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攸提前订好了往返的车票，请教过董老师，她只留给王玲半天的时间。
刑攸落地单元楼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在门廊下被茫茫苍苍的冷风吹乱鬓发。
“花卷，黑面馒头......”
不远处正骑在三轮车上吆喝的老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风雪都近不了他的身，吆喝声犹如从喉头发出的一串长狺，掷地有声。
到底比不上年轻时候的吼声有力道，这次来自荒原的头狼来到这里也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成日狺吠。
刑攸穿过门廊，正对自己右手边的居民楼被用黑栅栏和木头围挡着，她停下脚步用打量的目光朝倒塌的房屋赚了一圈，从里园出来的保安扯着他的大破嗓子大声吼道：“离那里远点，这几天都在群里说几遍了？出事自己去找阎王爷求情去。”
刑攸后退一步，转头朝自己家走过去，保安佝偻着老黄狗一样不结实的后背走过来，盯着刑攸挑剔地看了会儿。
身后的凄凉景象在寒风中为之撼动，灰色的干瘪树叶沙沙蹭动。
冬水寻春去，春光已不再。
刑攸迈着沉重的脚步经过楼梯间，站在门前，她敲响房门。
王玲带着一头湿发去开门，刑攸打开客厅的灯，王玲紧闭上眼睛，等适应灯光才继续回卫生间洗头。
刑攸坐在正对卫生间门口的沙发上，在那头看着王玲弯着腰，腰腹上挤作一团，白花花的肉肚从衣服里流出来。
王玲狠扎着头往后脑勺浇水。
暖壶盖子又被她暴力扔到一边去，刑攸眨了下眼睛，刑无妄从房间里出来，这几间房有半年没人住了，荒凉地站在这里等着主人彻底锁上它们。
刑攸将刑无妄放到自己大腿上，往下抻平她的毛衣，问：“有没有想姐姐啊？”
刑无妄睁着两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茫然地说：“姐姐？”
刑攸歪头说：“对啊。”
跟刑无妄见面的十秒里，妹妹对她记忆模糊这件事已经使她感到窒息的那种充满“家破人亡”的落败气氛。
刑攸大口喘气，放下刑无妄，摸着她的头说：“在外面不要随便跟陌生人亲近。”
王玲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打理自己的头发，嗓音响亮道：“她不会跟别人走，每天就只能见到我班上那几个阿姨，根本就不出去。”
刑无妄的目光一直盯着刑攸，盯得刑攸浑身不自在，抬手盖住她的眼睛。
刑攸问：“每天都跟你们待在一起，她不无聊吗？”
王玲拿着梳子将发尾毛躁得团在一起的头发梳开，“无聊什么？她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而且那里也有电视机，每天都放着动画片给她看，她不无聊。”
刑攸皱眉，面庞随即被淹没在沉闷阴郁的心情中，“你就放着她，让她看一天的动画片”
王玲甩了两下头，她表露出的无所谓的神气让刑攸上火。
“对啊。”王玲说：“小孩子嘛，没事的。”
刑攸嘴唇直发抖，她站起身，不自觉就耐不住脾气，“你知道什么啊？！她还这么小就一直看动画片，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整天闷在屋子里面，到时候眼睛看坏了，也不愿意去上学，怎么办？”
王玲哑了一瞬，愕然地盯着刑攸，刑攸才喘气说：“你不能这么惯着她。”
“我就是跟你说上学的事。”王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虎背熊腰背对着刑攸。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刑攸不知道她当下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那些话的，“我以后改上夜班，然后小妄也该上幼儿园了。我打算送她去上学前班，但是我下午的班不能缺人，所以我打算让她在老家这边上学。你不是只用在市里上半年吗？正好让老师看着她，等你放学了把小妄接回家，这样还少花雇人的钱。”
刑攸看着她转头后恳切的目光，像是在求助，又像是哀求，母亲第一次向她请求什么东西，冷不丁地往她欣赏浇了一瓢冷水，再细看，她发现母亲的眼睛红了。
刑攸没见过王玲哭，母亲在她心中一直都是粗条神经、没心眼、没城府的人，虽然没见过王玲多爱笑，但也绝对没见过她哭。
刑攸受不了她的眼泪，她一贯明智、稳健的模样就这样被打败，她转头，带着略沙哑的嗓音说：“你让我想想。”
刑攸起身去房间，没有开灯，房间里黑成一团，那对红眼睛却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在大脑内挥之不去。
她双手直发抖，蹲在门后，刑攸极小声的抽泣中，她顶着模糊的视线取消了回去的车票。
