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子在狱中囫囵度日,从透气的高窗感知黑白,暖光照进便是天亮,昏光幽微便是入夜,周折往复,熬得了无生趣。狱里每日供给囚徒两碗水、两顿饭,混个活命。没人能在饥饿与身心磨挫下仍有生机,起初他还看着别人受刑胆战心惊,如今惨叫贯耳也入不了心间,他许是死去了,消融在一团死气中。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头瞌睡多。白一子整日睡得浑噩,趴在那里,真像死了一样。大抵怕他真死,不得交差,牢头还不试他死活。厉声鞭响与透骨的疼痛震醒白一子,看牢的抡鞭就打,接连落他身上,痛如火燎,皮开肉绽。白一子运功止痛,牙关咬紧也不呼叫出来。
“别给老子装死!” 牢头骂骂咧咧高声呼喝。
“……” 白一子不言不语,忍耐着,拖着身子爬起来。
他们对暂押收监的囚徒没什么耐性,甚至懒于打骂,只等过后押送,好好清净。
睡得死也是要挨打的。他又记下一桩。
倚墙坐至日光隐没,高窗透出清冷月辉,又是一日夜晚,他又熬过一天。白一子想来想去,奚落自己,他竟落到数日子过活的地步,这般没出息也叫好汉!也叫武道中人!“呵呵……” 挤出两声,不知是哭是笑。
入夜的监牢黑得不见五指,值更斗室的烛火是唯一光源,细弱无比,怎会穿透厚重的黑幕,照见他眼前。白一子突然疑惑究竟身处何地,是慑人的牢狱,还是吞天没日的深井?如此想着,冷汗直流,他逃出去过,却又回来,自缚于此……热泪冲出眼眶,这一次,井口牢封,再看不见碧透澄空与悠悠白云。邪魔潜隐,宝剑锈钝,此间丧心失魂。
师父问他,“学会武功要做什么?”
报仇。
师兄问他,“报了仇要做什么?”
他答不上来,他没想过,唯一是“自负后果”,死路一条,偏求死未得,折磨消耗。
心念一动,眼前全是夏侯仁的样子,那人颦笑嗔怒,温声训导;日夜陪伴,朝暮慰藉;爱之深,责之切,或玩笑亲昵,或一板一眼地教他念书,字字句句,思之锥心……一掌落下,他就那样躺在自己面前,像天上的云彩落了地,散碎而去,可他竟掉头逃离,也不知道那人怎样,再想看一眼也不能了!他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师兄懂他,教他明礼习武,立命在身;师兄知他,怕他不得抽身,不愿他磨剑开刃;师兄疼他,追觅千里,寻他浪子回头……他怎能不听师兄的话,骗他、伤他,一个孽障还能和师兄相比么?可他选择面对仇恨,若不能了断,他仍要井底偷生,见千红失色。灭尽诛绝,他不悔!唯独无颜面对那人……
百味交杂,泪流不住,“师兄,我对不起你!我是孽障,我没良心,我不值你疼,不值你爱……你养大的一子竟敢伤你,不思偿报,自弃于此,我不敢想你有多伤心……”
“是我命不好,害了你……早知这样,我绝不到你身边妨害!师兄,我害你!” 痛而醒转,他哪里是富贵命数,他就是个刑亲克友的煞星!生下来克爹克娘,沾上的全死了,师兄也叫他害了,他还活着干什么!
“老天!何故如此待我!” 白一子悲怨不绝,哭天恨地,拖着脚镣扑向穿透高窗的月色,皎皎静谧,悉听他的哀怨。
“师兄……” 冰轮凄凄,恍惚玉颜,如那人怜爱、明澈的眼光。
师兄爱他,那日依偎温存,许他一生相守。
白一子思之伤怀,“我求师兄做我兄长,如此便好……是我未吐真言,我不敢!师兄心存大道,我怎敢累你……只管忘了,为我这该死之人太不值……” 他怎敢再妄想回到那人身边……
千里外的峨眉峰峦仿佛到了眼中,明月寸心,情思遥寄。他习武练功,劳身累形,夏侯仁常为他吟诗解语,缓却疲惫。“你长在这里,学在这里,峨眉便是你的家……” 夏侯仁拥着他说,“师兄教你一支峨眉的诗,李太白的‘峨眉山月歌’,易懂好记,我念给你……”
白一子对月悲吟,“‘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师兄……”
彼时他在恋夏侯仁怀里,半迷半寐,入耳是柔声呢喃,“记得了么……峨眉,要记得……”
峨眉与师兄毕生刻进白一子的骨髓与血肉。似犹在耳畔,他痛不能起,伏地悲鸣,“我记得,记得峨眉,记得师兄……”
他又哭又笑,起坐徘徊,游魂似的挪到月光下,往后的每个良夜都不能再与师兄共赏。
“待我坐完了牢,待你红颜雕损……待到春花枯朽,秋月无光,还能再见?”
