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凯莎正在整理本季度的账目。不知道公司的这款产品究竟是派什么用处的,但它利润极其可观——体现在海高伦给出的远超普通流水线工人的高薪。
“凯莎女士?凯莎女士!”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来人甚至等不及敲门的礼数。他的目光焦躁地逡巡着,而后急匆匆地奔到凯莎面前:“凯莎女士!哦,谢天谢地您在这里……下面有工人出问题了,大家都没有心思工作,您快去看一看吧!”
焦急的呼唤夺回了凯莎的注意力,她从那堆数字里抬起头,揉了揉疲倦的眼睛。
曾经由她抚养的孩子们多数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她的照看。这些日子里,为了方便处理工厂的事务,她索性直接搬进了厂里居住。这间办公室后的房间就是她的卧室。
为了核算这笔账目,她已经连着加班了好几天,撑着桌子站起来时眼前甚至一阵阵发黑。凯莎忍过一开始的不适,紧跟着就往外走:“带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人一道匆匆忙忙地奔下去。来报信的人快速道:“一个工人忽然昏厥不醒,厂里会治病的都来看过了,全没看出来是什么问题。”
“没有专业的医生吗?有人去喊了吗?”
“已经去了,但……最近的医院在中央区。”来人苦笑,“我们从来都没有自己的医生啊,凯莎女士。学医那么费钱费时的事情,尘流区谁家供得起呢?”
凯莎沉默下去。
经过了这样久的努力,他们终于能够满足大家的温饱,但能够吃饱穿暖和能够拥有完备的基础生活设施是两个概念。大家还没能建起自己的房子,更不要提学校和医院了。教师尚且能让几个读过书的成年人——比如凯莎——兼职,但医生?系统的医科知识只有中央区的学校才有教授,几乎所有医疗资源也都集中在中央区,有哪个医生愿意抛下稳定的生活,跑到偏僻的尘流区来受苦?
她想着想着,人已经来到了流水线上。
这里被工人们围了一层又一层,看到凯莎过来,他们纷纷给她让开一条路。穿过人群,她看到了那个昏迷的工人。此时他躺在地上,面上不见一丝痛苦,安详地……就像是沉在一个美梦里。
她俯下身去试了试他的生命体征,呼吸和心跳都还在,这让凯莎松了一口气。
“医生还有多久才能到?”她问。
“大概一个多小时……”
“先把他搬到我房间里去。”凯莎挑了两个人走,“其他人也先歇一个小时缓一缓,我会去和海高伦先生说的,少的工钱从我工资里扣。”
大家吓了一跳:“这怎么行?我们这么多人……”
昏迷的工人已经被搬上楼了。凯莎的目光从他们的背影上移开,转过身笑笑:“我毕竟一个人生活,也花不了多少钱。各位还要养家呢,就不用推辞了。”
她这话一说,人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出言反驳,道过谢之后各自散开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医生和工人家属一起到了。医生拿他随身带着的仪器检测了一番,犹豫着得出一个结论:“他好像只是睡着了。如果要进一步做检测,得把他送到中央区的医院去。”
“他,他也许就是太累了……”工人的妻子犹豫着,抹了抹眼里的泪,“家里有四个孩子得养,他一直都起早贪黑的。我带他回家养一养吧,就不去医院了。”
“可是他现在的情况也不确定是否有危险。”医生急道,“初步检测虽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只是处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病毒的潜伏期呢?这种情形在医疗记录上还从来没有过!万一情况有变化,再送到医院就不一定来得及了!”
