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缉私队的生活,如同一艘骤然驶入陌生海域的船,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汹涌。肖春生穿着崭新的海关制服,肩章上的徽标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他重新感受到了纪律部队的气息,这让他有种久违的归属感。然而,这份归属感很快就被现实冲淡了。
缉私队刚成立,人员构成复杂。有像他一样从部队转业来的,有从其他海关部门抽调的业务骨干,也有少数刚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学生。队长姓赵,是个在海关系统浸淫多年的老油条,脸上总挂着弥勒佛似的笑容,眼神却精明得像算盘,看人下菜碟的本事炉火纯青。副队长姓钱,是部队侦察兵出身,作风硬朗,但似乎与赵队长有些不对付,队里隐隐分成了两派。
肖春生被分在了钱副队长这一组,主要负责码头区域的巡查和情报分析。他凭借着在部队锻炼出的敏锐观察力和严谨作风,很快就在一次例行检查中,从一个申报为“机械零件”的集装箱夹层里,查获了一批未申报的瑞士手表,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钱副队长在会上表扬了他,赵队长也笑眯眯地说了几句“后生可畏”,但肖春生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并非全是欣赏。
一些老资格的同事,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背地里却议论纷纷。
“听说他是陈宏军弄进来的?”
“哪个陈宏军?”
“就办公室那个,大学生,闷不吭声的那个。”
“哦……他啊,听说挺有门路的。这肖春生,看着是挺硬气,可惜腰好像有旧伤,也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嘘……小点声,钱副队挺看重他。”
这些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肖春生,让他很不舒服。他习惯了部队里直来直往、凭本事说话的氛围,对这种机关单位里的人情世故、勾心斗角极为不适应。他只想埋头做事,用成绩证明自己,但环境却逼得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应对这些无形的软刀子。
陈宏军在办公室部门,与缉私队不在同一栋楼,但同在海关大院。他深知肖春生的性格,担心他适应不了,每天中午吃饭,只要有机会,就会跑到缉私队的食堂,跟肖春生坐在一起。
“春生哥,还习惯吗?”陈宏军看着肖春生餐盘里没动几口的饭菜,担忧地问。
肖春生用筷子拨弄着一块土豆,没什么胃口:“就那样。活儿不难,就是人心有点杂。”
陈宏军推了推眼镜,低声道:“赵队长那边……你稍微注意点,别跟他的人起冲突。钱副队人正派,但有时候太直,容易吃亏。”
肖春生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陈宏军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办公室嘛,消息杂,听得多一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有我在呢。”
这句“有我在呢”,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肖春生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心里却微微一动。他知道陈宏军在这看似平静的海关大院里,为了他,一定也在默默承受和经营着什么。
然而,就在肖春生努力适应新环境,并试图凭借能力站稳脚跟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窥见了平静水面下更深的阴影,而这阴影,竟然与陈宏军有关。
那是一个周末,肖春生因为一份报告需要补充数据,回了趟办公室。大部分人都休息了,楼道里静悄悄的。他走到自己所在的科室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的谈话声。他本没在意,正要推门,却听到了陈宏军的声音,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一种带着焦灼和恳求的意味。
“……王处,这次真的不行,数额太大了,风险太高……”
一个略显沙哑的、带着官腔的声音响起:“小陈啊,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这也就是顺手的事儿,流程上你比谁都熟,稍微‘润滑’一下,对大家都好。你放心,该你的那份,只多不少。”
肖春生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王处?他记得那是监管处的一个副处长,权力不小。他们在说什么?数额?风险?润滑?该你的那份?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不敢置信地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陈宏军背对着门口,站在王副处长的办公桌前,微微低着头,手指紧张地蜷缩着。王副处长则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笃定的笑容。
“宏军,你是个聪明人。想想你是怎么进来的,想想你那个在缉私队的‘朋友’……”王副处长的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陈宏军的背影猛地一僵。
肖春生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猛地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两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陈宏军霍然转身,看到是肖春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镜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慌乱和无措。
王副处长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镇定,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官方式的笑容:“哟,是肖同志啊,周末还来加班?真是辛苦了。”
肖春生没理他,目光如同利剑,直直地射向陈宏军,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宏军,怎么回事?”
陈宏军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求助般地看向王副处长,又飞快地低下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王副处长干笑两声,站起身,打着圆场:“没什么大事,就是跟小陈讨论一下工作上的流程问题。肖同志,你看……”
“讨论工作,需要提到‘数额’、‘风险’和‘该你的那份’?”肖春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他虽然在人际关系上有些迟钝,但绝不是傻子,部队里对于纪律和底线的教育是刻在骨子里的。刚才那些话,分明就是在进行某种违规甚至违法的交易!