无论在家里还是门中,常被夸讲青春可爱,形容俊俏,总令他十分自足,在师兄跟前没少讨巧,他认定师兄喜欢他的样子。白一子庆幸夏侯仁没看见他,狼狈得不成人形,别脏了师兄眼睛才是……师兄那样的人,干净着呢……往后他会变得怎样,要受多少苦,赎多少罪?待熬到尽头,有朝一日对面相逢,师兄还认得他吗?白一子心凉地呼了口气,他抹抹泪水,脸更脏了。
至那时,师兄又是什么光景,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年少,只怕为他熬尽心血,花容衰朽。白一子心痛如割,“不,我记得!我都记得!无论师兄无论念不念我,变得怎样,师兄还是师兄,师兄在我心上永远如初如故……”
至那时,他总该长高了吧,长成真正的男儿。“我以后要像师兄那样高……”
万千心绪如狂风席卷,好半天得以宁静,他长叹一声,望月静心。年年岁岁,前前后后,一遭事毕竟觉出些许荒谬,他泄出一口压忍极久的怒气,随之而来的是筋疲力尽,正当充沛的年岁却知晓了乏累的滋味。他坐井观天,忆着仇人接连被他手刃,目睹血肉消亡,不禁打杀,像只蚂蚁。他们也是这样杀死父亲的吗,任意宰割,予野兽饱食,受日月侵蚀回归白骨本相,人之元始,最本原的模样。白一子钻而思之,神情凝滞,他摸着自己身上,百般受苦越发消瘦,骨头都凸出来,老了死了也变成一堆骨头,谁看得出他生时样貌,谁在意他曾仪表风流。想那死在刀下的继母,貌美多姿,夜前还与枕边人嬉笑**。她死去的样子很可怖,斩断头颅仍死死盯着他,躯体淹没在血泊中,这是她不忠不慈的下场,由白一子亲手斩去她的罪业,而他的罪业又向谁赎……百年之后,师兄也会变老吧,白一子想着他们白发苍苍的样子,多想亲手抚摸夏侯仁的银丝,如云胜雪,该是世上最美的风景。随荣华谢幕,白首归终,化为两具白骨销于泉泥……可惜,都叫他负了,他盼不到那时了……
“罪过,罪过!” 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好像师父似的。
他打坐在地,笑出两声,仿佛亲眼看见夏侯仁的花颜在眼前腐朽,血肉零落,余下一副森白的骨骼,昨日美人,今朝白骨。他曾迷困于虚花幻海,久久不悟,从学会武功第一眼观到夏侯仁便入迷成痴,如今看是误于“师兄”之表相,又与师兄何干?他如何放肆纵情,师长如何救他拔身色孽,想来又羞又愧。难怪师兄不能眷顾他,由色生情岂有真情,师兄何等智慧,只觉他可笑吧。
白一子摇头叹着,锋芒锐意的眼神此时多出些沉淀和温柔,“师兄,我明白了……” 他又笑,“可,是不是太晚了……你已不在我身边,想让你高兴也不能够,若是师兄,定会为我欣慰吧……” 只与远月遥遥相期。
“在我眼前,无论师兄何等情形,我都见之如一……纵不能相对,天涯之外,我亦能见师兄之所见……” 白一子阖眸闭目,是峨眉风光正好。
他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静,经络舒活,元功自起,如斯牢狱,不过尔尔,如今彻悟,有何可畏,有何可疑!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人之此身,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当自观白骨,澄心一处,极使分明,思惟无我,身意泰然!
