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子生在富裕之家,父母年过五旬方得一子,聪颖伶俐,早有“神童”之誉,被全家视为命根。而后生母病故,十岁时父亲续弦,大伙都跟他说,“你爹给你找后娘了,你高兴吗?”
“高兴!我不是没娘的孩子了!” 他理应高兴。
他高兴,大家都高兴,他该是孝顺的好孩子。
喜堂上,他看不见那女子盖头下的红颜,父亲鬓间白发却异常刺眼。
果如旁人所说,继母是个年轻女子,乌云成髻,粉脸桃腮,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
在那之前,后娘一直待他很好,视若己出也不为过,她年轻,很容易说话。花了很久,他终于能心安理得地认她做娘,他常说“后娘好”也是真心的,他亦为继母的贤良、美丽而骄傲。他坚信,被父亲娶进家门的是好人,好女人,最好的母亲……每当忆起,满腔怨怒,他就朝井里扔块石头,落底砸出“噗通”水响,也令他心事沉落。
白一子尚在康养,日子悠闲,旁观众弟子习武练功,影随身动,步走八方,打出一套干净利落。“嗯好!” 他忍不住拍手叫声好,比老家镇甸武打卖艺的更精彩几分。诸位看他是小孩儿也不予计较。夏侯仁笑了,朝他过去,却见小孩收起笑容,低头闷声了。
“你几岁了?” 夏侯仁跟他说话。
“回师兄,今年十一。” 他仍是低头。
“还是小孩儿……白老,白一子么,听着怪老成的……” 手掌在他头上抚了抚,不知为何,更像给牲畜顺毛。分明是亲近之举却令白一子躲闪后退,夏侯仁怎会怪他,只是不解。
“……你害怕我吗?” 难忍疑惑,他问了出来。
小孩儿先摇头后点头。
夏侯仁耐心向他求解,“为何,可否告诉我?”
白一子不敢说话,他不能说“你长得太好了,我怕你不是好人,你也会骗我,害我。”夏侯仁盯得他不能自处,急中生躁,推了夏侯仁,扭头就跑。他逃到井边,扶着井沿大口喘气,又惊又悔,拳头无力地凿起石壁,手疼心也委屈,趴在井边嚎哭。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已发觉自己做得不对,却无处可说,除了这口令他恐惧的深渊,曾容纳过他身体与灵魂的死局,愤怒与怨恨被他沉落其中,尽情堆累、滋长。
他想喊,想叫,脑中跳出的第一个字却是“娘”。凡人遇难,呼天喊娘乃人伦天性,万物皆母体生身,血缘难断,最惨莫过没娘。白一子可怜,娘死得早,没续上好后娘,还差点没命,“娘”这个字注定从他命中剔掉,连着血肉生生剥离,他疼啊。在家时,白一子也是爱笑爱闹的,如今整个人像抽空了。
夏侯仁最是好心,且当没事,人性反常必有缘由,他从来照料弟子们,无论亲疏,从无例外,为此求见普渡。于和见他拜见师父,微微示以眼色,无声起身欲寻回避,普渡却拦他回位,是说,“不碍事,你坐你的。”夏侯仁拜过师父再拜师叔,想来没有外人,直言便罢。
师长们请他坐下,道过谢,他才说话,“恕弟子叨扰,有事求问,请您解惑。”
“你讲。” 普渡许他说话。
“不知师父新带上山的小弟子是何来历,有何身世?我见他几回,一个孩子,满面忧愤,很叫人可怜,其中有何缘故,可能解他心思?”
“你所言很是。” 普渡于和相互看看,若是夏侯仁说不定真能解他心结。“他是可怜孩子,本来家境富足,遭遇不测,沉落在此,为师救他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普渡向他讲起。
于和直入正题,“实说罢了,他叫后娘骗害推井里了。”
“怎能如此!” 一语惊人,令夏侯仁骇然,为人妻、为人母如何做得出来!竟肯下此毒手?!