王副处长的脸色沉了下来:“肖春生同志,请注意你的态度!有些事情,不是你该过问的!”
“涉及到原则和纪律,每一个海关工作人员都有权过问!”肖春生寸步不让,腰杆挺得笔直,那股在战场上淬炼出的凛然正气,此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竟让久居官场的王副处长感到一阵心悸。
陈宏军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看着肖春生那如同审视罪犯般的冰冷目光,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冲上前,拉住肖春生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春生哥!别说了!我们出去!出去再说!”
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肖春生拉出了办公室,留下脸色铁青的王副处长。
一直把肖春生拉到楼道无人的拐角,陈宏军才松开手,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春生哥……我……”他抬起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混合着绝望和哀求,“你听我解释……”
肖春生看着他这副样子,胸腔里怒火和失望交织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一把揪住陈宏军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解释?陈宏军!你他妈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在干什么?!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背着我在搞什么鬼?!”
他不敢相信,这个在他最落魄时不离不弃、在他眼里虽然敏感怯懦却始终保持着一份纯粹和善良的人,竟然会卷入这种肮脏的勾当之中!
陈宏军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眼泪流得更凶了,他抓住肖春生揪着他衣领的手,泣不成声:“我没有……春生哥,我真的没想那样……是王处……他一直暗示我,让我在一些报关单上……行个方便……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我……我拒绝了,但他后来……后来就拿你威胁我……”
“拿我威胁你?”肖春生眉头拧成了死结。
“他说……他说他能让你进海关,也能让你滚出去……他说只要我听话,就能保证你在缉私队顺风顺水……他还说,如果我不做,就有的是人做,到时候……到时候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陈宏军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春生哥,我害怕……我怕你刚找到的工作没了,我怕你受不了这个打击……我……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
肖春生听着他的哭诉,揪着他衣领的手,力道一点点松了下来。怒火依旧在燃烧,但其中掺杂了更多复杂的情绪——震惊,心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原来,他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交易?原来,陈宏军那些所谓的“经营”和“关系”,是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换来的?而他,竟然成了被用来要挟陈宏军的软肋?
“所以……你就答应了?”肖春生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失望。
“没有!我没有完全答应!”陈宏军急忙摇头,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一直拖着,找各种借口……今天他就是来逼我的……春生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过要同流合污……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看着肖春生,将所有的脆弱和不堪都暴露在他面前。
肖春生看着他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恐和悔恨的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因为害怕失去而剧烈颤抖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紧了。
他想起陈宏军为了让他进海关,四处奔走,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他每天中午跑来陪自己吃饭,叮嘱自己小心的样子;想起他无数次在自己崩溃边缘,用那种固执的温柔将自己拉回来的样子……
这个人,爱他爱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甚至不惜为了他,去触碰自己原本绝不该触碰的底线。
肖春生松开了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靠在另一边的墙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海关大院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该怎么办?
举报?证据不足,只会打草惊蛇,而且势必会牵连陈宏军,他刚刚起步的事业,甚至可能面临更严重的后果。陈宏军是为了他才被拖下水的,他不能这么做。
装作不知道?任由陈宏军在这泥潭里越陷越深?那他和那些同流合污的人又有什么区别?他的良知和军人本色绝不允许。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肖春生几乎喘不过气。他原本以为,进入海关,穿上这身制服,是人生的一个新开始。却没想到,这里面的水,比他想像的要深得多,浑得多。而他和陈宏军,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卷入了这潭浑水的中心。
暗流不仅存在于缉私队的人际关系中,更存在于这整个系统的某些角落。而他和陈宏军之间,那建立在依赖、感激和某种模糊情感基础上的关系,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阴影,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肖春生睁开眼,看向依旧在低声啜泣、等待他宣判的陈宏军,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以后,不要再跟那个王处有任何瓜葛。他如果再威胁你,告诉我。”
陈宏军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肖春生:“春生哥……你……你不怪我?”
“怪你有用吗?”肖春生苦笑一下,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再说。”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以后怎么办。他只是本能地,想要先保护住眼前这个因为爱他而变得脆弱不堪的人。
然而,他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王副处长那边不会善罢甘休,而陈宏军内心的恐惧和挣扎,以及他们之间因为这秘密而产生的裂痕,都需要时间去面对和修复。
海关的航程刚刚开始,就已经触到了暗礁。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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