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那个侍女确实是我们在找的人,只不过,当我想要进一步探查时,却被无形的墙壁挡了回来。据秘密知情人汇报,那侍女手上确实有受伤的痕迹,但由于身份不明加之死因不祥,尸体在教堂里停了一夜,翌日就被火化了。在那之后,线索便断了,而我提交给御医团的证物,那半截小指也不知去向,当我向科林要求返还时,他意有所指地说:
“那件物事已经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这下我也明白了。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把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感激之情冲刷得一干二净:“想不到啊,我的同行朋友居然如此虔诚,为了让一个基|督徒毫无保留去接受你们上帝的审判,还把杀害无辜儿童的罪证给她带上了。”
“闭嘴吧你这个异教徒!”科林是个有点古板的中年人,稍加讽刺脸就涨红了,“不许谈论上帝!你有什么资格?这是我们的圣地!我们的家园!你凭什么……留在这里?朋友?呸!要不是看在……我巴不得你当场死掉,死得无比凄惨,咬断舌头,烂穿肠胃,浑身长疮,眼睛流脓……和所有不敬神者一个下场!”
我目瞪口呆。倒不是因为被骂得很毒,而是感觉,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把同行的脏话给逼出来——相比会给人起难听外号的其他人,诅咒人得病早死应该算是职业特色了。
“对不起,我失言了。”
我先说出道歉的话,结果科林羞得耳根子都红了,他终于冷静下来,拿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行了,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不能再继续调查了。”
“为什么?”我大感意外,叫停的话为什么由他来说?
“有完没完!你活下来了,凶手死了。杀人偿命,那个犹太小孩,”讲到这里他眼睛里还是闪过一丝轻蔑,“也算不上死不瞑目。我难得救一个异教徒,也算是在人世间攒了一点功德。这种恶心的事情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所以你还是乖乖闭嘴吧。”
科林说完就走了,我还想质问“茶水”的事,但拄着拐杖出了门,就看不见人了。从他最后一句来看,下令杀死我的人怕是一个地位不低的贵族。
我对此丝毫不感到惊讶。
还是那个问题,科林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为什么偏偏是他来出面叫停?
我想不通,但这些话我还是听进去了。科林到底救了我一命,我不能连累到他。
所以,只能暗中调查了。
做出这个决定,真正对不起的人是高迦米拉。自我中毒以来,她一直不遗余力地为我奔走,明里暗里得罪了好几股贵族势力。鲁阿人微言轻,威廉大人事务缠身,而御医团的同行多数作壁上观——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缘有多差,没遇上落井下石只能说是万幸。当我告诉她,我不需要帮助了,我是真的做好了再次被大骂一通的准备。毕竟,她最近为了我的事情劳心劳力太多,甚至干扰了《医典》译书的完成计划。如今已经接近九月底,还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没译,眼看着是要留下遗憾了。但高迦米拉听了我的话,只是稍微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就接受了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没事,我知道了。你好好休养,不要有心理压力。”
“唔……谢谢。”
鲍德温近期不在耶路撒冷。变故发生的第二天,他就动身去雅法海港检阅船队了。
“虽然没有攻下巴尼亚斯,但到加利利海过冬的原计划不变”。他说。
我想这根本不是计划去“疗养”,因为他同时还在加紧筹措资金和人力,也一直与北方驻军保持书信联系,应该还是为了雅各浅滩上的防御工事。我托威廉大人带去了我因染上疟疾不能随行的消息,想来是令人信服的,毕竟我这个夏天确实多病多灾。由于疟疾是烈性传染病,他回来后我也不能立即去见,于是这几天的动向,都是通过高迦米拉了解的。
鲍德温真的打算十月移驾太巴列,在加利利海附近驻留到次年四月。
十月到次年四月,是黎凡特一带的雨季,也是地中海最不平静的一段时期。我很清楚,一旦进入十月,从西方来的朝圣者就要抓紧时间返回故土,错过了开船的时机,就只能等到来年开春再动身。
再次见到高迦米拉,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由于之前动过“把人留下”的坏心思,感觉道别的话都说得不够真诚了。我提醒她,一定要赶在十月九号之前动身,因为上旬一过,地中海的风浪就会高到危险的程度,到那时哪怕勉强成行,旅途也不会太平。
“好。”高迦米拉答应了,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问我:“我正要去向鲍德温辞行,你有什么话想要我带到吗?”
