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办公室冲突后，肖春生和陈宏军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表面上，一切如常。肖春生依旧早出晚归，在缉私队忙碌，凭借几次漂亮的行动逐渐赢得了钱副队长和部分同事的认可。陈宏军也依旧每天中午尽量过来一起吃饭，只是话比以前更少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和观察，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探测肖春生的情绪底线。
肖春生没有再提起那件事，但他能感觉到，陈宏军在他面前变得更加……顺从，甚至可以说是卑微。那种卑微，不再是以前那种因爱而生的小心翼翼，而是掺杂了愧疚和恐惧，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这让肖春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并不想看到陈宏军这样。
他知道，那件事像一根刺，扎在两人之间，不拔出来，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拔。严厉的斥责？陈宏军已经足够恐惧。轻易的原谅？那是对原则的背叛。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只能暂时选择沉默，而这沉默，无形中成了对陈宏军最大的煎熬。
这天晚上，天空阴沉得厉害，闷雷在云层里滚动，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肖春生因为整理一个案子的卷宗，下班比平时晚了些。他刚走出海关大院，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幕。
他没带伞，正犹豫着是冒雨跑回去还是退回办公楼等雨小点，一把黑色的雨伞已经悄无声息地撑在了他的头顶。
肖春生回头，看到陈宏军站在他身后，举着伞，半个身子露在雨里，肩头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他显然也是刚下班，在这里等了他一会儿。
“春生哥，雨大，一起走吧。”陈宏军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小心。
肖春生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镜片和略显苍白的脸，心里某处软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两人并肩走入滂沱大雨中。伞不算大，为了都能遮到，不得不靠得很近。手臂偶尔相碰，能感受到彼此衣料下传来的体温。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急促而密集的声响，仿佛将这方寸之地与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和雨声交织。
快走到小院胡同口时，陈宏军忽然停下了脚步。肖春生疑惑地看向他。
雨水顺着伞沿流淌下来，像一道小小的瀑布。陈宏军没有看肖春生，而是望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泛着冷光的青石板路，声音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湿重和颤抖：
“春生哥……那天的事……我知道我错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不该动摇，不该害怕，更不该……因为自己的懦弱，差点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我让你失望了。”
肖春生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我从小就胆小，怕被人欺负，怕被人看不起。直到遇见你……春生哥，是你把我拉到你身后，是你告诉我‘别怕’。在我心里，你就像……像太阳一样，又亮又暖和。我……我想靠近你，想对你好，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陈宏军的声音哽咽起来，混杂着雨声，显得格外凄凉，“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的感情让你困扰……可我控制不住。王处拿你威胁我的时候，我……我真的怕极了，我怕失去你刚刚得到的工作，我怕看到你再次消沉下去……我宁愿自己脏了手，也不想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他说到这里，终于转过头，看向肖春生。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镜片后那双眼睛，充满了痛苦的挣扎和卑微的爱意。
“我知道这理由很可笑，很懦弱……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想告诉你，从以前到现在，我做的所有事，好的，坏的……都是因为……因为我爱你，春生哥。”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来。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能量，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像是要洗净世间的所有尘埃与污浊。
肖春生站在伞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肖春生心中那扇紧闭已久、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窥探过的门。
那些混乱的、被他刻意忽略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想起了受伤复员后，陈宏军不分昼夜的守候；想起了复健时，他一次次跌倒，陈宏军一次次红着眼眶将他扶起；想起了无数个沉默的夜晚，那双为他按摩腰部、带来慰藉的手；想起了他进入海关时，陈宏军那比自己还要激动和紧张的神情；也想起了刚才，他举着伞，默默将大半边伞倾向自己，宁愿淋湿半个肩膀……
这个人，用他那种近乎偏执的、笨拙的、甚至有些扭曲的方式，爱了他这么多年。这份爱，沉重，卑微，带着瑕疵，却真实得不容忽视。
他一直逃避，一直用“兄弟”、“感激”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只是兄弟，为何会贪恋他的陪伴？为何会在他靠近时，心跳失序？为何在发现他可能误入歧途时，会感到那样撕心裂肺的失望和心痛？为何在听到他这番泣血的告白时，胸腔里涌起的，不仅仅是愤怒和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和……心疼？
肖春生不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他只是被固有的认知和世俗的框架束缚得太久。而此刻，在这与世隔绝般的雨幕里，听着陈宏军毫无保留的剖白，感受着他那绝望而炽热的爱意，那些束缚，似乎正在一点点松动。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像上次那样揪住衣领，而是带着一种迟疑的、却坚定的力道，握住了陈宏军那只没有打伞、紧紧攥成拳头、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在微微颤抖的手。
