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想起在这个渡口撑船过河,骑马到大马士革也就一天的路程,我就准备出发了。然而,巴利安大人拦着我说打仗呢,路上不太平。我不愿就这么止步,他又说等一下,他要指派几个人护送我去。到这一步,我知道自己该消停了,工地本就人手不够,没必要让人为难。鲍德温那边有医生,我去了估计也派不上用场。
之后,我又去见了鲁阿,发现鹰瘦了,他圆了,说明工地上的伙食也不算坏。想起之前与骑士聊天遭遇的冷场,我便问他在这边生活是否还习惯。鲁阿愣愣地说“好”,没说几句就跑出去喂马了。他单手干活不是很方便,但骡马都调养得很好,负责运输石料的马队全都依赖他,倒是凭借饲养技术给自己开了一方天地。
我在帐篷里住了两天,到底是不习惯。中毒之后我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没办法出力干活且不说,看起来像是病人的医生,更是难以取信于人。等不来鲍德温,在这里常驻也没有意义,于是到第三天,我就踏上回程了。
临走,鲁阿拉住我,吞吞吐吐地交代了一件事。
人生大事,还是喜事。
原来这小子攒钱根本不是为了再买一匹马,而是想要买房置地,安家立业。
我敲了他一个栗子,然后问他有没有把握求婚成功。
“当然了。最近我一直在往耶路撒冷写信。”
诸君是否还记得,我之前调查下毒事件时提供线索的那个秘密知情人?当时我觉得无关紧要,故阙而不录,现下不得不挑明了:她是守门人阿里的侄女,医院骑士团后勤处的一名厨娘。情报网总是通过人与人的节点连接到一起,我们这些小人物也并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仔细回想一下,守门人阿里是我当上御医的那一年雇佣的,那时他还希望我把他兄弟的孤女收作女仆,我以“用不到”拒绝了。那女孩叫阿伊莎,才十四岁,看不惯她叔叔低声下气地求人,梗着脖子劲劲儿地走了。鲁阿怕人出事,当时是追出去的。那孩子人小气性大,听了几句软话也没回来,到医院骑士团从洗碗工做起,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厨娘了。上次有事求她,可还记仇,端了好久的架子,再怎么加钱都没疏通,偏偏鲁阿过来劝好了。现在想来,事情是早有预兆的,只是我病着,都没怎么留意。
于是我祝福了他。
回到太巴列,雷蒙德大人也大好了,能拄着拐杖来到屋檐下,远远看着孩子们骑马射箭。我过去把自己的见闻和感想细细地讲了一遍,还捡了根棍子在沙地上画图示意。末了,他看着那图,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要是鲍德温……陛下能够抽出这么一星半点的时间,好好地跟我讲一讲,倒也不至于……”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想,手指一顿,那根棍子猛地划过地面,给刚画好的城防图来了个一箭对穿。
“您现在理解了陛下的用意,不妨写信告诉他。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陛下一定会深感慰藉。”
我想我还是说得太直白了,给长辈提建议应该更委婉一些的。雷蒙德大人听了摇摇头,几乎是冷笑着回道:
“陛下行事都不知会我,我何苦要开这个头。”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会我,拄着拐杖回内屋了。我悻悻的丢下棍子,心情突然就有些低落。感觉自己搞砸了,看地上的图也不顺眼,上去踩了几脚,胡乱掩盖过去了。
十一月过去很快,转眼就到十二月了。苍鹰麦琪终于减重成功,能够重新回归天空了,按照惯例,圣诞节时麦琪要在弥撒仪式上出场,于是鲁阿完成任务,回耶路撒冷交差,之后就返回到威廉大人身边。我见他来信说要在提尔郊区买一座小房子,就托信赖的人给他捎去了一笔钱。但很快,这笔钱又随信退回了——“阿伊莎说她想为威廉大人服务,我们继续住之前的旧房子就好!威廉大人给了一笔修葺的费用,还说婚礼可以在他府上办!”
