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仁回转山门,扫撒除尘,趁打水也在井边站一站。指尖掠过粗粝的井口,白一子从前常倚在这打坐出神,能呆上一天。他学起白一子,放目天际,任心思随云烟飘逐。
隔月,普渡才领白一子跋涉而归。一踏进门,白一子直落泪,“我回来了……” 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其中心绪,难与人说。“师父!” 弟子们扑奔而至,将两人围住,师徒一众好不感伤。
“回来了。” 于和出来接他,风尘仆仆,尘埃满面,真是一路仓皇。
于和不再说话,亲手给他掸灰。
“让你操心。” 普渡自语,“一辈子谨慎,非要临到头性情一回,这也好,老来无憾了。”
于和敲敲他,笑而念道,“果真是‘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总门长敢为天下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敢想敢为才叫好汉,可见师兄不减当年,神勇如斯!”
“行了,别取笑我了。” 普渡一心歇息,懒与他周旋,两句过去沾枕就睡。
“好人,睡得这般快……” 于和收了衣裳拿去浣洗。
白一子在各色面孔中寻了一圈,唯独不见夏侯仁,他心里知事,哪敢多问。师兄若看见他这副模样,真能愧死他。白一子沐浴更衣,疗伤祛痛,想着先让身上干净,再养好些,给师兄请罪。几回经过夏侯仁门前却不敢进去,探头探脑,磨磨蹭蹭,从前的架势也不知去哪了。唯独担着水桶来去,给师兄装满,仍像从前。
夏侯仁主持早课,巡视众弟子,依旧没看见那张脸,转念释然,这小子又养起来了。白一子千里寻仇,苦熬牢狱,必定身心受苦,听说不少挨打,可怜得没人样。夏侯仁几日踌躇,本想探看以慰心怀,揣着伤药步到普渡苑外,又把脚收了回来。夏侯仁压住心思,阵阵思量,“这样不好……我老是先动岂不叫他得意,好歹挨过一下,总得觉些滋味……” 装作无事发生,打道回府了。
就这般,他躲着夏侯仁,夏侯仁背着他,你躲我闪,不相对面,很是好笑。
于和乐得看热闹,“谁也别管,就让他俩闹个明白!”
白一子又挑桶过去,一路晃荡作响,却见那人对面而来,款款曳步。他慌张至极,左躲又闪,扑通扑通泼了一地。夏侯仁早看见他,低头掩起心喜,乐过两声便要绕开。白一子的心跳得七上八下,晃晃荡荡,像乱跳的水桶。眼看夏侯仁走开,他没心力再待下去,整日抓挠图个什么。遂撂下水桶,朝前拦路。
“师兄!师兄慢走!师兄你等等我!” 他追喊夏侯仁,在泼湿的石子道上打滑几步。
“多,多日不见……师兄何往啊……可有空与我小叙……师兄……” 若是往常,白一子必然手脚并用与师兄亲近,眼下烫手似的不敢伸出来,他拦住夏侯仁去路,稀奇地恭敬行礼,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夏侯仁先是笑。斜晖戴笠,莹泽玉致,令白一子迷眼,“白师弟太客气了,不是年关节下,怎么行此大礼。”
“师兄……” 听着跟他不熟似的。师兄故意的。悔死我了……他悔得咬牙,好似要哭了,“我求师兄了……” 当初不顾一屑,如今跪地相求,是他活该。
夏侯仁像看到一只淋湿的狗崽,受了世俗的冷雨,垂头丧气地重新扎进他怀抱。哎。遂有意道,“你诚心请我么?”
“那是自然!师兄都不信我了,我真该死!”
“我且随你,请师弟带路吧。” 夏侯仁应过,看他挑桶上路,跟在后面忍笑。
白一子好容易把夏侯仁接来,前后殷勤,备上好茶亲手递上。“嗯。” 夏侯仁慢慢饮了才说话,“白师弟下山一番,受尽辛苦,最近可好些?”
