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九月,高迦米拉终于回来了。她这一去用了近两周,人看起来清减了一些,眼睛仍是神采奕奕的。我发现她似乎被东边沙地里的大太阳晒黑了,本是冷白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泽。
“达乌德医生,你来看这是不是……”
那一包东西似乎很重,从马背上解下来,少女纤细的腰身顿时弯了几分,但她并没有顺势放下,而是用力提起来抱在怀里,朝我这边走来了。我快跑几步前去接过,她旋即回转身。
“等下,我去栓马。”
高迦米拉应是匆忙赶来的,身边并没有带随从,但她的装束非常正式,所以我猜应是刚从宫廷那边出来。
“怎么样?旅行顺利吗?”
“嗯,顺利。”她点头了,回答却稍显迟疑,“椰枣很甜,死海很咸。我在游牧民族家里享用烤羊肉时,大伙儿一会儿奏乐一会儿进食,结果每次拿到的都不是先前那块儿。有天晚上我经过坟地,遇到一个贩卖手艺的老人,他的木雕骷髅十分精准,我买了两架,本想送你来着,但是骑骆驼时不小心震碎了……”
“那更好了,拼装骨骼非常有趣!而且还是两架!给我的话估计要不吃不喝玩一整天!”
“苏莱曼,你真是个大好人。”
“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高迦米拉口头上回避,眼角却飞快地扫过我手中的包裹。我捕捉到这一瞥,大致也就猜出个七八分了。
“你刚去见鲍德温了吗?”我绷住笑,假装随意地问了一句,“他是不是说了很过分的话?”
“那倒没有。”顿了一下,她还是解释了,“其实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说椰枣像蜜一样甜,他说那不就是齁得很,我说死海比任何海水都咸,他说这你也下得去口,我说游牧民族热情好客,他说我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当时感觉他讲话处处都在针对我,有些气不过,带回来的东西都没给他看,就跑出来了。现在回头想想,也有可能是我太敏感……”
“噗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高迦米拉见状,立马刹住了话头,略显犹疑地看了过来。
“放心,你的直觉是对的。”笑过之后,我就直说了,“鲍德温确实有在阴阳怪气地说话,他平时不这样的。”
“啊?那不就是……”
“没错,他就是在针对你。”
“针对我?可我又没做错什么?这趟旅行确实有比计划用到的时间要多,但主要是建立在不耽误公务的基础上,我已经提前写信告知了,而且回来后还提交了多一倍的图纸……为什么他会生气呢?”
“因为你不是外人啊,高迦米拉。哪怕知道不是你的问题,甚至自己也有责任,但度过了落单的一周,心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吧——人总是会有被私情困住的时候,何况鲍德温并不擅长掩饰情绪。”
“我不是外人?”
“不然呢?”
高迦米拉突然红了脸,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
“对了,你发现了什么?鲍德温还没看过,我是不是……”
“我要回去一趟,给我吧。”
好嘛。这个女孩虽然也会脸红害羞,好在从不故作矜持。我目送她原路返回,风一样地骑上马走了,心情顿时变得明朗起来。
“下次过来,记得带上碎骷髅!”
回应我的是一个漂亮的控马回旋,以及一个不太标准的额手礼。
本以为明朗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九月末,无奈今年夏天开始得太早,导致秋冬的步伐也提前了,九月中旬开始时不时下雨,天空总是显得阴晦。
鲍德温在耶路撒冷的这三个月依然忙碌,日常毫不吝惜地在开会和视察上挥洒时间和精力。城堡的结构图陆陆续续修订了好几版,终于敲定下来,下一步是筹备资金和统筹人力,但到了这里,工作进度推行得异常缓慢,似乎是国库方面有些吃紧,而且召集的军队也不够多。
政事方面我无从置喙,只是行医过程中听到了一些内情。得空了我便旧事重提,问鲍德温是否还想去后院看看。
“对哦,我答应过的,忙起来都忘了。”
把参观医院作为工作之余的调剂,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不过我刚结识鲍德温那一阵,也就是前国王阿马里克成为圣拉撒路骑士团守护者的那一年,他曾在前院公开受训,和一些轻症骑士练习过持剑对战。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故地重游。
“原来这面墙后面还有建筑,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
所谓后院,只是连成一片的简陋平房,不是前院那种骑士塔建筑,当然很容易被高墙阻挡。这面墙上并没有开门,但脱落的砖头不少,住在后面的差役图方便,总是翻墙过来取物资。我们刚走到这面“透风”的墙旁边,冷不丁就有人爬了过来,壁虎一样轻捷落地,身上照旧背着一大兜用过的碗碟。
“这人是去做什么?”
“送碗。”
送碗的是个卷发的亚美尼亚人,算是我的后辈吧,心态相当淡然,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走了,丝毫没有停留。过了一会儿,那人端着一个封了口的陶瓶走来,到墙角给瓶口拴上麻绳,嘴里叼着绳子开始爬墙。
“这又是什么?”