“我?”你都要走了,还想着我的事啊。
说来有些神奇,我后来对西方人的骑士精神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尊敬,竟是源于一位生来就与此种头衔无缘的女性。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她点点头,坚定地说,“请相信我,我会尽量详实、客观地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也请相信鲍德温,他一定能查明事实真相,并对此事公正、合理地做出决断。”
哦,真|主在上。我是真的差一点就为这种态度折服。
我沉默了一阵,用以平复心情,最终还是回绝了这个提议:“不用了,谢谢。你的心意我领会了,但我觉得还是私下调查比较好,等到找全了所有的证据,再去找鲍德温揭发不迟。”
“你是要自己调查吗?”还是那种微微困惑的表情。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使目光坚定,不知有没有办到,“我还有时间去查明真相,但你得抓紧时间动身了。难得的独处时间,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告别。”
“我会的。”
“最后一遍——谢谢你,高迦米拉。你的友谊是我在这个夏天里最大的收获。”
十月一日,天难得放晴,夜间天气清朗,一丝风也没有,只是到了月历下半,天边唯有半弯残月,星光也不甚明亮。
我在床上躺着,怎么也睡不安稳。月光明明那么淡薄,却搅扰得我心神不宁。半夜醒来,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高迦米拉问她父亲的那句话,究竟有没有再对鲍德温提起?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后来并没有向当事人求证过。
但那个月色寒凉的夜晚,却如烙印一般留在了记忆深处。
十月的第一周只有一个晴日,之后几天依然阴晦多雨。我到十月身体恢复了一些,能勉强起来处理事务了。迎接我的,是迟来的暴风骤雨。
御医团、长老院、宗教事务所……以及一些“外来党”贵族,几乎所有曾被我得罪过的人,都在这几天对我接连发出弹劾。罪名自然不需要罗织,俯拾皆是——“擅离职守”“越殂代疱”“巧言令色”“玷污圣所”“私下进行危险的巫术试验” ……甚至“礼数不周”这样的小问题,也被人参了一本。
“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威廉大人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文件放回桌上,“真是没有浪费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树敌。”
无论如何,御医团是容不下我了。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很平静,但拿到鲍德温亲笔签署的解职书,心头还是不免感到刺痛。
最后一次以御医的身份被召见,我被要求在堂前止步。隔着差不多半弗隆的距离,我远远看见鲍德温端坐在椅子上,一旁几名匠人正在泥板上捏着什么。我见那些匠人穿的黑衣很熟悉,辨认出他们正是负责守护圣墓的那一拨修士——法兰克君主死去后,棺前设置的等身雕像,就是出自这些人之手。
意识到这些我很慌,禁不住忘了规定,往前快走几步。两边的骑士“刷”地拔出了剑,拦到我面前,与此同时,鲍德温也看过来了,他似乎很惊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耶|稣基|督啊!”鲍德温夸张地感叹道,“一具骷髅朝我走来了!”
我知道自己现在堪称形销骨立,也知道他想起了那句著名的黑死病谚语。但我抬起手摸了摸深陷的眼眶,并没有顺着他把那句话说出来:“希望你不要变成我这样。”
“一场恶战,不是吗?”鲍德温重新坐下,挥手让骑士退下,并给我安排了椅子,“看来你的棋术应是有所长进,到底是胜天半子。”
“是啊,我赢了。不过没什么长进,只是运气不坏。”我一坐下来就问了,“你叫这些人来做什么?”
“面具。”鲍德温指了脸颊,他全身上下唯一还算光洁的地方,“想想看,如果我戴上面具,我军不论离多远都能一眼看见,唯我马首是瞻,敌人远远望见我亲自领兵,也能震慑到他们。”
“真是异想天开,”我选择唱衰,“恐怕所有的箭头都会先冲你来。”
“有真十字架立在身后,我本来就是众矢之的。”
“也对。”
如此,我便不说什么了。安静地看着泥瓦匠做出两个脸部的泥模,合在一起成范。
“高迦米拉捎了口信,说你有话要讲,是什么呢?”
