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让只在高缇耶家待了四天就走了。高缇耶给冉阿让订好了去阿拉斯的马车。这是一段极长的路,大概要费五天左右,而从阿拉斯到滨海蒙特勒伊又得花一天。冉阿让算了算得一周后才到家。
冉阿让在高缇耶的带领下,参观了他家的工厂。
索恩河边坐落着大大小小的纺织厂和印染厂。高缇耶家构建了一条自己的产业链,从养蚕缫丝到织布印染,好几个厂子列成一线紧靠着河堤。去年工厂的外墙刚上了红砖,在一排暗淡的灰瓦里显得格外亮眼。工厂的铁门偶尔打开又关上,运送蚕茧原料和布料成品的马车进进出出。
冉阿让第一次看到丝绸是怎样织出来的。那时在里昂打了几天短工也只是做卸货装货这种力气活,根本没有参与丝绸制造。
“丝绸就从这些白色的茧里诞生。”高缇耶带他走过缫丝的工作区。
几名工人在热水桶里煮着白花花的蚕茧,然后把水桶里的熟茧倒向一个长水池。水池边坐着的的工人们就开始手动从那些茧上剥出细丝来。光是一颗蚕茧抽出的蚕丝有500米,因此无论男女,缫丝卷捆的工作一做就是一整天。
工人们听说今天老板来厂巡视,工作都格外认真,平时他们闲聊解闷,现在大气也不敢喘只专心手下的活儿。冉阿让只听到卷轴回荡在厂房里的吱呀声,他见工人们都勤劳踏实的模样,想这样的吃苦肯干应该得到相应的回报。
而后又是染线工序,由于染料的配比是商业机密,高缇耶只让冉阿让看了晾干区域。染好的丝线按颜色区分后在一排排木架上阴干,丝线不能暴晒雨淋,所以足建了一个专门的类似网球场的库房来放置。冉阿让暗叹这巨大的规模。
“您别看这里的丝线这么多,等到上了织布机,它们啊,只能织出一小块。”高缇耶带他去了最大的厂房,那里摆着40多架最新的织布机。这里非常嘈杂,机器运转的声音隆隆作响。
这是蒸汽纺织机,大陆贸易禁令解封后,高缇耶从英国订购的,花了大价钱,目前还是里昂独一份。之前的水力织布机不好,太依赖河水流动,一到冬天工厂就得关门。而蒸汽机只要一直燃烧,它就一直运作。
蒸汽机与水力机不同,为了安置锅炉,他不得不翻修了厂房。着实让他肉疼了一把,但他听说现在英国的纺织厂都很少聘用工人了。高缇耶算了算每年开出的工人工资……嗯,还是机器划算,永远在工作,在生产,不会休息,也不会吵吵闹闹要罢工,可惜现在还没有人发明出养蚕和缫丝的机器……
由于去年新机器的引进,工厂裁掉了几乎一半的纺织工人,现在纺织区只留50人。高缇耶没有完全撤掉手织机,那些有技术的资历老的员工都留了下来。只不过一些人的工作从手动摇纺锤变成了维护机器运作,每天给机器排好丝线、列花、检查断线,工作内容没什么技术含量,自然工资也下降了。
冉阿让看向角落正在自行运动的机器,钢铁的轴承来回推动,用轮轴和皮带连接着织布机,织布机的飞梭自己就开始运动了。这太神奇了!
“太不可思议了!”冉阿让惊叹。
“您也这样觉得吗?我第一次看它运作激动得都要昏倒了。实在是了不起的发明!”高缇耶看着这一列列正在源源不断制造金钱的机器,声音多么美妙!
“您看这些布,原本4000多根丝线一天最多只能织出两米,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们走向织布机器。一个女工正在检查断线,见老板来了,埋下头去,不敢说话。冉阿让好奇地看她工作。
尽管对比人工纺织效率翻了几番,但高缇耶觉得还是太慢了。而且这个织布机好是好,但是不能织复杂的花纹,只能织素缎,然后拿去印花。虽然也有市场,但人们更爱的是织好的锦缎和轻薄的纱料。
这就是他在跟别的丝绸商寻求合作的原因。而且听说棉纱的利润更大,最近又出了棉绸这种混纺的新布料,高缇耶不想止步于丝绸,呢绒和棉纱他都想要尝试。他想做纺织业的企业家,而不只是丝绸厂老板。
“您的工厂实在是宏伟,给了我很多启发。”参观结束,冉阿让说。“您经营这样规模的工厂井井有条,一定很不容易吧。”
确实,高缇耶想,烦心事多呢。“不要把担子都压自己身上,这是我的经验。”随后他们去看了工厂的办公区,会计、出纳和车间经理都有自己的工作台。
冉阿让第一次从管理层的角度看工厂的运营。
确实不容易啊!冉阿让感叹。虽然没有完全开放给他这个外人,珠宝厂也跟纺织厂不同,但所有规模式运营的工厂都有共通点,他也能搭设出一个普遍的工厂运营模型了。
“工人的工作时间都是固定的吗?”
