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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十二

二十二

不,绝不是临时起意。

是的,我有深思熟虑。

以上两句话,在之后的谈话中时常出现。一开始,我还耐着性子做出解释,比如王国局势相对稳定,国王权威无人撼动,现在就是全力治疗的最佳时机,医师需要开诚布公地研讨病因之类,后来我烦了,直接甩出这两句,表示会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就不再浪费口舌了。

旁人质疑倒也罢了,等到雷蒙德大人、威廉大人听闻了我在医师会议上的“惊人之举”,也召我过去问话,我顿时就有些心生动摇了。

“昭告天下我们的王得了不治之症,这就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没有……我只是说,我们需要全力攻克麻风病。”

“是啊,你没有。”威廉大人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椅子里,“连萨拉丁都派医生过来问讯,这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不同地区的医师相互交流,我感觉这不算坏事。”

“不是坏事?”威廉大人眉头一皱,看我的眼神顿时严厉起来,“即使是伊本·朱拜尔这样主张跨文化交流的学者,也在言论中掺入了憎恶与偏见,称耶路撒冷王是‘受诅咒的王’‘不敬神者’,你以为平民会怎么想?如果鲍德温移驾出巡,被人以‘猪猡’相称,你还觉得情况会变好吗?”*

“啊?我……万分抱歉,我没有往这一步想……”

后知后觉的懊悔只是一丝丝,难过却是真实的。先前有人认出我是治疗麻风病的医生就百般避讳,对上麻风病人只会表现得更加冷漠。民心向背更是难以预料,想起鲍德温前一年还因为打了胜仗赢得了欢呼和赞美,如果揭露病情会导致外界舆论化为冷言冷语,我定是难辞其咎。

“罢了,也不能强行要求年轻人的头脑猝然长出老年人的智慧。”威廉大人终是温和的,见我有悔改的意思就没有再继续问责了,拍了拍我的手,接着说,“没关系,你还是继续研究吧,记得以后想要宣布什么,先来找我商量一下。”

“好。”

我答应一声,接着便告辞了。这天是工作日,威廉大人照旧是晚间召我过来,吃过饭,谈过话,回去时已经是深夜了。我看守门人阿里的小屋里灯亮着,敲了敲窗没人应,内里鼾声阵阵,知道他又是打熬不住睡下了,也没怎么管,伸手进去掐灭了灯。走过药房时听到好一阵吵闹,鲁阿送来的大马猴不知为何还没睡,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吱哇乱叫。

“怎么,凯雷特今天忘喂你了?”

我进去把水盆翻过来,蓄上了水,又塞给这个老猴子一把无花果干,堵住了它的嘴。

“啧,真是不像样。”

突然发现,笼子底下还有好几颗橡子。这猴子的伙食也没被克扣啊,想来是被心软的小徒弟给惯坏了,大半夜的还要加餐。凯雷特也是那种对动物比对人还亲的孩子,他到我这儿后,从猫到羊,到兔子和猴子,上上下下俱是胖了一圈。我往上看了一眼,凯雷特所住的小阁楼黑洞洞的,无声无息。嚯,这么早就睡熟了?一定是白天干活累狠了。

我反倒是夜行动物,常年保持着睡午觉的习惯,一到晚间睡意全无,于是经常捣鼓到深夜,一不小心还会通宵。这会儿我在药房,见桌子上的器材都还没收拾,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准备接着提炼之前发现的新药。

变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第一阵腹痛袭来时,我感觉肚子像是被人猛踢了一脚,一站起来,就猛地跌坐到地上。不对劲,这种感觉……不像是寻常的食物中毒。催吐是第一反应,但我把手伸向喉咙时,后续更猛烈的疼痛也到来了,几乎用不着动作,一低头就吐出了……白沫?