他这么一问,我嘴里顿时涌起一股苦涩的余味。我很想告诉他,凯雷特死了,被人残忍地杀死了。那个孩子没有被看错,他聪明、勤奋、心地善良,再过十年,就会长成强壮有力、技术精湛的医者,可这个光明的未来却被一双手给生生掐断、葬送在了孩提之始。间接害死他的人尚还苟活在这世上,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凯雷特死了……”我只说出开头,就梗住了。
“我很遗憾。请……节哀,不是你的错。”
鲍德温不能走近,就说着不太擅长的安慰人的话,有些生硬地对着虚空做出拍打的手势。见状,我把剩下的话全部吞了下去。
“我没事。”我站起来,准备告辞了,“之后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多保重,要多为自己打算。”
“你也是。”鲍德温轻轻说了一句“平安”,这同时也是道别。
然后,他就掏空国库去建一座石头城堡,还给了我一纸辞呈。
威廉大人说这是我应得的。
我不这么认为。
因为我深深地明白,我非是被放弃的……恰恰相反,我是被选择的。
默然忍受命运暴戾的毒箭,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他为自己做出了选择,也强行替身边的人做出了选择。
他自认为的最优解。
十月五日,鲍德温领军开拔,带着浩浩荡荡的十字军主力,从雅法港口北上,我不在随行者之列。于是十月七日,霍亨索伦一家临走前,我便有了机会去见高迦米拉一面。
我带上了这几日赶出来的书稿——三分之一的巨大亏空已经无法弥补了,只能尽量挑出重点内容,能写一点是一点。我动用了先前给鲍德温赶制生日礼物的技术,合订了一个不太整齐的线装小册子。
然后,我在她的桌上发现了一本手法更加粗糙的线装本,封面用稚拙的幼儿笔迹写着标题——“游记”。下面的题词更成熟也更清隽,我在十三岁的鲍德温笔下曾见到过这样的笔迹。
那句话是:“方寸之间,姑且游历。”
啊,我想起来了。用麻线合订散纸的技术,原是威廉大人的亲传。那时的书都太脆弱了,胶头不牢,多翻几遍就会散开,于是就有了重新“修书”的机会。鲍德温总是选取他喜欢的内容,在旁边加上批注,再认真地缝到一起。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书页也在慢慢累积,便形成了这样一叠“游记”。
他定是希望高迦米拉未来能够代替自己来一场真正的游历,去看那许多他未能去到的远方。
真好,原来还是有好好地道别。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梦想回到数十年前,回到梅丽桑德女王和安茹君主富尔克统治的年代。那时相爱的人想要抚平彼此龃龉的伤痛,只要把一本书送过去就好。*
十月中旬过后,耶路撒冷的气候开始渐渐变冷。我简单收拾出几个包裹,黯然搬出了我在圣约翰医院的寓所。鲁阿不在这儿,阿里去套马车了,我走出院子,看见科林斜倚在门上。
“你来送行?”我有些感动,同时想到他也可能是来棒打落水狗,还是不敢动了。
“你要去哪儿?”
“提尔。”想来威廉大人不至于把我拒之门外。
“去太巴列吧。雷蒙德伯爵身边缺个家庭医生。”
我感到意外,但一看到科林直接从怀里掏出带有封蜡的信件,先前的疑问就迎刃而解了:“你是雷蒙德大人的人?”
“我是陛下的御医。蠢货。”他有些不耐烦地把信塞给我,转头就走。
“等等!”我叫住他,不管不顾地继续发问,“那你为什么要拦我?难道……”
“当然不是!你瞎了眼吗?”
“我……”我答不上来,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笨,“不是,我没长脑子。还请你留步,把事情真相告诉我吧,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
干脆利落的拒绝。但我提前想到了这点,已经丢开拐杖,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就不许离开!”
“放手!肮脏的异教徒!快放手!疼死了!”科林挣了几下,当然没有用,我这双手可是铁手,少了几磅重量也不妨碍用力。
“你倒了那些下过毒的茶水,是不是?”我逼视着他,想尽量听到真话,“说!你是受谁指使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才没有!你少诬赖人!放手!给我放开!别捏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这双手可是医生的手!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上帝为何要让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活在世上……”
“那是谁?”我接着又问,因为知道他害怕的点,就放松了点手劲,把重量压在他身上,结果把这个古板的人逼到了濒临崩溃。
“阿尔弗雷德,你去问他。”科林快速而小声地说,声音像是快哭出来了,“你给我后退,后退一步!你敢对我做什么,我就诅咒你无嗣无后、死于非命!”
我反而向前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看到了什么?”
“金钩吻。”科林用一种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口吻说,“你茶壶里泡着的黄花不是钩吻,是金钩吻。”
我松开了他,此人立马一掌把我推倒,“呸”了一声,逃也似的跑了。
金钩吻。并不产于本地。
所以别名又叫法国香水茉莉。
我躺在地上定定地望着天,感觉天气是真的变冷了,从外约旦那边吹来的西风发出呼啸,像是要把湿润的东风吹回到海上去。
*第19—23章有联动内容。客串人物莱昂内尔、高迦米拉来自 防成醚 《[天国王朝]已故先王披马甲回来了》。到这一章他们的戏份就没了,想看更多故事请前往隔壁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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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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