高缇耶示意人事专员回答,“是的,每周6天,每天14小时,上下班都要接受经理点名。”
“工厂的工人管理都交给经理么?”
“是的,不然亲自管几百号人,我一天就不用睡觉了。”高缇耶笑说。
可是这样就很难了解到工人真实情况了,也许经理在中间做手脚呢?岂不是造成误会……他想到断指的遭遇,自己开厂一定要做好工伤赔偿这方面的工作。唔……也许可以专门划一部分钱作为资金池……
在经商这方面,傅立叶也有资格说话,都是过来人。
“几十人的工厂和几百人的工厂完全是两个概念。建议您从小做起,万事开头难,最开始您可以亲身参与管理,但之后,您不要事必躬亲,那会忙死的,最好让工厂自己运营。”傅立叶说,“您自己全资还是有合伙人?”
冉阿让只有自己一个。
“那省去了不少麻烦。”傅立叶把自己的经验跟冉阿让说了一通。
冉阿让在纸上记下注意事项。
“您一定要找一个好的助理,去管理员工。财务这方面……”傅立叶顿了顿,“您数学好吗?”
冉阿让想他在监狱学校只学了加减乘除……“我只会基础运算。”他惭愧。
“那也够了。财务最好您自己打理。”傅立叶语重心长,似乎背后有故事。
冉阿让收下了宝贵的建议,但是他也提出了问题,“您和高缇耶先生都强调不要事必躬亲,但是把事情交由其他人,比如,这次事件,那位工人也许能拿到赔偿,但因为投诉渠道被中间人拦截了,这不就造成误会了。可解决的事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傅立叶叹气,这就是金字塔结构的弊端,但是目前只有这个中央集.权的结构才能最好地运营工厂。“我建议您可以在工厂里设置一个投诉信箱,亲自管理。员工们有问题可以直接反馈。”
冉阿让点点头,这是个好方法。
傅立叶入职后不能穿得寒酸,否则就是跌高缇耶家的份了。虽然他原本衣物并不邋遢,但磨损状态旁人一看便知他的清贫。高缇耶提前拨了工资,傅立叶准备去裁缝铺订做几套好衣服。
冉阿让想了想把自己在La Mandarin买的几尺布送给了傅立叶。
“不、您已经帮了我很多,怎么可以……”傅立叶推辞不受。
“只是小玩意。”冉阿让觉得傅立叶这几天带着瑞尔威一起上课,也算瑞尔威的老师了。
“也许您不喜欢这个花料?”冉阿让问。这让傅立叶不好拒绝,最终他单独给瑞尔威开了启蒙小灶。
他的书被高缇耶运过来,放在地下室里。安灼拉跑去翻了翻,很多都是他还没有读过的书,但部分书是没有名字的……
“这些书,小孩子最好不要看。”傅立叶略带警告的语气。里面有些是被教会打成**的书,他怕旁人知道,惹来祸事,但是他又舍弃不了。
安灼拉狐疑地看了看老师。“小孩子”?原本他以为这个老师不会这样看待自己的,更不会给自己设下围墙。
高缇耶对他儿子抓得紧,“安灼拉的目标是通过中学测试。”
高缇耶不信任法国的初等教育,那些小学都由教会把控,教师质量低下,除非破落户,有资产的人家都会请聘家庭教师一对一辅导。但中等学校,高缇耶认为自己儿子还是有必要去读的。
目前路易十八尚未废止拿破仑规划的帝国教育体系,国立中学的学生可以直升大学,而且去读书的孩子——不能说非富即贵,只能说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高缇耶想安灼拉是时候交朋友了——“有用”的朋友。至于读大学……高缇耶更想让安灼拉读完中学后就回家经商,高等学历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没有太大用处。
傅立叶明白了。高缇耶完全就是复刻自己老爹的模式来规划安灼拉的人生。
抱着同病相怜的复杂心理,他不由得对安灼拉更上心了。
安灼拉这几天有同龄人陪着,高缇耶夫人似乎舒心了不少。然而这俩孩子似乎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瑞尔威喜欢玩那些流行于乡野孩子之间的游戏,但安灼拉似乎自认大人,对幼稚的游戏不屑一顾。