热汤滚开,直冲陶壶顶盖,茶汤已熟,芳香四溢,于和亲为他们盛上一碗。将茶外事慢慢道来,“依我看,必定另有缘故,柔弱女子敢作此孽债要么为情要么为仇,女人心狠起来最是扎手,谁能想到自己的娘反性害人?也不怨人说‘最毒后娘心’,最近之人自然防不胜防。”
夏侯仁叹道,“难道后娘就生不出真心?世上的后娘就都是恶人?只可怜他不幸。”
普渡垂怜他,“本就可怜,更不想他固执情仇,终生煎熬,我只盼他早日放下,早得解脱。”
谁叫他是大师兄,哪件不操心?他惯会自找麻烦,说话间揽来一箩筐。师父师叔一顿好茶捧他上架,哄出他两把眼泪,不得不“义不容辞”“慈悲济世”了,他们的茶是好喝的,全是**药。
“怎么哭得这么惨?” 凄惨嚎哭声令他心忙,怕弟子们出事,打坏了谁。待寻到,见那小子趴在井口哭爹喊娘,大放悲情,如此场面他只在坟头上看过。白一子哭得火热,恐吹风受寒,夏侯仁解下外袍盖他身上。小子噎住哭声,闷头抹泪不能说话。
“谁欺负你了?” 夏侯仁问他。“走吧,这不好呆,怪凉的。” 他牵着白一子发凉的手往回走。夏侯仁功力深厚,白一子放泼不得,哭丧着脸任师兄牵走。
师兄居室兰草盈室,清心宜人,悲愤焦灼的心渐渐安宁。抬眼瞄到夏侯仁,无愧“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张令他颤栗的容颜正在眼前,怕得他不敢动,重新涌起掉进深井的恐惧。
“你因何哭泣?” 夏侯仁问。
白一子低头说,“想爹想娘,想家,想以前的家。”
“思乡乃人之常情。你小小年纪流落在外,注定受苦。在这可还习惯?倘若不能回去,把这儿当家也无妨。” 从阖家幸福到六亲缘断,如此剧变怎能承受,可惜聪明漂亮的小孩儿。说着,他又忍不住摸摸小孩儿头顶。
白一子睁着乌黑的眸子问得认真,“师兄,我要一辈子在这吗?”
“你可以离开,回归世俗,寻立足之地,习一技之长,成家立业,过好自己的日子,” 夏侯仁笑了,“但要等你长大成人。”
“师兄你呢?”
“我已皈依正道,三清弟子,不思红尘,人间悲喜与我无关。我在这很好。”
白一子想说可惜,可转念想,师兄何必与他一样,这样的人本不该受世俗恩怨的煎熬。经历此遭,他才懂何为“过好自己的日子”,可他已不能静心度日,常常忆起他听到的、看到的,后娘也说过“日子难过”之类的话,于是她不贞、不慈,一夜间天翻地覆,白一子真的不知道是她本性如此还是完全地变了。
“要是出去,我也没安静日子过。” 白一子放沉了语气。
“怎么?这话说得像个小大人。” 夏侯仁看着他发怨。
“这一件,我过不去!” 白一子从凳子上蹦起来,嘶声怨怒,“我还是想要我的家!本应是我爹留给我的!我们老白家没做恶,没缺德,我不服!本来是好好的……” 他深深忍下一口气,险些又冒出泪来,“我本来想好好的……只要我还在,家还在……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那天,我本来想,当什么也没看见,当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害我!”
当痛苦再次将他炙烤,却被温暖的怀抱扑熄烈焰,他被夏侯仁抱进怀里,亲切地安抚。
“别怕,师兄在……” 他似乎闻到兰草的清香,是记忆中远去的母亲衣上的味道。
白一子来不及顾念夏侯仁的姿容,骇人的美丽全然抛在脑后,他在那人的怀抱和爱抚中爆发出积压已久的痛苦。他痛呼着,热泪浸湿夏侯仁的衣襟,“我恨,我好恨,我要报仇……”
夏侯仁听着,抚着光滑的发顶,任小孩哭喊宣泄。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于情于理,他没资格劝阻白一子怨恨、报仇,相比,他更不忍见无辜的孩子被仇恨困锁,终生暗淡。待白一子再哭一场,已天色无光,说了半天话,倦乏地直揉眼睛。连日郁怀伤感,更易犯困。
他把白一子领到床铺,“天黑了,你就在这吧。” 小孩没了先前的执拗,躺进被里,像一团毛崽子。夏侯仁正要走开,却被拽住,遂停步回身,举起纱灯问他,“怎么?”
