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涅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于是沉默了下来。
朱诺安能理解他的心情，如果一个外国人跟她说所谓的盛唐历史真相是一帮外国人在操纵中国皇帝缔造开元盛世，她也会发飙的。这事不仅很离谱，在本国人耳朵里还带有一点侮辱性。实际上，朱诺安自己说完都觉得荒唐。
“其实关于这个家族，我刚好知道一点东西。至于我为什么说他们是……”朱诺安看看米涅抿紧嘴的表情，决定再委婉一些，“……呃有中国血统，因为我知道他们家族名字的由来。听说德鲁热是法王赐姓，红色在中国话里是……”
“法王赐的姓太多了。”米涅面无表情。国王一时兴起的时候多了去了，赐几个家族红橙黄绿青蓝紫组合成彩虹战队都行，这证明不了什么。
“……”朱诺安一时无语，因为米涅说的不错。如果主教当时没有拿出那枚刻了中国龙的纹章和朱和仪的遗物，她也不会相信“德鲁热”和“朱”的关系。当然她主要目的是拿到他手里的资料，至于那些实质性的证据，对她的未来有大用，她不会白白向陌生人透露那么多。
“您就把我说的那些当闲闻野史吧。不过您怎么知道他们在路易十四时期活跃呢？”
“我有幸收藏了一封卢福瓦侯爵的亲笔信……”
*
米涅平时有去旧物集市淘宝的爱好。在他眼里，这是最可能收集第一手资料的渠道。
经过二十多年的折腾，阶级壁垒打破又重组，上流社会那些沾满奢侈习气的物品就像星星碎片一样掉落人间，平民才发现：原来皇帝“种地”确实用金锄头！
晶莹剔透的喝酒杯子是由探矿奴隶在地中海南边那块大陆下挖掘到最好的水晶整块雕琢而成的；绘着繁复青蓝色花纹的盛汤盆子是由海船减员一半人在风暴波涛上飘荡三百天运来的；金银错色的泡菜叉子是由帝**队的手下败将哈布斯堡家族跪在法兰西女神的荣光前双手奉上的……那场战争，西班牙人不仅奉上了金银，还奉上了他们年幼的公主，此后巴黎郊外的土地上建立起奢华无际的宫殿……
“那是凡尔赛的东西。”老板在形似仓库的门店里整理着如山的旧物，他抬头瞟一眼唯一的客人手里拿着一个雕绘了芙蓉花的红色方盒，随口说道。
米涅在杂乱堆中一眼见到一个通体全红的雕花盒，他拿在手里端详许久，这是什么材质？是木头？可是什么木头有这样艳丽的颜色，刷了漆吗？他拿手掂掂，有点重量。他刚想开口询问，一句话就飘到他耳朵里。
凡尔赛的东西？米涅见惯了这种宰客套路，但凡是稀奇点的东西就说是来自凡尔赛，谁知道呢。他一向只淘书信类旧物，但遇到心仪的小物件也会买下，不过淘货水深，他已经上过好几次当了，被朋友嘲笑净买些小作坊工艺下的残次品。
“这是什么材质？”米涅举了举它。
“不知道，大概是珊瑚吧。”老板头也不抬，他理货忙得很。“您要的话，100法郎。”
啧，狮子大开口啊，明明可以抢却还送给你一个东西。如果真是珊瑚还被这样随意地扔在一堆木器里？
“10法郎。”米涅估摸这个价格下老板还有的赚。
这些旧物行的老板不过是个无本万利的倒爷。阶层之间虽然泾渭分明，但并非一条密不透风的铁板，早在很久以前，民间就有一条秘密产业链在上下层的缝隙中流动。贵人们喜欢把不要的私人物品赐给身边的仆人，仆人就把它们私卖了换钱。当然，更多的情况是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仆人今天摸走一只主人不常用的杯子，明天顺走一条主人不喜欢的腰带……长此以往，倒卖者里通外合，也引发了不少案件，甚至还有宫仆偷到了国王头上。
米涅知道这种情况，所以抱着中奖的心态出没于各类旧货市场，但他在被坑好几次后不得不承认，即便凡尔赛宫在革命中被平民劫掠一空后，在民间地摊遇到真正的宫廷器具的概率还是很低的，特别是在南方。
“……您在开玩笑吗？10法郎？不卖。”老板说。
“行吧，谢谢。”米涅直接放下红盒子就往店外走。
“哪有您这样的客人，您也不看看这个做工，这个做工就不止10法郎。”老板见米涅穿过被货物挤满的狭窄空间，准备挑开布帘出去了。
“50！您拿走。”
米涅脚步没停，他的手已经放在帘子上。
“25！”
米涅回头：“10法郎。”
