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子刚上峨眉,没少被指“懒惰”,因他从不挑水。为这个,还闹到普渡面前,都说这小弟子性情凶顽,天生懒散,挑不起观里杂务,轮到他必是水缸空空。普渡听罢,只说知道,先把白一子送到他跟前,再作教导。白一子未被为难,暂且留在普渡身边,自知隐情,懒惰与否不必与人相论。
不就是打水么?他较劲扛起扁担,挑着水桶,一路去那井边。这口井与弟子们寻常打水的不同,井沿更高,如筑围城;井口更宽,侵吞日月;井底更深,幽暗浑黑,望不到头。地上一圈常年受湿,芝草格外繁盛,他挂上水桶往下送,一会儿才听见落底声,“噗通”水响在心头炸开。他定心走近井口朝黑洞探头,奋勇不足以抵挡深入骨髓的惊恐,无际“深渊”轰然噬来,转瞬天移地转,寰宇无光;立感胸口堵塞,通身冷汗,他没心管打水的事,把眼珠一翻,脚底一软,栽倒在井边。
“我看他晕在那儿,赶快弄回来……”
“这些天太阳大,许是晒晕了。”
“他竟打水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白一子听见人说话声,慢慢睁眼,聚焦在普渡身上,师父如何不忧心他。普渡安下众人,亲自为他号脉看诊,得出惊恐过度的病症,吩咐弟子准备安神养身的药。为人师长,苦心劝善,“为师既救你脱生,过往不究,前尘不溯,不必忧思惊恐,损耗自身。”
不死已是万幸,放下谈何容易?
生逢大难,年幼多知,该他命苦。
命苦,才与道有缘。
“往后别到井边,何时放下,何时自在。你们年长,多照看他。” 普渡嘱咐过才放心走开。
彻底没人再说道白一子打水的事。
普渡来去匆匆,刚跟于和说话又被拽走,这会儿才得身回来。于和早把琴收起,不闻弦音如水。
他笑脸上前说好话,“误你天音,恕罪,恕罪。此番必洗耳恭听,你再弹罢。”
于和岂能答应,“听什么琴,你忙,我不敢耽误。总门长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我能说什么。”
知他嘴上痛快,普渡随便他说,“你别生气,好容易救一条命,带进门里就是自家孩子,弟子有恙我能不管?”
方才有人来,于和也听得一些,便问,“那小弟子还好么?他犯什么病?”
“他没病,都从心上来。” 普渡医道高明,自能明断。
于和有感,微微叹息,“心病哪有好祛的,小小年纪遭此大劫,令人不忍。”
普渡眉宇仍有紧皱,对于和吐露心声,“自从上山,我观他心智聪灵,与道有缘,想尽力栽培,传承道果。可他这般模样叫人忧心,不知他何时能觉察天命,静心皈依……”
未了,于和忽然发笑,对他乐道,“师兄何故执迷?凡事讲究遂心遂愿,岂能强令入道?大道万千,一定习武,落在空门?得你相救仅与你有缘,与道何干?入门或还俗全看他自己,你是他老子娘?说就肯听?他才多大,能担什么事?要问也得成人,再做去留。”
普渡连连点头,叹道,“是这道理!可,他根骨尚好,正值奠定根基,何忍荒废!令我又急又愁……” 普渡的心思全放在白一子身上,进退两难。
于和吁声,好好劝他,八字没一撇,愁死也无用,大师兄向来沉稳运筹,如今乱了阵脚,叫人可叹。“你歇歇心罢!” 那人捶他后背,“他那样子能干什么?心神受困,丢魂似的,再多操心不若自己打破心牢。” 听于和说话,普渡宽解不少。
于和坐到他眼前,拉住他衣袖,一双莲目审看他,道声嗔怨,“唉,我想说你两句。”
普渡哪敢不听,作揖笑道,“善哉!今天让你一气说够!为兄求请赐教!”
“嗯。” 于和坐正,思忖说道,“老二老三刚能出手,又要添丁进口,你也不嫌聒噪,往后连成一串吵吵嚷嚷,看你如何收拾。已然各有秉性,老大稳健和气,老二巾帼不让须眉,老三女儿性情,眼看再来一个,不知怎样,能教得过来?” 于和又说,“我也不知你是要徒弟还是要孩子,跟咱师父一样,寻着就往回捡,也不管人乐不乐意。”
普渡听了直笑,“你说什么话!谁是拐带人口的!或是投拜、收留而来,或是我千里访贤。你好该打!师父不捡你,焉有今天?这会儿想起没问你乐不乐意了?怎么?武功盖世不乐意?天下第一也不乐意?你想干什么?” 说罢,轻轻落掌拍他两下,如少时那般训教小师弟。
一番过去,又说,“多一个也不多,人多热闹,开门立户哪有怕人多的?许是岁数大了,乐意看他们修学耍练,很能得趣……” 普渡拉过于和,“不是还有你?你这师叔何必放着?咱两个人还顾不了四个?都跟你玩儿岂不快活?” 他算盘打得响,乐得凑齐一伙,跟于和消磨日子。
于和闻听立见烦恼,莲目无光,花颜暗淡,怨声载道,“这会拉上我了!当我没事?外头那么些人等我**,我能脱开?还给你哄孩子玩!半大小子最不省心,什么好事!再说,你的徒弟与我有何干系!”