陈宏军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肖春生，眼泪都忘了流。
肖春生的手很大，很暖，带着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紧紧包裹住他冰凉的、湿漉漉的手。那温度，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陈宏军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宏军，”肖春生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看着我。”
陈宏军像是被蛊惑了，呆呆地迎上他的目光。
肖春生的眼神不再冰冷，也不再是之前的挣扎和迷茫，而是一种复杂的、沉淀了许多情绪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温柔。
“你听着，”肖春生一字一句地说，目光牢牢锁住他，“首先，你错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触碰底线就是错了。这件事，没有下次。”
他的语气很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陈宏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力点头，嘴唇哆嗦着：“我……我发誓，绝不会再有下次！”
肖春生看着他紧张的样子，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继续说道：“其次，我的工作，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去维护。我能站稳，靠的是我自己的本事，不是任何人的‘照顾’或威胁。以后，遇到这种事，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而不是你一个人傻乎乎地去扛，明白吗？”
陈宏军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动。他再次用力点头，哽咽道：“明……明白。”
肖春生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了些。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雨声敲打着伞面，仿佛是他内心激烈搏斗的鼓点。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沉静地看向陈宏军，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最后……关于你的感情。”
陈宏军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死死地盯着肖春生的嘴唇，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肖春生看着他那副紧张到几乎要昏过去的样子，心里最后那点犹豫也消失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无奈，却又带着释然的、极浅的笑容。
“我可能……没办法像你爱我那样，给你同样热烈的回应。”他说的很慢，很坦诚，“我这个人，你也知道，糙得很，很多事……不太懂。”
陈宏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
然而，肖春生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同从地狱瞬间升入了天堂。
“但是，”肖春生握紧了他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暖，“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试。”
试试？
陈宏军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他呆呆地看着肖春生，像是听不懂中国话。
肖春生被他这副傻样子逗得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抬起另一只手，有些笨拙地、用指腹擦去陈宏军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
“我说，我们可以试试……在一起。”他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得更加清晰直白。
轰——！
仿佛有烟花在脑海中炸开。陈宏军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点亮。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他猛地反手紧紧抓住肖春生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眼泪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是喜悦的、幸福的泪水。
“春生哥……你……你说的是真的？你……你愿意接受我？”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生怕这只是一场梦。
“嗯。”肖春生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逃避和抗拒都无效，既然这份感情如此沉重而真实地存在着，那么，他选择面对，选择接受。或许前路艰难，或许世俗不容，但此刻，他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人流泪，不想再让他活在恐惧和卑微里。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胡同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得很长。
陈宏军再也控制不住，他扔掉雨伞，不顾一切地扑进肖春生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但他毫不在意。他把脸埋在肖春生宽阔而温暖的胸膛，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感受着那真实的体温，泣不成声。
“春生哥……春生哥……”他一遍遍地唤着，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刻进灵魂深处。
肖春生被他撞得微微后退了一步，腰部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没有推开。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臂，轻轻地、有些生疏地，回抱住了怀里这个颤抖的、单薄的身体。
雨夜的清冷，被这个拥抱驱散。两颗孤独而挣扎的心，在经历了漫长的跋涉、痛苦和迷茫后，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彼此的港湾。
答案，或许并不完美，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淅沥的雨声中，他们拥有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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