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蝶今日起床时瞧见天光大亮,暗道一声不好。
昨夜她在图书馆待得太晚,回寝后略微洗漱就睡下了,自然忘了今早的大课是院里面教学风格最严厉的那刻夏教授所上。
若是说他所讲的通史课不受学生们欢迎,倒也并不至于。她匆匆穿好衣服,拿起纸笔起步奔向教室。喘息的间隙,遐蝶迷迷糊糊地想,那刻夏教授板正的教学风格,到底是从什么事情开始的?
迟到的学生总要做出一点决心才敢踏进教室的。她到了门口,深吸口气推开了门,先是闭起眼,又再冲着讲台鞠上一躬,抬起头时看到的却不是那张熟悉的面庞。阿格莱雅女士对她这般行径大约了然于心,微微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自己找地方坐下听课。
遐蝶连忙向里走的同时,还有些天马行空地想,今日的阿格莱雅教授好像又换了一条新裙子。
“今天由我代你们那刻夏教授讲课,”她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通史”两个字,字体不似那刻夏常写的那般矫健有力,倒是独成一派的隽逸风华。“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回了,我的风格和他很不一样,想必大家多少有些知晓。至于课程中记不记笔记、如何记笔记,我没有特定的要求,各位随着自己的学习节奏来就好。”
“顺便,”她又笑着说,“在课程正式开始前,请容我先对今日的大家说一句,青年节快乐。”
青年节?是什么样的节日?
遐蝶还未问出口,同学们爽朗的笑声便先充满了整个课堂。坐在一旁的风堇看她仍是一副朦朦胧胧的样子,敲了敲她脑袋,问:“真睡糊涂啦?”
她疼得小声叫唤:“没没没,我还没来得及看今日的公报呢!”
“喏,”风堇从包中拿出一份递过来,“瞧瞧吧。”
望着熟悉的新闻图片和记忆重叠的日期,她蓦地惊呼一句:“啊!我想起来了!”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后,遐蝶又默默在心里重复说了句,我想起来了。
曾经这个节日的主角早已教世界领会了一回青年的力量,直到现在逐渐退居幕后,深切地凝望着新一代年轻人悄然登场。
她清晰地回忆起,那刻夏教授之所以如此板正地教学,就是大家提及他有没有参加二十年前的这场运动而始的。
一九一九年的五月四日,并不是个特别的日子。
清晨,那刻夏照旧同未婚妻阿格莱雅在校门口告别,各自前往上课的教室。
上午,以社团为单位,道路上开始逐渐汇聚起举旗的队伍,那刻夏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中午,以学生、工人为代表的游行队伍到了政府门前,集体请愿拒签凡尔赛条约。
下午,他负伤退队,阿格莱雅匆匆赶至他们租下的小房子里,用酒精替他擦拭受伤的伤口。
“你当真是做了一件很大的事情。”她凝眉望向他,高声说道。
“顾炎武曾说,‘仁义充塞,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我有所坚持、有所不为,今日的游行运动亦是人心所系。”他牵动伤口,嘶了一声,“不过是举止激进一些罢了。”
“是,顾炎武是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阿格莱雅将托盘放下,“叮”的一声在房间内掀起波澜,“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道理,你又可曾想过?”
“今日之胜利谓之胜利,那明日呢?后日呢?”她字字珠玑,“激进带来的胜利可图一时,但纵观全局才可握大势。”
“你意思是说我这次是错的?”
“并不,你勇敢坚韧、赤诚丹心,是顶顶好的少年。”
那刻夏被夸得噎住,又问她,“那你为何这般?”
阿格莱雅牵过他的手坐下,朝他说出自己的理由:“想同他人谈判,牌桌上至少要有自己的筹码。一昧地履行正义是不需要的,但是分厘相争的政治场上,必不可少。”
只是年轻的爱人们啊,此刻永远也想不到未来的瞬息万变,信仰的背道而驰会带来人生道路的万里之遥。奉行现实的少女会被多变的局势击溃变得逐步尖锐激进,崇拜理想的少年会被汪洋的思潮磨炼心志变得沉稳可靠。二十年岁月,弹指一挥间。等到回过神来,两个人早已话不投机、相顾无言。
很久很久以后,遐蝶想,自己大约仍然会记得这几堂与众不同的通史课。阿格莱雅教授的讲课风格有种承袭自墨涅塔院长讲解古诗文时的恣意隽美。与那刻夏教授喜欢将通史条理清晰分门别类的风格不同,阿格莱雅教授明显更崇尚思维的自然发散。她往往上一秒还在分析晚明的人文风俗,下一秒便开始探索清初的学思桎梏了。如此浪漫飞扬的讲课方式与她平时的处事风格很是不搭界,但往前推几十年,想必那刻夏教授应当是见过这样的阿格莱雅。
只不过现在,见过的人里面要再加上这些课堂上坐着的学生罢了。
也难怪那刻夏教授会心服口服地感叹:“我的通史课,从来就没有赢过阿格莱雅。”
“你当真是瞒了好大的一件事情。”阿格莱雅下课后回到办公室的侧卧,看到医生开出的病例单,对床上躺着的男人冷声道。
那刻夏不明所以,还有心情同她互呛,“你这话,我倒好像从前就听过似的。”
“联大鼎鼎大名的铁面教授每月要去好几趟省人民医院,航校学生撞见好几回了,白厄私底下更是偷偷找我探口风。怎么,你就笃定我一定不会再管你了?”
那刻夏面色一僵,喟叹一句,“你从前发脾气的时候就爱这么说。”
他立时起身,往床头靠了靠,阳光打进来的一瞬更显出那刻夏的面庞苍白:“所以我装病装得一贯熟稔,都是你惯出来的。”
阿格莱雅还是盯着手中的病例单,一言未发。
“只是这回,阿格莱雅,我是真生病了。”那刻夏从她手中拿过因紧攥着而留下印迹的病例单,放在床铺上平铺开来。再仔细看,上方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就像是他的催命符,“早在星城就确诊了的,不是这上面写的‘疑似’。”
他不再和她如往常般对着干,平静说道:“运气好的话,还能送两三届学生毕业吧。”
长久的,阿格莱雅静默了一段时间。
这个问题合该问谁为什么呢?
她不知道,那刻夏也不知道。
他们从年轻时就开始驻扎在学校,聆听这个世界上最有活力的一群人每日的吵嚷与争辩。空气里满是青春的味道,飘来的是新歌曲和新思想,平常说得也都是新知识和新创造,一届连着一届。学校里的欢笑热闹教他们忘记了年龄,从相知相爱豪情万丈的青年到爱恨纠缠岁月已逝的当下。犟到最后,只能徒留地感慨一句:健康,才是这世上顶顶重要的事情。
“所以,阿格莱雅,你要因为这个病和我和好吗?”那刻夏大约有些苦中作乐的成分在身上的,“毕竟现在的我可是没有多少精力和你吵架啦,一定可以好好听你的话了。”
“不。”阿格莱雅摇了摇头。
听到她的回答,那刻夏眼中的眸光黯淡下去。
“你的婚书还在吗?”话题再起,女人从随身包的夹层处抽出泛黄的纸张,不意外地看到病床上的男人同她做了一样的事情,而后回答她:“自然在的。”
“你讲得不对。我们这不叫和好,我们应该叫复婚。”阿格莱雅如是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