“我喜欢画画,有好些人夸我画得好呢。你有什么爱好吗?”瑞尔威问安灼拉。
安灼拉摇头,表示没有。实际上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母亲带他去某些太太客厅聚会时常让他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但安灼拉认为他并不喜欢弹琴,自然也算不上爱好。
瑞尔威常吃闭门羹,但他坚持不懈地主动挑话。无它,他只看着安灼拉那张俊美的脸,觉得这小孩确实有拿乔的资本。在美颜对比下,他好卑微哦……
安灼拉也非对瑞尔威冷若冰霜,只是突然多了一个同龄伙伴,他不知道说什么。而且他俩受教育水平差距太大了,安灼拉只能把自己启蒙用到的那套识字表送给瑞尔威,“你好好学习吧。”
劝学的话在安灼拉口里有一种“你好自为之”——略带谴责的感觉,瑞尔威觉得自己这个大两岁的“哥哥”更卑微了……
冉阿让睡前开始读那本《百科全书》。翻开扉页,入眼是一整幅版画,画上的女人们披着古希腊式的长袍坐在云端,而云端最高处智慧女神披着薄纱散发着光芒。瑞尔威眼尖,凑过去看了后连连惊叹,“安杰丽卡小姐说我画得好,她要是看了这个就不会那样说了。”
“哪里。”冉阿让拍拍瑞尔威的头,他想到朱诺安确实跟他说瑞尔威画画有天赋。
“也许他以后可以成为一个画家?让他进美术学院?”那天下午他告诉她收养的事后,她便跟他说起小孩的未来。
“读艺术太烧钱了。”他记得她感叹。
冉阿让想他会有财力负担的。瑞尔威不用愁吃穿,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抱着这个想法入睡,梦见自己买了一栋和高缇耶家一样的房子,朱诺安也不做修女了,他和她还有瑞尔威一起在烛光下吃晚餐……
这个梦让他第二天神清气爽地醒来。这是他计划继续旅途的日子。
瑞尔威万般不舍,和安灼拉交换了通信地址。
“我会写信给你的。”瑞尔威郑重表示。安灼拉不置可否地点头。
由于冉阿让谢绝金钱,高缇耶只能在待客之道上极尽所能。冉阿让要走,高缇耶把路上一切都打点好了。
“您不在这多留一些时日吗?北方可喝不到这样好的酒。”高缇耶在午餐时说。里昂附近就是博若莱,勃良第红酒的产出地之一。这些天他吩咐厨师把里昂特产都上了一遍,干红肠、梭鱼糕、玫瑰香肠、酒腌牛肚、奶油煸豆、布雷斯炖鸡……
这些肉食布置在桌上,显然是在另一种程度上彰显富贵。
“谢谢您的款待,我回去还有事要做。”冉阿让客气地说。
高缇耶没有挽留。临走时,冉阿让收下了高缇耶的名片。而瑞尔威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神情,因为他得到了一个小箱子的甜食。
昨天高缇耶夫人招待孩子,在花园里放了甜食盘,安灼拉不爱吃糖——准确来说是已经脱敏了,当他能随时随地吃糖,也不那么在乎了——于是全便宜了瑞尔威。
瑞尔威嘴甜,一个劲儿地在高缇耶夫人面前夸安灼拉,把夫人哄得心花怒放,“你太讨人喜欢了,瑞尔威。”
瑞尔威第一次吃到蛋糕,惊叹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他泪流满面,把安灼拉妈妈吓了一跳。
“怎么了?”
“夫人,这是什么?太好吃了!”瑞尔威感觉自己灵魂已经飞上了天堂。
“这是勃朗峰栗子蛋糕。”夫人介绍,“这是起源自萨瓦的甜品呀,你没有吃过吗?”她想安灼拉介绍这个小朋友是法意混血,正来自萨瓦,于是她就派人去买了家乡风味来招待他。
“啊……是的,阿尔卑斯山有座勃朗峰……”瑞尔威舔舔嘴。“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萨瓦有这个东西呢,真的太好吃了!”
他喝了一口杯子里黑乎乎的液体,是甜的!太好喝了!
“夫人,这又是什么?”