看来年末的长假要在提尔度过了。我折起来信,心道这么不巧,又要和鲍德温错过了。
我们穆|斯|林自是不和基|督徒一起过节,但是休息时间还是有的。鲁阿和阿伊莎的婚礼最终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等隔壁基|督徒的大节一过,就该我们热闹一场了。
基|督教平安夜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围攻大马士革的那支十字军几经奋战,终于攻下了河谷附近的守军大营,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鲍德温并没有留在当地清点战利品,而是抛下了大部队,单领着近卫骑士团一路飞奔回来过节。他的目的地非是最近的太巴列,恰是远在海边的提尔。
这件事我是后来知道的,甚至一开始威廉大人都没有预料到,事发突然,喜出望外,故而史书中也有留痕。
鲍德温一行人赶路两天,于圣诞节如期抵达。彼时的提尔正沉浸在节日气氛之中,国王的到来无疑为此添了最大一笔亮色。近几日,我和鲁阿都在通宵达旦地布置婚房,终于赶在婚礼前一日完工,迟来的疲惫感一下子追上来了,于是就在我们相依为命近十年的老房子里,相互枕藉着睡了最后一场大懒觉。外面乱哄哄的,似乎有人过来敲门,但我俩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起来应个声,就这样混过去了。
于是第二天,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鲍德温穿着阿拉伯样式的白袍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婚礼的宾客席上。在看到那双熟悉的蓝眼睛时,我感觉手上突然一空,“哗啦”一声,一碟哈尔瓦糕应声而碎。
重要仪式上,阿拉伯男人惯例是要穿白袍,戴白帽,鲍德温戴着头巾,白纱蒙面,倒是勉强混入其中。他还给旁边的人解释他的蓝眼睛和蒙面,把“混血”“兔唇”之类的假话讲得有板有眼的。我一过去,鲍德温立马不扯谎了,眉眼一弯,反客为主地说了句:“来了。”
“我弟弟的婚礼,我当然要来。”
来的客人多数和我打过照面,知道我是新郎的哥哥,又见我明显是认识这人,就不再纠缠了。一会儿新娘出来了,所有人都转过脸去看,和着乐器的伴奏欢唱婚礼歌曲。有的在唱“我的心啊我的心”,有的唱“我的月亮”,并不整齐,却很热烈。我凑近了些,问他最近身体怎样。
“多日不见,你还是三句不离老本行。”鲍德温避开了这个问题,带着点小得意反问道,“我从东边过来的,你难道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是是,听说了。”我感到好笑,故意打趣他,“陛下刮地皮真厉害,附近几座山头都被挖平了。”
鲍德温在桌子底下蹬了我一脚,没踢到,桌面晃了晃,“哗啦”一声,另一碟哈尔瓦糕也落地了。
这时歌声已经停下了,阿伊莎揭开面纱,露出她那粉扑扑的心形脸,看鲁阿的目光羞涩中带着甜蜜。仪式在新人互赠礼物的环节后结束,鲍德温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走了。”
我给鲁阿打过招呼,跟着也出去了。
“陛下这么着急赶来提尔,是运粮路线出问题了吗?”
“不是。就是想回来,和老师一起过个节。”
“赢了?”
“你怎么如此迟钝!”
嘛,看来我这边接收消息有点迟滞,把鲍德温想要报喜的好心情都给耽误了。作为补偿,我把月前在雅各浅滩的见闻讲了一遍,重点夸了夸防御工事。许是我作为外行用词有些夸大,讲到后来鲍德温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行了行了,也就一座勉强够用的堡垒,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这座堡垒预计什么时候完工?”
“明年四月吧。”
六个月。算来修筑时间不算太短。借助这次胜利的余裕,应该能够在不受外敌干扰的情况下顺利完工。了解到这些已经很好了,回去可以给雷蒙德大人一个交代。于是我把这个话题揭过,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是不是错觉,鲍德温听到这句话时迟疑了。不过,目光稍有接触,他就开口了:
“你随我来。”
在纱帐隔着的内室里,鲍德温把身边的人支开,单单留下两名近侍。他们给他除去了靴子,又小心翼翼地把缠在脚上的绷带给揭开。在那两根青黑色的脚趾露出时,气氛霎时变得凝重。我吓了一跳,赶忙蹲下去仔细查看。
是冻伤,伤口还被水浸泡过。我掐了掐他右脚最外围的小趾,发现那个白色的月牙印已经无法自行消除了。这个发紫发黑的脚趾像是烂熟的葡萄,轻轻一碰就会掉落。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呢?!”