不好。真的是中毒。

茶水,一定是茶水里有毒。我一向把茶泡得很酽,深褐色的苦涩茶汤正好能掩盖毒药的味道和色泽……我把晚饭都吐出来了,勉强恢复了一点神志,想要站起来,却感觉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只能勉强抬起头,对着阁楼发出呼救:“凯雷特?凯雷特你在吗?快下来……”

奇怪,平时一向警醒的男孩,此时全然没有回应。我抓住椅子腿,猛地拉倒,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却依然没有惊醒他。猴子吃完无花果干了,又开始在笼子里大声吵闹,我感觉呼吸费力,手脚沉重,眼睑不听使唤地往下耷拉……不行!昏过去之后,就只能等死了!但是阿里住的太远了,我叫不醒他,也走不过去……怎么办?我慢慢爬上倒伏的椅子,伸手够向桌子……桌上只有那套珍贵的、玻璃制作的蒸馏瓶……我抓住其中最大的长颈烧瓶,忍痛将它从窗口丢了出去……

“哗啦!”清脆的碎裂声。

在那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我先简单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脚在,手在,身子很重,嗓子眼里火辣辣地疼,眼睛模模糊糊能看到光亮……还好,应该还在人世。然后我咳了一声,确定自己的嗓子没有坏掉,也提醒床边坐着的人转过身来。

不出所料,一旁守着的人就是鲁阿。

“还好吗……”

“不好,有人给我下毒。”

“谁?你看到了吗?”

“没。想来也不外乎那几个人。”我咬紧了牙齿,“一定是御医做的。”

“什么?”鲁阿仿佛很惊讶,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哥你别胡思乱想。”

“怎么不可能,我知道自己最近行事越权了,御医总管早就看我不顺眼,正好借此机会……”

“那你可能不知道,在你昏倒的这段时间里,正是总管阿尔弗雷德主持了对你的治疗,那个助手科林还亲自给你灌药、灌肠……如果他们真的要害你,何必这么费力呢?”

“啊?”我吃了一惊,顿时哑口无言。

怪不得,我感觉不只是嗓子眼火辣辣的疼……我摸了摸肚子,感觉麻麻的,中间塌下去了一块,心里有点别扭,但也生出了感激。想起之前几次的冲突,往往是我口出恶言,甩脸走人,他们居然还能不计前嫌、全力施救,医术如何且先不说,人倒是很有气度的。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凯雷特?”

“啊?没……”

“去阁楼上找找。”

“好。”

一会儿,鲁阿下来了,报告说人不在,床单很乱,上面的毯子也不见了。

“不好。你快叫上阿里,到附近找人。”

“那你呢?”

“我能有什么事,好好躺着就行。”

“科林说了……关键就在这几天,你要是发高烧,肚皮上出现黑斑,最好……还是早做打算。”

“我知道。行了,你快去吧。”

真实情况比预计的最坏结果要好,但依然堪称糟糕。身为医生,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久病卧榻原是这样一桩难以忍受的事情,断断续续地发烧、呕吐、晕眩,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看着痊愈的可能如萤火般晦明变换,一点一点丧失对未来的期待感……实在是,太可怕了。之后一周我又接受了三次灌肠治疗,除了水、盐和一点点糖之外没有吃下去任何食物,体重掉下了一百二十磅,并且自此之后再没有恢复过——由于肠胃受损严重,我的余生只能选择茹素,像是真正虔诚的逊尼派苦行僧一样。

鲁阿走后不久,高迦米拉也闻讯前来探望,我想起那壶被下过毒的茶水,就拜托她前去查看,结果发现茶壶是空的,里面没有水,连带壶底的薄荷叶都被清空了。

谁干的?我倒茶时感觉还很重,应该还有不少剩余的茶水。

“毒药是下在茶水里面的?”高迦米拉立刻找来水刷洗了一下茶壶,倒出来仔细察看,“砒霜?毒芹?蛇涎?蜥血?”

我抬手制止她继续猜测,苦笑着抛出了正确答案:“钩吻。”

一听是这个结果,高迦米拉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然后,略带犹疑地,朝着药房的方向瞥了一眼。

“你是对的,最近几天我确实有接触过钩吻。”

药房那边,自是还关着那只得了疥癣的马猴。近来我为了治疗它的皮肤病,采了一些钩吻来做外敷的药物。不知下毒的人是有意还是无意,但确实是乘着了最佳时机。

“恐怕会有人说是你搞错了药茶的配方……”

“肯定会有。”

“所以,是你命人倒空了茶壶?”