“灯油。”
这就是十年前的我过的生活啊,居然还挺怀念的。目送那人翻墙而去,我收回目光。
“我们走吧。”
后院的门开在坟场区,从前院过去得出门绕道。鲍德温闻言并没有动身,而是对着墙遥遥一指,以不容辩驳的语气吩咐道:
“拆了它。”
在十字军的历史上,前国王阿马里克是第一个宣誓成为圣拉撒路骑士团守护者的君主。但鲍德温继位后,并没有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个称号,而是选择在其中接受训练,在前人的余荫照拂下继续战斗。
这次参观过后,鲍德温依然没有接受“守护者”的称号,但他打通了麻风医院的前后院,号召有能力的骑士和军士到后面帮扶劳动,并安排外界的修士定期前去布道,以服务人世的善举来开辟“通往天堂的路”。此外,他还增设了“同侪骑士”制度,引导当地贵族捐钱捐物,用以帮助病人度过难关。
然而,在这些充满积极意义的行动之外,我却窥见了一丝消极的倾向。
听说鲍德温回去后,高迦米拉照例去见他。不同以往,他们这次相处的时间比约定的要短,不知是不是发生了口角。第二天,鲍德温命令近侍把他床帐上的中隔给撤掉,并且禁止任何女性再次踏入他的卧房。
而我则是迎来了霍亨索伦大人的登门拜访。这位身材魁梧的大人走到我逼仄的小屋里,局促地坐在窄小的椅子上:
“达乌德医生,我的女儿最近都不和我说话了,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那就是我的问题了,唉——”
霍亨索伦大人看起来很是愁闷,许是远离故土亲友不多,积攒了好些心里话无处诉说,居然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敞开心扉了。在他心烦意乱、颠三倒四的叙述里,我意识到是高迦米拉前不久提出的一个问题,带来了如今的困扰。在还原那场谈话的全貌后,我如遭雷击:
“您是说……高迦米拉她,她问了……”
“啊?不是,只是家人之间的闲话,我们没有高攀的意思……”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并告诉他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是……
只是太过震惊了。
我从未想过那样的问题会从高迦米拉口里说出,毕竟相比于对麻风病过于乐观、并且严重低估了传染性的我,高迦米拉对这种疾病的认识更严谨也更准确,她提出了“不显症状的传染”,说明早已洞悉了潜伏性传染的危险性。
可就算是了解到这一切,她还是提出了那样的问题。
她问:“我有没有可能嫁给国王。”
是的,我曾经动过把高迦米拉留在耶路撒冷的坏心思。但我最多设想一下,该怎样劝她以服务上帝的名义,去往伯大尼的修道院进修。我承认那时的我很卑劣,没有提出“联姻”的举措,非是想到这会葬送一个女孩一生的自由和幸福,而是出于理智——她该知道这种提议是不怀好意的,不是吗?
她定是知道的。
那个我永远不会问出的问题,换个方向问出,似乎像是,从内打破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在短短三个月间经历了什么,正如我也不知道鲍德温当年做了哪些事,竟能让飞鹰敛翼,逸马收蹄,从此甘心为人所囿,为人前驱。
我闭上了眼睛,强令自己平复心情。
再次睁开眼睛,我听到自己用非常冷静的语气说:
“没有那种事情,我向您保证。”
知其不可而为之,或可称之为勇气。
可勇气纵然珍贵,终究还是要让步于理智。
“高迦米拉小姐在此地的一切人际交往,都有修女嬷嬷在一旁陪伴,她举止端庄,教养良好,没有任何私相授受的不当行为。”
我端起案台上的玻璃皿,给霍亨索伦大人看上面那些红黄相间的矿物:“这是高迦米拉小姐赠与国王的礼物,一种名为‘密陀僧’的矿物质药,可以有效缓解皮肤病症、促进伤口愈合。在我看来,您的女儿有学养,有能力,并且还怀有珍贵的济世之心,您是开明的家长,请不要因为这点私情猜想,就此束缚她未来的发展。”
“您的意思是?”
“请您回去后转告高迦米拉小姐,她最近在我这儿‘顺延’了太多时间,再不抓紧兑现,就不能在十月之前学完《医典》了。如果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应该会有作用的。”
“啊?好的,好……我知道了。”
怪哉。高迦米拉那么严肃的女孩,居然有一位相当感性的父亲。我看他眼圈红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顿时想要移开目光。好在他只是擦了擦手,就慢慢站了起来。
“那小女,就麻烦您继续关照了。”
霍亨索伦爵士宽厚的手掌拢住了我的右手,许是身高差有点大,有力地一握后,他居然把我拉近了一步。我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这个高大的德国人顺势揽过了我的背,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哎?哎?这是什么礼仪啊?我内里十分凌乱,表面一动也不敢动。
“谢谢。”
来人放开了我,道谢之后就走了。我这还是第一次被异教徒拥抱,想来也算是一种奇妙的人生经历。
之后的一次医师会议,我对在场医师流于形式的泛泛而谈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原本我是可以忍受的,只要默不作声等着过去就好,但在看到西方天幕的一线光亮后,东方长久的黑暗闭塞就有些不堪入眼了。
在会议将要结束时,我抬起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阿尔弗雷德总管明明看到我举手了,但还是站起来,大声宣布散会。
“够了。”
我站起来,将手头的笔记本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动静很大,顿时吸引了全部的视线。
“我们不能再逃避了。”
由于担心暴露内心的胆怯,我强令自己以目光逡巡全场。
“从现在起,我们要不遗余力地找寻方法,不管是到埃及、到叙利亚、到罗马,到游牧民族中去,到更遥远的东方……只要发现任何行之有效的疗法或者有迹可循的药物,都应该拿来治病。”
“治疗,麻风病。”
我以为自己会浑身颤抖,会迫于压力眼神退缩,然而没有,说出这个词之后,我感觉心头的大石轰然落地,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好些人气急败坏地朝我吼出反对意见,我居然还能有理有据地一一驳回,应是心态变好的余裕吧。
我知道我们面对的敌人有多强大,数百年来还未被人真正战胜过,然而,鲍德温总是与实力强大的俗世敌人正面抗争,而我们这些守护他健康的医者,却总是缩在挡箭牌下偷偷出力,未免也太窝囊了。
我想指认出真正的敌人,并坚决地与之进行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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