他行功入境,不知已有来人靠近,正叩打门栏。白一子动也不动,兀自冷笑,“怎么,半夜还打么,老爷也不歇歇。”
“白老。” 那人不说别的,只是叫他。
这一声令白一子震在当场,浑身战栗。“……” 他直愣愣地转头探看,那人身形挺拔,黑袍覆体,即使不辨面容,那声音一听便知。
“师父!” 白一子一声哽咽,险些哭出来。“师父……是您么?您怎么在这……” 他拖着一身链锁稀里哗啦地冲到门栏,直往外扑,一下抓住那只手,宽厚且温暖。“我岂不是做梦……” 已不知该说什么。
普渡着白一子蓬乱的发顶,垂目慰藉,“徒儿,你受苦了。如今诸事历尽,你必痛悟前因,分明结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随为师归去吧。”
听到“回峨眉,回家”,白一子堕泪不止,伏地叩头,仿佛死而复生,两世为人。
“您如何救我?是我累您……” 白一子四周看看,堂堂武林总门长砸监反狱,师父一世英名叫他毁了。
“还能难倒为师么。” 普渡不知用何手段弄来钥匙,二话不说开门解锁,把白一子拽了出来。白一子重负得释,身上像散架一样,险些站不稳。普渡手疾眼快将他夹在腋下,一如当年救他出井。师父又救了他一次。
“走。” 普渡拔脚疾走,带他逃出生天。白一子仓皇一瞥,两个值夜的差人僵成木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里外人等全被师父点住穴道。白一子无比钦佩,师父就是师父,师父无所不能。
师徒俩翻墙越野,陆地飞腾,片刻不敢松弛。普渡哪敢在大道露头,专拣荒郊小道,趁夜离城,见同道接应才稍稍放心。且不提他们如何千方百计逃回本门,天亮后城中大乱,重犯越狱逃刑,不知所踪,州道府衙像疯了似的翻个底朝天,又如何逮得到白一子?彻底地隐匿江湖,天涯亡命。
普渡伶仃一人守在当地,令夏侯仁随于和回家,一路牵挂,岂能安稳。乘船离岸,见江涛逐流,隔岸垂缕,然无心赏看。夏侯仁痴然放目,自以为安定,却被于和说,“一路叹息不绝,没十声也有八声了。” 夏侯仁不说话,闷头坐着,想着白一子在牢狱中煎熬吃苦,受刑挨打,会是什么样子……
“疼不疼?” 于和到他面前去,拿手指点白一子伤过的地方。
“疼。” 夏侯仁也不推却,直截承认,他又何必说些无所谓的虚话。
于和饮茶,淡淡说着,“疼就别想,越想越疼。别好了伤疤忘了疼,无事自找。”
夏侯仁隔衣摸过复原多日的伤处,早无一丝不适,那滋味更像钻进了心里,思之阵阵发胀。他皱眉欲意压忍,却频上心头,连同白一子的样子一起飘到眼前。少年人闪着黑亮的眸子朝他笑,叫着“师兄”,声声朗然……
“又发傻了!” 于和叫他,“该说你什么好。早知道让你探监,好歹见面再走。”
夏侯仁笑得自嘲,“不必了,任他过去吧。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些,别老闲插手,像个老妈子。他的恩怨如何了结由他说得算,救得下固然好,救不下是天意,哪能让他什么都听我的,以后……” 他立刻住口,直想打自己,还想说“以后怎么办”,他依旧回峨眉,白一子按律服刑,哪有什么以后!从此缘尽了!
“……师叔一定在心里笑我吧?” 夏侯仁看着对面之人,他深知于和的脾气,还能忍耐着听他絮叨,令他不能自容。
于和乐一声,“笑你什么,笑你傻?也是,如今你竟这么傻了,可叹!那小子给你吃了几斤**药,弄成这样。” 他啐骂白一子,“小小岁数,生得人模狗样,哄得人找不着北,两招下去令你道行全消,真叫厉害!还能放他逍遥去?就该牢牢锁着,别叫他祸害人间!好报!押在里头叫他尝尝!给他一天三通,看他还当‘混世魔王’!”
夏侯仁也笑。
“要说,是我们对不起你……” 于和发心歉言,“你师父看中他,想引其入道,传承武学,我俩抽不出身又是老东西,他又小。岁数相近,可信可靠的只能是你,由你养他带他能学些正经,谁知反叫你陷进去。” 他觉着稀奇,闲问夏侯仁,“一个小子罢了,怎么偏得你意?”
“这……” 夏侯仁凝神思索,沉吟少时。花颜和悦,挑眉浅笑,“因为,他好玩儿……咱们私下玩话,师叔别说我。” 思量起在峨眉的日子,又复开颜,“想他刚上山像蔫了的草,缓过来才知道是能说会笑的。他聪明伶俐,一学就会,人都谨慎,独他逗趣,快言快语,谁也不及他,很能令我开怀,一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另有一番不同。”
“白师弟猛烈刚直,急起来不顾首尾,他是个实心眼的,若认死谁也拧不过,究其本身没有恶心,杀人报仇我自能体谅,他敢做敢担,也是一身筋骨。”
“何必执拗,只想他听话……此件我愿凭他心意,泾渭分明,以直报怨也是好的。若无师父,当年死掉的就是他了,想他多年遭受,我又有何不解。‘命也,运也’,做便做得,过往不吝,来者可追,至少如今他还有我。”
于和暗自称道,难怪他是百里挑一的,做得经心,想得明白,好坏都十分宽解,毫不困溺。
“你知道你师父为何叫咱们先走么?” 于和问他。
夏侯仁有些发愣,他哪顾得上想这些。“我不知师父有何打算……”
于和附耳而来,令夏侯仁万没想到,“小子要遭殃,老子还不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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