这个女人咬着牙俯下身,一使劲把昏迷中的丈夫背起来。她眼里没有对安危不明的丈夫的担忧,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过了一会儿,才很吃力地慢慢说:“我不知道潜伏期是什么,但我们家……付不起这个钱。今天谢谢您。”
“阿尔纶!等等!”凯莎喊住她,“我可以帮你们垫付医药费——”
女人——阿尔纶摇摇头。
“我们受你的帮助已经够多了,凯莎,也许要一辈子才能还清。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但我想求你一件事……在我丈夫养病的这段时间里,我能暂时代替他来工作吗?这些我都听他讲过,我都会的,不会我也可以学!我……”
“当然,当然,阿尔纶,我们欢迎你。”凯莎连忙应下。
阿尔纶深深地看着她,眼中似乎被泪水濡湿了,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她的丈夫伏在她身上,压弯了她的脊背,他不知生死,不知未来,她心急如焚,很想守在丈夫的床边,但她……他们一家人,都需要这份工作。否则,会死的就不止她丈夫一个人。
她转身,逆着光走出工厂,影子长长地拖在门口,像这金属地面上的一道伤痕。
凯莎咬了咬唇,却不敢放纵自己陷进这些负面情绪里。她仰起脸,又挂着笑容送走了医生。
喧闹的人声逐渐安静下来,夜幕从天空一端蔓延开去,像一滴蓝墨洇入水中。
良夜坐在工厂门口的台阶上,望着黑沉沉的天幕,用记忆描绘出嵌在其上的零落星辰。它们有规律地闪动着,在几万光年以外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在那个时候,他的家乡……应当还不曾毁灭于那场流星般的劫难。
他忽然生出了某种奇异的冲动,试图在想象的星空之中找寻故土所属的恒星。也许此时它尚且明亮且盛大地燃烧着,不似他出生的这个时代一般黯淡而冰冷。
但一眨眼间,虚幻的星辰消褪而去,只余下面前被尘沙遮蔽的昏沉深夜。
良夜垂下眼。
“后来……你应该也能猜到,尘流区需要属于自己的医生,而沃特是那些孩子里最有天分的那一个。”「凯莎」忽然道,“他从小就喜欢研究怎么能让伤口好的更快,包扎手法也是最精致的。因此我倾其所有,送他去中央区读了医学。”
良久,她又有些感伤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在中央区过得不错,手术技艺很精湛。”就是敢于违背医德,还拿手术与否胁迫他们,已经快变成无良医生了——当然,这半句良夜没有说出口。
“他留在中央区了?那也好,现在的尘流区……已经没有留给他施展的地方了。”
一时无话,他们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一起看着纱帘聚落里亮起盏盏星灯。
“你也想家了吗?”「凯莎」问。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我对出身之处并无归属感……而且那颗星球已经不存在了。这能够算作家吗?”
“……抱歉。”
“不必向我道歉,女士,您并非有意,这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不可提起的伤心事。”
“你听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可……”「凯莎」犹豫片刻,道,“每个孤独漂泊的人,心中都要有一个锚点,一个想要回去的地方,一个可以称作「家」的归处。什么都没有的话……我见过的都要么疯了,要么死了。”
她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转了话题:“和你一起来的那两个人,对你来说是什么关系?”
银枝是我对于「纯美」的信仰,我惊鸿一瞥的神像,我追逐毕生的终点。小玫瑰是一个失去家的孩子,那是我的责任、我的错误,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良夜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在这片梦境里,似乎有什么一直被他忽视的东西正在缓缓浮现,淹没他的唇舌。
“……我不知道。”他最终道。
他觉得这时候应当圆滑地转移话题,或者干脆表明以他们之间萍水相逢的关系,这这并非她应当好奇的事情。但他也明白,这只是他得不出回答的托词。
「纯美」崇尚诚实与坦白,他不会说谎……至少在眼下这种情形,他没有必要说谎。
“我们……”他语速极慢,几乎字斟句酌地说道,“是暂时一起旅行的同伴。”
“不是朋友吗?我看他们都挺担心你的。”
良夜无言地抬首望向虚空,那双沉绿色的眸子在夜色下深似浑墨,虽然一如往常地平静无波,但「凯莎」莫名从中读出了“你猜他们为什么担心我”以及“原来你也知道啊?”等等颇具讽刺意味的含义。
“我就是觉得你看起来蛮寂寞的,所以和你说说话……”她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不再出声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良夜松了松身子,半倚在墙壁上,独自坐过这段长夜。
他在众人的悲欢离合、一个聚落的生死存亡里重新审视自己。信仰——他真的如表现的那般真诚热烈地追逐吗?像是银枝那自心而发的热忱那样?那些……一切的憧憬、向往、爱护、怜悯、牺牲,究竟是出于他的本心,还是一场浮于表面的模仿?
他剖开自己的心灵,就像热刀切入黄油、雷霆划破云翳,将一切细枝末节都挑拣出来翻晒。
第一缕天光破晓时,良夜拼贴出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虚无灵魂。
它不是信仰「纯美」、奉献自我的揽镜人;不是追逐银枝的一切、将他视若神明的「纯美」信徒;不是救下小玫瑰、成为她引导者的良夜哥哥;甚至不是将劳动成果分给弱小同伴、面冷心热的327……
他持着这面镜子,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只看到一个不曾有过方向的、漂泊的迷惘灵魂。
「他」问:“你(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良夜指尖一颤,镜面自他手中落下,再度摔得粉碎。
不知何时,他的眼睫沾上了清晨的露水,犹如水珠滚过霜白的草叶,沿着眼下的金色泪痕无声滴落。在这不属于他的梦境里,连水痕也不会留下。
而Ⅸ的漆黑空间里,虚无的潮水静寂地泣下大笑。它们绕住良夜的指尖——
——翻涌、攀援而上。
「虚无」的命途行者真的会有如此热烈的追求、如此热爱这个世界吗?你说是吧良夜。
最后一节课教授又布置了两篇报告,好不容易两天赶完,今天又要赶飞机。一路上匆匆忙忙,在飞机上终于有空码字了。为了让自己不要写着写着睡过去,听的全是超燃歌曲,和写的内容南辕北辙,好割裂……好在最后还是汗流浃背地写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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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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