“这是巧克力。”
“我今天一定到了天堂。”瑞尔威风云残卷地干掉了所有甜食,然后晚上被冉阿让监督着刷牙。
这也是朱诺安要求的。她觉得这小孩太爱吃糖又没啥健康的生活习惯,肯定容易蛀牙。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她对冉阿让说。而冉阿让记得她当时还瞥了几眼他的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的牙没问题。”他张嘴让她瞧。之前还有人要卖他的牙呢。
“哦……”朱诺安神色尴尬,别人牙好不好也不关她事。冉阿让把嘴张给她看,她只好快速瞥了一眼,倒是没想到冉阿让的牙还算整齐,也没有黑牙。奇了怪了,她不信冉阿让从小就有个人卫生意识,毕竟他只是个18世纪的农民,现在还有大把人信奉“过度”清洁伤身的观念不洗澡不刷牙呢。难道监狱还培养犯人的个人卫生习惯吗?土伦监狱是不是太豪华了一点?
她又打量了一下冉阿让的身体,经过19年折磨还能保持这样,她只能说天赋异禀了。
冉阿让改头换脸后连生活习惯都变了,他每天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他想外表和精神是连在一起的,马德兰可不能像冉阿让一样外表邋遢精神堕落。他现在是个全新的干净的人,从内到外干净。
他想那份报纸她应该收到了吧。冉阿让自认自己有一种微妙的心态,他实际上一点都不渴望出名,但他就想让她知道:看!这是一个好人,一个公众眼里的好人。
冉阿让和瑞尔威各自带着满足离开了里昂。
傅立叶感叹,他短短几天否极泰来,马德兰先生真是照亮别人命运的一颗福星啊!
“您要是对书的内容有什么不理解的,就尽管联系我。”他对冉阿让说。这些天他跟冉阿让交流感觉很舒服,他发现冉阿让性子沉稳,不急不躁。他有种直觉,这个男人以后一定能成事。
两天前,冉阿让去了里昂圣母大教堂礼拜回来后,他们有了一次谈话。
“您有察觉到今年天气的异常么?”谈话从天气开始。
冉阿让点头,这种异常其实从去年夏季就开始了,“像88年。”
傅立叶沉默了一会儿。两个同龄人都回忆起那年的惨况,三年大旱的最终章。
但是傅立叶可以肯定,法国不会再有当年那样的革命了,至少十年内都不会有。人们被波旁王朝、共和党、督政府、拿破仑挨个鞭打过,主义太遥远了,自由太遥远了。当时人们抱着寻找新大陆的心态驾驶着法兰西这艘船,他们法国人有崇高的使命,为人类社会更好的明天劈波斩浪。现在人们疲乏了,被晕船折腾得脑热,也不想寻找那天边的陆地,只想躺下来让海浪不要再摇了。
他知道物价今年又会飞涨一轮,这些年都不是太平年。一根面包涨价到12苏,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有人会囤粮。”傅立叶低下头,当年他也干过囤货居奇的事,倒卖茶叶、咖啡和棉花。多么可耻的行径,商人不事生产却操纵一切!他对自己也有一种深深的厌恶。
冉阿让点头,这就是他买下5吨小麦的原因。
“您买过期货么?”他感觉傅立叶对金融好像挺在行的。
“您对期货有兴趣?”
“事实上,我买了一些。”
傅立叶惊讶,他以为冉阿让从商也会只是那种脚踏实地的商人,没想到居然也搞投机倒把……
“但是我到现在也不太懂它的运作。”冉阿让还是有点糊涂,有点怕5000法郎付之东流。
“都是金钱的游戏……”傅立叶喃喃道,“您既然对期货感兴趣,那我说一点我总结的经验吧。”
在十年的打工生涯里,傅立叶还做过交易所的经纪人,他对期货股票这类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其实我主要担心合同履行……”冉阿让不关心傅立叶讲的买涨买跌这些。
“啊,您是真的要买东西。”傅立叶明白过来,“那么您按低于市场价买入,再按市价卖出就能赚一笔了。合同履行问题您空操心也没用,期货合同就是这样,不是当场就能货钱两清的。”
冉阿让回忆到此,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田野上残留的霜雪皱眉。
查资料时发现法国的工业革命落后英国好多啊
欧陆混战时英国猥琐发育,闷声发大财
英国:我要悄悄地努力,然后殴打所有人
“当1815年和平恢复时,拥有使用蒸汽的工厂的英国,已经能够供应全世界,而其他国家当时还几乎不知道蒸汽机。”
到1825年,英国已有近15000台蒸汽机,总功率达375000马力,而法国仅有328台蒸汽机,总功率为5000马力,只相当于英国总功率的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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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敏而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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