老板见成交有希望，于是走过去拿起红盒子展示给米涅看：“您看，这个盒子做工，精细得很！老师傅才有这个手艺，手工费也不止10法郎吧。有这样细致的工艺，就算它不是从凡尔赛来的，也是贵族老爷的东西。”
“最多15。”米涅退让了一步。他没有问老板从哪儿收的，这种地方流通的东西，大部分是几经辗转不知道多少手的赃物，还是不知道为好。
“您诚心要就20。啧，遇到您，我今天真是赔了。”老板鼓着眼睛递过去。
“它这里都被磕烂了。”米涅接过它，在手里检查一番，这是一个抽拉式的文具盒。他找到红盒子抽盒底凹陷的一角，“15，再多我不要了。”
老板心里转了几道弯，这个盒子他从上一家收来花了5法郎，已经在仓库存放许久了，赚个两倍利润也不算差。
“18，最低了，不讲了。”他把红盒子从米涅手里夺回来。
米涅自觉再拉扯也怪没意思，他拿出钱袋倒出了硬币。他手里排着三枚五法郎和两枚一法郎，“给您。”
“您赚到了，我真是倒了霉。”老板收下钱，含泪赚了13法郎。
米涅拿着红盒子回到学校附近的租房却没有什么捡漏的喜悦。他坐在书桌前将那巴掌大的红盒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觉得今天还是被人坑了许多。这完全是一次冲动消费，18法郎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可能是自己鬼迷心窍了，米涅捂着额头想。
他用一种肉疼的眼神看这个盒子，觉得它一点也不美，哪哪都是缺点。这个抽盒底下还缺了一角，不值这么多钱的。米涅心烦地用蘸水笔的木杆拨着那口缺角，却不料像是拨动了一个暗扣，那块底板弹开了。米涅倍感惊奇，原来这抽盒还有一个浅浅的暗格。
他看到暗格里有米黄色的纸张，手指太粗，他用镊子才夹了出来。那是一张叠成方块的羊皮信纸。
米涅小心翼翼地展开它，纸上的墨迹依旧清晰。他有些惊喜，书信类古物在他看来比精工的盒子珍贵多了。
作为习惯，他扫一眼信的开头和结尾，确定收信人和写信人。“亲爱的康斯坦丁·德·鲁热……”没听过这个人物……跳过，米涅的眼睛看向信的末尾：“您的米歇尔·泰利耶，于1669年7月11日，致上。”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卢福瓦！那个名震欧洲的卢福瓦侯爵！
米涅不由得认真读起了信的内容，这是一封非常简短的信：
“我已于昨日收到您的信件。关于330309的关押地点，陛下是否已经有决断？皮内罗要塞还是巴士底狱？我想巴士底狱会好一些，在我们眼皮底下他闹不出什么花样。关于执行的人选，我跟陛下提议了，不用大费周章挑选专门看守，那反而会起反效果。这件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
如果陛下执意要选人，我认为拉扎尔倒是不错的人选。我看得出他们一家对陛下足够忠诚，您认为呢？我记得您见过他和他的儿子们，他们一家在授勋日当天被陛下点名表扬过。
我选了一批可以永远保密的人做转移接应。柯尔贝是否准备好囚车了？对不起，我只能来问您。
以及，我有时无法理解柯尔贝怎么想的，上次会议上他的发言实在让我生气。我为毁掉了大家美好的一天而道歉，因为那实在不是我本意，但您知道我的脾气，所以我请您在中间搭个桥梁，让这件事翻篇。他给您的笑脸可比给我的容易。上帝啊！我不想他再见我时就遥遥跑开了，希望我下周跟他见面时能正常说上话。”
这封信不长，内容读起来不知所云，但米涅细品之下大为震惊。
卢福瓦侯爵似乎跟收信人十分相熟，而信中出现的另一个如雷贯耳的人名——柯尔贝，那是路易十四时期法兰西的另一颗政坛明珠。这封信倒是证实了当时卢福瓦与柯尔贝不合的事实，但他们俩的关系好像也不是如传闻中水火不容。
卢福瓦找柯尔贝和好要找这位收信人做中间人，想来这人不仅有地位，还与当时政要大臣们关系要好，甚至也被路易十四信赖，可是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康斯坦丁·德·鲁热这号人物呢？
米涅撑着下巴想。
这信前半部分仿佛牵扯了一件宫廷秘事，什么犯人要路易十四亲自决定关押？米涅盯着纸张苦苦思索，看到“皮内罗要塞和巴士底狱”突然灵光一现：只有一个人被这样对待过！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吗？！