“唉师兄何苦这般说话!” 他苦得抱头落泪,一颗接一颗掉在桌上,“我好容易求你过来,打我骂我都好,别离我远远的……从前你说我不懂事,你教我学,难道师兄已厌弃我了……也对,我是个坐牢的恶人,师兄嫌我也是应该的!这回我请师兄来,只想把心里话说了,干的荒唐的、丧良心的,不求师兄谅我,只想得个回头,对得住自己的心……往后师兄让我干什么便干什么,我这条命活着全为了师兄,师兄说我想走就走,也不说一句,以后我哪也不去,只听师兄的,哪怕当条狗也跟一辈子……师兄对不起,我……”
夏侯仁听在耳里,字句如割,将心比心,认了便罢又何苦消遣,如今他除了自己还剩下什么,还能去哪,他的形影早已通传各地了吧,峨眉之外尽是罗网,天下之大,容身只此一方,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离门半步……师父救他不必受苦,而“牢狱”无处不是,世俗律法可避,道法无情难逃,都是他该得的。
“一子……” 像小时候那样,夏侯仁又唤起他的小字。
白一子闻声颤栗,他哭着,跪着挪到夏侯仁身边,狱中他朝思暮想的唯一归处。
夏侯仁抢身将他抱住,嗅着熟悉的兰馥,故梦重回……透过热泪,见那人幽兰带露般低垂下眼睫,妙音宛宛,语重心长,“师兄只想你好,想你平安……对错、好坏都过去了,你是我养大的,我信你。”
“师兄,我错了!我知道了!” 白一子哭得更伤心,“我不怕死,不怕坐牢,我怕你不要我……”
夏侯仁笑了,为他拭泪,“从没有,我为何不要你?你不好是我没教好,我怎能丢了你?”
少年钻进他怀里,更像捧着只狗崽了,夏侯仁忍不住捏他讨喜的脸颊。
“师兄,还疼吗……” 白一子懊悔地摸摸夏侯仁的伤处。
夏侯仁摇头,“我已好了,可来仍不想罢手,注定到你面前说一番,随你听还是不听。”
“师兄为我好,我知道……” 这次回来,白一子比以往能更听进去了。想着那时情形,他叹一声,“不瞒师兄,至今我犹不能悟,或许以后才能明白……那时我再跟师兄说……”
“无妨。别搁在心上,过往由他,自在难得,没什么大不了。” 那人朝他笑,十分慰藉,一遍遍抚着他头顶,牵起衣衫如云。
白一子遵照夏侯仁,老实褪去上衣,柔软的指腹循着道道伤痕爱抚,夏侯仁见之心疼,可想如何受罪。“疼吧,我都不敢看见……” 夏侯仁蘸着药液抹上红意仍存的疮口,“还没好么,以后我给你上药吃药,也别抬水,养伤是大事,不能耽搁。可听话?”
“听得!听得!” 白一子乐开了花,忙不迭地答应,“我倒乐意,只辛苦师兄舍手伺候,不是我赖着不走!”
“小子!” 夏侯仁无奈何,正要敲他两下。这回更是不逃不躲,偏往他手里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得放他,“且自觉,我不跟你闹!”
他们兄弟和睦,师徒相亲,日子复如往常。白一子受罪回来,颇受众人关照,给他吃好喝好,好生养护,消瘦的身体日益复原,重归年轻人该有的体魄。人间道上归来,多些沉稳,更添道门风范,师长们也说他身上的红尘气更淡了。
白一子打水洗脸,凝看盆底清影,执拗到发晕。掬起一把水扑在脸上,慢慢睁眼,仍看见那张少年面孔,精神炯炯,青春可爱,而非瘆人的赤目魔头。他起式斩出滔滔剑意,笃定且释然,往后也不会再看见了。他与凡尘的恩怨彻底割断,连剑也随之澄明空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