就明白了史婷柯的话，只有真正喜欢上学习和探索才不会觉得一张有难度的试卷做起来是恶心的，反而会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给自己身心以刺激紧张的满足感。
同是一场化学竞赛，刑攸在楼下遇到周烨南，对方带着礼貌又矜持的笑，样子看起来是专程在等刑攸。
她走下台阶，周烨南转身等着刑攸走到他身边，刑攸看穿了他的意图，转身拐进走廊从另一边的出口走过去。
周烨南等了半天都不见人来，自己转身去找，刑攸已经坐上回旅馆的大巴车了。
他只好眼下作罢，回到车上。
刑攸和季青柠坐在一起，对方满脸阴郁，似乎那张脸刚被什么巨蟒束缚过。
刑攸问：“你脸色看起来不好。”
“那是真的不好。”季青柠觉得自己要吐了，喉咙中含着沙砾石子一样，“这竞赛题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怎么全是些没见过的鬼玩意？”
“正常。”刑攸说：“就是要出一些鬼玩意让我们自己进修脑子。”
季青柠滑到刑攸肩膀上，“那我可能进修不了了。”
往日为了给竞赛做准备，这些学生的作息都挺紧张，心理素质是在接受附中高强的威压和生活节奏上练出来的。
刑攸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好在这个思考的时间点选的很好。
是在刑攸的十三岁，别人的十三大概是处于青春期，但在刑岩严厉的管教下，刑攸整日都如芒刺背，根本拿不出在青春期耍小性子的时间，她要在刑岩面前做个好女儿，才不至于让刑岩在其他老师面前抬不起头。
刑攸为什么想要考上市实验，一面是因为这是县里唯一一所还算不错的重点学校，考上了给刑岩长脸；另一面，刑岩与之相熟的老师都在平平无奇的一中，她上一中就等同于继续活在刑岩的眼睛下，刑攸也渴望自由，渴望自己拿着零花钱去小卖部买一顿饭钱的零食，刑岩在的话，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因此，为了高中的自由，刑攸把自己逼上了市实验。
缺少青春期叛逆的小孩会在将来花费更长一段时间来弥补这段缺失的人生经历，刑攸在高中，也就是现下就应该出现叛逆的行为和心理。
但，又恰好在这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状况频出。
她压根就挪不出时间给自己的情绪，索性全压在心底等自己慢慢消化。
刑攸心甘情愿成为一台粉碎机，吃进去，再吐出来渣滓。
但她也有误判的时候，自己不是粉碎机，干脆就是个无底洞，把一切吞进去，想吐又觉得舍不得。
倘如那些致使情绪来源的人还活着，她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扔点一些回忆，再拿来不同的，更加美满的经历填补上，但是连这一点小小的事情她都做不到了。
刑攸对刑岩又尊敬又害怕，她感谢这个塑造起她人格的亲爹，也不满他监视自己一举一动的行为。
但这些恨与爱都在闲下来时被思念的沉痛取代，它们将刑攸的心脏挤到爆炸，让她彻彻底底死在一个人的夜晚。
刑攸要是真那么懦弱任由这些东西在身体内肆意妄为，那就不是真正的刑攸了。
在念高中的第一个月，刑攸就感觉到自己时不时就看不惯某些人某种现象，这种滋味很痛苦，但是没必要说出口。
真正让刑攸爆发的自己被拿来当枪使，周烨南母亲带给她的闹剧，刑攸心里有过波澜，这种波澜在她睡醒后化作将所有人压在身下的愤慨，她开始更加拼命地学，那些后知后觉的叛逆和青春期的情绪全被她洒在试题上。
报复性的发泄欲让刑攸考进了附中，那些情绪却像是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变得荡然无存一般，全部都消失了，她慢慢和这里的人相处，带着小心翼翼的大胆融入这里，刑岩曾告诉她的话，让她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学校中再次找到一条路去走。
再到后来遇到史婷柯和董老师、杨云年，他们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优点，刑攸从不否认一个优秀的人，她会学习。
和刑岩教她的一样，她用眼睛看，用嘴去说，于是，刑攸在来到这里的半年内迅速成长起来。
刑攸父辈的时代造就了她，而当今时代仍未追上刑攸。
刑攸知道那原本是一种不幸，但她也知道，狗屁人生就是如此这般。
因此，在刑攸收到自己获得第一名的消息时，她毅然决然地选择自己的路。
刑攸留在北京继续学习，寒假的时光内，她整日被书籍掩埋，没有时间看手机回消息。
当所有人都在劈天盖地地祝贺她的时候，王玲要她回家。
谢谢观阅。[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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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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