“怎么可能。”

高迦米拉细眉微蹙,显出思虑的神情:“如果下毒的人和清空茶壶的人是同一个,那他并不知道你的药房里本来就有钩吻,应该还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如果不是呢?”我接着说,“我中毒的事情还没有公开,从昨晚到现在,来人也就守门人阿里、我弟弟鲁阿,此外就是御医了。但凡其中任何一人是凶手,我都不可能在这时醒来。”

“那这些人中应该有人是帮凶,想要为凶手掩饰什么。”

“光凭这些线索很难揪出凶手的,高迦米拉,暂且先把这些放一边,请帮我找到凯雷特吧。”

“好。”她答应一声,叫上随从出去了。

我与凯雷特的初次相遇,是在宗主教的衣橱里。那时房屋主人中风病倒,府里上下一片忙乱,这个男孩虽然怕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及时抓住了我伸出的手,趁乱逃了出来。凯雷特这孩子尚还不满十岁,聪颖伶俐,我暗自祈祷他还和上次一样,只是无声无息地躲到了什么地方,但没过半天,坏消息就传过来了——有人在城外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扼死。”

孩子的尸体躺卧在一扇破旧的门板上,半睁着眼睛,面色青紫,笼罩着一股朦朦胧胧的悲戚。我伸出手,示意鲁阿扶我过去。简单查看了一下他脖子上的手印,我发现颈椎有被暴力扭断的痕迹——他是当场死亡的,没有经历漫长而痛苦的窒息——见鬼,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感到一丝安慰。我伸出手合上他的眼睛,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直接埋了吧,”鲁阿略显踌躇地说,“毕竟还没长成……”

“不行。”

我坚持要他去置办棺木,于是凯雷特的尸体就暂时停在药房里。高迦米拉晚间过来,也不避讳,直接掌着灯去看了,过来讲了自己的发现:

“确实是扼死。但相较于这种死亡方式,喉咙里的积血未免太多了些。”

我听她如此说,急忙坐了起来。然后我请她掌灯,拄着拐杖过去又看了一遍。凯雷特的咽喉里确实汪着厚厚的一层血,我伸出手指去摸,发现本该是光滑的黏膜壁上,有很多新月状的伤痕——是指甲抠挖的痕迹。我和高迦米拉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不等我开口,她就拿来了医药箱。

“谢谢。”

我朝她伸出了手,却没有接到刀具。

“我来做。”

“不行。”我表示拒绝,但不够彻底,“我来解剖,你来缝合。”

“别逞强,以你现在的体力,不可能站那么长时间。”

“可是……”你是基|督徒,解剖尸体会被当做异端烧死的!

“我明白,我可以。”高迦米拉压低了声音,似是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又说,“关好房门,拉上窗,没有人会知道是谁做的。”

坦白说,高迦米拉非是西比拉公主那样的一眼美人,多数时候,我会觉得她灰蓝色的眼睛不够明亮,缺乏血色的脸颊不够生动,但是,当她裹紧面纱执起刀的那一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魅力,感觉周围全都被雅典娜的光芒照得透亮。

动刀之前,她微微偏头看了我一眼,我醒悟过来,立刻举高了灯。

“取出来了,是半截手指。”

高迦米拉动作很快,我刚把灯从右手换到左手,她就抛出了答案。现场没有喋血满地,因为死人的血液不甚流动,她又准确地切开了食管。这会儿高迦米拉在缝合,边收线边擦拭血污,手头忙不开,便把盛着内容物的托盘推向我:“你看一下。”

“女性的小指。”

“嗯?”

“你看,指甲很长,上面还有染色的痕迹。”

高迦米拉伸出自己的小指比了比,发觉这根手指还要短一些,就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说:“那凯雷特喉咙里的积血可以解释了,手指断掉确实会喷出很多的血,加上他用力吞下了断指,就会导致凶手……”

凶手因痛生怒,扼死了凯雷特。过后还想把他吞下的手指掏出来,在咽喉的黏膜上留下了很多指甲的挖痕。

“凯雷特……”

我腾出手背擦眼睛,一个没扶稳,拐杖滑脱了手,“砰”地一声坐倒在地。高迦米拉见状想要来扶,我摆手拒绝了。

“手指断掉不会立刻愈合的,何况是新近受的伤,”我一边咬牙一边冷笑,感觉自己周身发冷,“她跑不远!”

她确实没跑远。

三天后,有人发现一位侍女吊死在城郊的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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