刑攸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命令自己不要哭，这没什么好哭的——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待在旅馆昏黄的台灯下算数得答案的日子很美好——只是命不好，命里有些东西本身就不属于她。
房间内，她看着对面窗子上亮起的手机灯光，打开屏幕是软件提醒车票取消成功的消息，她再也忍不住，趴倒在床上，嘴边鼻尖下是将近一年积攒起的灰尘，她呼吸着带有尘土和霉斑气味的空气，愈发觉得喘不上气，身体一抖一抖地抽搐。
写在车票上的梦想再次被她亲手撕碎挥散空中。
再醒来时，眼睛酸涩难以睁开，脸颊下的床单是潮湿的，她坐起身到客厅去。
王玲从房间出来，刑攸若无其事地问：“小妄睡了吗？”
“睡了。”王玲再三犹豫，问：“你想好了吗？”
“嗯。”刑攸在黑暗中应声，说：“想好了，你把小妄留下来吧。我也就留下来了，我会跟市实验的老师说的，继续申请走读。”
王玲站在房门前，安静地驻足了许久，几次开口都带着苦涩的哭音，她说：“攸攸，你们老师跟我说来着，你在竞赛中拿了第一名。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妈妈真的很开心。”
刑攸看了王玲身体的轮廓，说：“妈，这几年辛苦你养我了。”
王玲抬手动了两下，摇头说：“不辛苦，我是你跟小妄的妈妈。”
“我知道。”刑攸无精打采地靠着门框，心中想到，嘴上说的，无疑是她很久之前就想说的了。
这房间到处都散发着很浓的霉味，熏得她眼睛疼，王玲正转身回屋，刑攸叫住她说：“在那边对自己好一点，我和小妄用不着太多钱，你多留点给自己花，多买几身衣裳，多吃点好的。你胃本来就不好，现在又是这个年纪，多吃点健康的，偶尔尝尝那些烧烤外卖也没事。”
王玲“嗯”了声，说：“你也是。”
刑攸转身打开门，王玲继续说：“你刚回家我就想说，你瘦了好多。”
“大概是吧。”刑攸看着空荡荡的领口，撒谎说：“长高了，所以才看着有点瘦。”
当初，我想扔下所有远走高飞，转头才发现，我还要为了另一个女孩的无忧无虑着想，上天不允许我成为小时候幻想中的女英雄、女侠士、女政客，它堵我不可能“见死不救”，它堵我对命运无可奈何，它堵我被打断双腿就会妥协，它堵我没能耐和它抗争到底。
但，我堵它想不到我能创造新生；我堵它不相信我可以自己改变所有人的命运；我堵它为了脸面就不敢用双手托举身体爬行；我堵它没有精力和我对战到底。
刑攸带着属于她的恰如其分的傲骨，站在黑暗中向前走。
刑攸从小就喜欢待在刑岩的房间里看名著，最喜欢的一本是《西游记》，喜欢齐天大圣，翻过筋斗云，七十二变却永远做自己，一只野猴子而已，就是有这般能耐。
刑攸呢，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想放弃的时候，一咬牙还要给自己一巴掌才能清醒，刑岩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奶奶一个人供出来的家里的主梁。刑攸也可以成为这个家里的主心骨，她不能让王玲还活在“没有儿子就没人养老”的话里，她有能耐有骨气，哪里比儿子差？
于是，刑攸变得狠心，当然只是对自己下得去手，她依旧活在自己现有的、幸福的、忙碌的家庭之中。
骨簪一枚，割发生路。
她拿来剪刀剪去自己的长发，整片的“苦恼”掉落在脚边，由她打扫干净后顶着一副假小子的模样重新开始生活。
“董老师，集训我不去了。”刑攸给她发消息，“放在旅店的那些书本麻烦您帮我收好，有时间我会去取回来。”
董老师很不解：“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刑攸说：“是，听突然的，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因为是家里人的事，挺着急的。所以很遗憾不能亲自跟老师和同学说一声再见。以后就在原来的学校正常上课。”
董老师没有细问，发消息说：“好，因为你是第一名，所以下半年的竞赛你都可以参加，会有奖金的。能走到今天也很不容易了，孩子，你已经很棒了。如果你现在走的很艰难，可以试着来参加竞赛，你要让你的努力学会回报你自己。”
刑攸：“好，我会准时参加。”
董老师最后说：“好好生活。”
刑攸看着消息笑了笑，说：“好。”
刑攸坐在书桌下，在自己的书框内翻找，里面存放着自她上学起的所有听课笔记，从歪歪扭扭、潦草的字迹到如今工整秀气的字迹，这些笔记存放时间较久的已经有了受潮后旧书本的墨香，许久记忆翻涌上心头，她又将书本规整好。
自言自语说道：“好好生活。”
谢谢观阅！！[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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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倒计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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