普渡知他抱怨,好声哄道,“如何无关?我的弟子不就是你的弟子!图个身后有人,你待他们好,他们也记你恩情,这不好吗?你要带进棺材,一辈子不收徒弟也罢,就当我替你操心,多与你留下些……”
普渡越说越心酸,他年长于和许多,有些滋味于和尚不能身受,每每替他着想,恐先行一步把他撇下。好在弟子们都是懂事的,尤其长徒夏侯仁,面和心善,通情达理,又武功高强,坚执正道,行动很是稳健,连于和也称赞不绝,与他相交笃厚。
“还说这个……叫你师父,真把自个儿当爹了……” 他嘴上说,又如何不知师兄用心。两人又坐一会儿才道别。
早课时白一子缩在众弟子后,道韵贯耳,催他连犯瞌睡。门外春光灿烂,花枝招摇,莺莺谐鸣,惹人欢喜。黄花狸猫跃身而起扑向花丛,惊得一双玉蝶慌乱离分,白一子观之有趣,趁无人在意,蹑出大门,追那狸猫。那猫又轻又快,飞成黄光,上房爬树,三晃两晃再不知去向。白一子茫然四顾,也不知跑到何处,峨眉地界大得很,八宝云霄观大得很,刚刚上山怎能穷尽脚步。
正欲寻路,便听一伙人声,隐约几张熟识面孔,师父普渡,那姓于的师叔,男男女女几位师兄。这不得了,被逮着少不了问话,慌得他四下躲闪。那群人从林中过桥而来,转过山石,一路寒暄说笑。他难寻好去处,索性把身子一低,猫进野草窠里。
他们似簇着中间那位。他藏在低处只观得那人半身,白袍曳地,拂尘垂缕,举步登云,回身惊鸿。看半身也知此人不矮,长腿细腰,螂形鹤势,身段十分好看。
白一子屏息听他们说话。先是普渡于和问候他,“此程顺意否?见闻如何?” 那人恭敬回话,说些世事见闻,声音清朗又温和。普渡以事论道,教化弟子,众人静听称是。
于和看看夏侯仁,笑道,“你已上山多年,也有些经历,稳当不差于你师父,可有意自立门户?你师父说,要为你谋划一处。”
夏侯仁虽和气却也能反嘴,与于和说笑,“师叔玩笑了!我有何本事,纵出去,谁肯跟?当个光杆掌柜死也没人知道,我图什么?” 他拉着于和放言戏谑,“师叔这么些年没出去,没离过师父,我何必忙?还差我一口饭么?” 他转向众人,抱起不平,“我不知家里怎么了?回来就撵人,常说老大不受待见,看来是真的!”
大师兄气度不凡,行动稳健,难听他说笑,端地可乐,随行弟子们笑个不停,普渡于和也跟着笑。白一子也想笑,却不敢出声,想来此人便是未曾得见,众人赞不绝口的峨嵋派大师兄。
普渡和颜道,“不瞒你说,这不是玩笑,我正有念头。”
夏侯仁言出肺腑,“弟子不嫌您撵,只觉为时过早,无法支撑,恐累及师门,再待十年八年也不迟。” 夏侯仁才二十多岁,是年轻了些。他调笑于和,“何况师叔都不急,我急什么?师叔若广开门户,徒侄必亲往相贺!”
谈笑间,一行人朝前走路。白一子欲图活动,不知衣裤被灌木刮住,动身后哗啦一声,慌得他浑身冒汗。
“什么东西?” 引得众人齐齐回头。白一子的心肝要跳出来。
夏侯仁以手示意,安住众人,晃拂尘靠近,拨开草窠,和白一子看个对面。小孩十岁上下,峨眉弟子打扮,目秀眉清,白白净净,却滚得灰头土脸,浑身是草。此刻十分紧张,满眼惶恐地盯着夏侯仁,缩紧身子,不敢出气。夏侯仁看他两眼,轻轻笑过,把草覆上就走了。
“是只野猫崽子,躲窝里玩呢。” 夏侯仁编谎掩过去。
“在哪?” 尚云凤是姑娘家,爱逗弄毛物。
夏侯仁拦住她,“别去,野得很,见人就发威,要挠你的,再把老猫引来,何必招惹。” 又问起家里事,“听说新来了个小弟子,不知是何样子?我原该相见……”
普渡闻言叹息,说了两句心里话。他们越走越远,白一子听不见人声,才安心出来。
“夏侯仁,大师兄……是好人么?” 他站在那发呆。
若是从前,他定坚信无疑夏侯仁是好人,因为“看着不像坏人”,怎么看都不像,如画中天人,龛中玉塑,如此无瑕之姿有何理由多疑?却使他无限“惊恐”,不知那张脸皮下藏着怎样一颗心,所见越美丽,越可怕。师父告诉他,这里都是好人,没有恶人。师父应该不会骗他。
为何人眼辨不出人心善恶?凡胎肉眼,常常误看人间,以坏为好,以恶为善,活成长眼的瞎子。
“我是。我爹也是。”
可她的确不像恶人,为何不信?是他一厢情愿,甘被哄骗,该遭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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