米涅的手指颤抖起来，他放下信纸，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心中狂喜，只凭这一张纸就不止18法郎了！
*
“该不会，您指的那个传说是……”朱诺安一时也被震惊了，但是她不知道那个词用法语怎么说，只好用手在脸上比划一个面具。
“我猜想是的，那个铁面人。”米涅点点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谁在当时走漏了风声，后来再经过伏尔泰的添油加醋，铁面人已经成为非常有名的都市传闻了，法国境内诞生了无数围绕着“他”的政治阴谋论。
米涅兴致勃勃，如果他能破解“铁面人是谁？”这个问题，不管背后真相如何，定然会颠覆法国历史，也许路易十四得位不正，也许路易十四弑杀手足……
朱诺安首先想到的是大仲马写的《铁面人》，故事后来还被好莱坞拍成电影……
“也许铁面人是路易十四，我是指真的路易十四。”她脑子里浮现出莱昂纳多年轻时那绝美的容貌。
“……”米涅一时失语，“路易十四下令关押自己？”
“也许路易十四有个容貌相似的同胞兄弟呢？”朱诺安把大仲马的脑洞简单说了一遍。
米涅想着那信的内容，如果是大臣扶持假路易十四篡位，谁都不想承担弑君的罪名，所以才把铁面具罩在真国王的头上，然后囚禁真国王到死……“铁面人”的谜团就在于为什么国王要隐藏他的容貌，他的脸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如果铁面人才是真路易十四，好像一切都能解释得通……米涅不禁汗毛倒立，那后面那一串国王们的王位合法性，路易十五、十六……十八！
“您的想法十分独特。”他说。
“这只是我道听途说来的……”朱诺安连忙摆手，在雨果的世界里抢大仲马的创意，她怕两位神仙在天上吵起来。
“所以您从这封信知道了德鲁热家族……”朱诺安把话题拐回正题，“但您说他们活跃，一定还找到了其他东西吧？”
“是的，后来我收集老书信时，在其他贵族的对话里找到了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米涅皱眉，那位康斯坦丁·德·鲁热享有路易十四亲赐的伯爵爵位，似乎位高权重，但这样的人物没有轶闻流传至今，名气未得广播，真的太奇怪了。他至少应该跟卢福瓦和柯尔贝一样有名。
“您有摘录吗？”朱诺安捏着自己袖子问。
米涅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倒是大大方方打开文件包，抽出了几页纸递给她。他遇到的对历史感兴趣的人不多，因此他从来不吝于分享研究资料。
“您应该识字？”米涅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多问。
“我识字。”朱诺安接过纸，道了谢：“谢谢您好心分享，上帝保佑您。”
“如果您能看出什么，或者有什么新发现，不管是关于铁面人还是这个家族，可以分享给我吗？”米涅走前递给朱诺安一张名片，“您可以寄信到这个地址。”
“我会的，米涅先生。”朱诺安看到了名片上他的全名——弗朗索瓦·米涅。
米涅准备离开时，想到谈话中这个修女全程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德鲁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族上，就连对“铁面人”这个秘密中的秘密都不太在意。准确来说，她就是奔着这些信息来的，而主教也在暗示自己，好生奇怪。
于是他就心中盘桓已久的事发问了：“对不起，您似乎很在意德鲁热家族的事？他们对您很重要吗？”
朱诺安见他要走却扭头问这一出，想必憋了很久。她微微一笑：“是啊……至于原因么？大概因为我就姓德鲁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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