愤怒潮水般冲上我的头脑,把所有的理智一卷而空。我站起来,对着近侍大吼道:“御医总管在哪儿?去把他叫来!”
两名近侍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失措,其中一名轻声说:“他不在这儿,他在大马士革那边。”
“苏莱曼。”鲍德温开口了,声音里有种刻意压抑的平静,“你怎么说?”
冷静。我强迫自己压下怒火,用属于医生的平板声音说:“你的右脚小趾已经坏死了,需要尽快切除。”
鲍德温停顿了一下,似是在整理心情。再开口时,还是那种奇怪的平静声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动手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移除一部分如何是容易接受的事?鲍德温看似表现得一如往常,实则眉宇间已是一片黯色。十七岁,步入成年也就两年时间,他知道过早开始的失去,是会意味着什么吗?我在十七岁那年被人打落了一颗牙齿,之后几年余下的牙齿也陆续开始出现问题,好比一面完美无缺的马赛克墙只要被抠出一块,余下的部分很快就会被风蚀、人力破坏得斑驳陆离。
“不能怪御医,他们提醒过我的。”鲍德温又开口了,声音越来越低,“冬天雨水太多了,每次出去靴子里都汪着水……他们说我的脚会烂,我只当危言耸听……”
冻伤总是无声无息地侵蚀肌体,最初只是冰凉、瘙痒,之后整片皮肤变得青黑,失去知觉,等发觉到血液都不能在那片区域流动时,一切都晚了。常人都有可能在它无痛的咬噬下失去警惕,何况鲍德温的知觉本就不够敏锐。
“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我平复了心情,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疾病无情,我们该做的是积极治疗。”
这会儿鲍德温吩咐把御医叫过来,留下医疗工具就又把人遣走了。我没有用刀,只取了一根麻线,小心地绞下了那根冻坏了的肢体。鲍德温的脚型瘦而薄,像刀一样,如此一来,倒像是边缘崩裂了一个豁口。我正专注地缝合伤口,冷不防听到“吧嗒”一声,一滴温热的水落在我的手背上,顺着手腕流了下去。
我没有抬头,只是放慢了包扎的动作。
处理完毕,鲍德温又摘下了蒙面的头巾。这次他没有犹豫,镇定而果决地做了这件事。我看他眼角还略带濡湿的痕迹,但眼神已经恢复坚定了。
“苏莱曼,你看情况还有可能变好吗?”
眼睛略往下移,我便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没有奇迹,疾病确实是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鲍德温的脸也被麻风病侵蚀了,那些猩红的血点、斑块已经越过了下颌线,开始向上攀援,它们占据了胡须该在的地方,在耳侧留下了拖曳的细长足迹——疾病的表征总是因人而异,鲍德温并非呈现出常见的那种肿胀鼓凸、风疹遍布的“狮面”,他更像是被看不见的巨兽给抓伤了——传说中的骑士与恶龙搏斗,在脸上留下了英勇战斗过的痕迹。
我说不出话,心口像是被某种情绪堵住了。鲍德温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守卫国家,为此筚路蓝缕地修建边防工事,为此冒雨行军数百里去对抗敌人……他仿佛是高高擎起了火把,落下的阴影却笼罩了自身。
“直说吧,我还能活到二十岁吗?”
我轻轻点头,右眼里的泪水滚落下来。
“那……三十岁?”鲍德温像是在讨价还价,语气带着点试探,“我想看到小外甥的成人礼,这是可以期待的吗?”
“当然可以……”我终于说出来了,只是还带着鼻音,“你可以期待更多……我保证,事情一定会好起来……”
我说谎了,我知道这不对。我见过的病人中,没有一个是顶着溃烂的脸活下去的。但我不想,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如果非要跟看不见的命运之神讨价还价,那就加上一个我吧。
“我相信你。”
冲这句话,我可以义无反顾地从悬崖上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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