“你,能不能别走……” 小手伸出被子钩住他衣袖,水汪汪的眼睛直闪光,白一子几乎蒙住脸,他不敢看夏侯仁,自知奢求无礼,得寸进尺。抒怀后的脆弱的夜晚更难熬,他顾不上再给美丽面孔强加惊恐。
夏侯仁依然照拂道,“若是怕黑,陪陪你也无妨。”
于是小孩缠住他,一个劲说,“从来是娘哄我睡……” 也不知是他亲娘还是后娘。
待夏侯仁陪他同塌卧下,听着师兄笑言,“都是大小子了,还想娘呢……” 却把他护在臂怀,以手抚拍。朦胧中,白一子梦回无数个家乡的夜晚,高堂康健,合家欢乐,他安然长大,一世无忧。
红灯花烛映亮东窗,大贴双喜,新婚之夜处处红光,鲜红簇拥下年幼的白一子茫然无措,明早必要请安,可他尚未准备好接纳新母亲。挨过日出,他跪在堂前奉茶,入目是桃红的衣裙,隐约的绣鞋,一双玉手在腿上攥着,她也是一副紧张的样子,接来匆匆喝口,连忙扶他起来。
“好孩子,娘知道你为难,我刚过门,怎么叫凭你愿意,都不要紧。” 她没强令他改口,想来,许是她根本不愿意。
在后娘宽容下,宠溺更胜从前,他的脾气大抵从此养成的,白一子不懂,他迷恋这虚幻的幸福。入门后,师长们训他性劣,才觉察自己身中不可解的毒,来源于那个家,继母是投毒凶手,即使浸在井中也无法涤除渍垢,皈依空门是对他最好的惩戒。
说不清道不明的红从天落幕,柔滑缠缚手腕足踝,蒙住他眼前,除此嫣然,不能视物。滚滚朱砂,红尘漫卷,无处可逃,无地自容。他急需利器断念逃身,剑斩朱红孽碍!正狼狈时,他逃向那口巨大的井,黑洞洞,凉森森,**,他最恐惧的深井此时竟成了救命所在,背后朱红追袭,他情态决然,纵身跳下,没有刺骨的冷水,也没有疼痛,而是安宁地摔躺在井底,仰面朝天,方寸大的井口之上,是一方红纱退散的澄空,天际湛蓝,白云悠游。他形容不出满目殷红中的这片白云有多悦目,似乎,逃过红潮便能享受惬意,与流云相慰。
“白云……” 他唤了一声,把白云当作可诉心事的知心人,分担孤苦。
夏侯仁练就耳目灵通,察觉异动,立即睁眼,此时身侧无人,小孩已不在床上。他想了想,许是起夜,披衣下地去寻。转出内室果见白一子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在屋里散漫游荡,没看见他似的,仍径自朝前。
“师弟?” 夏侯仁轻轻叫他,不见反应。上去一看,白一子两眼紧闭,睡意憨沉。他笃定,犯离魂了!离魂之时不可强令惊醒,白一子尚未长成,易被惊散魂魄,更为不妙。
夏侯仁不再作声,寸步不离随他身后,怕他磕碰。白一子竟直取剑架,抄起宝剑出鞘!夏侯仁大急,默默怨怒,“死小子,这也是玩的!” 白云剑分量不轻,尚未习武的孩童如何拿住?就看摇摇晃晃甩了两下,险些栽倒。说时迟,那时快,夏侯仁寻机将他稳住,夺下剑来,一点穴道,白一子立即倒在他身上。夏侯仁抱他回榻,却听怀里呓语,唤着“白云”。
“你如何知我名号……” 原来夏侯仁别号白云,普渡亲传白云剑,谁人不知峨眉“白云剑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