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枝头的时候,青镞走入了将军小憩的起居室。
坐在案几后的男人正托着下巴闭目养神,又似乎正在沉眠,青镞看了一眼就断定是后者。
因为将军紧皱着眉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的表情像极了那些困于梦魇之中的人。
策士长微微犹豫,却没有先叫醒他,反而环顾了一圈。
将军不喜奢华,因而这座神策府室内的一切摆设布局,也都是由策士长一手包办,百年下来,她比任何人都熟悉神策府里的一草一木。
因此,青镞很清楚多出来的东西。
那是柄十六骨节的竹伞,置于墙边的书架上,仿佛一件精美的陈列品,是这间屋子里多出来的、突兀的那部分。
从外观上看不出什么稀奇,青镞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个不太正经的念头:难道是定情信物?
“青镞?”
她赶紧收回目光,看见将军已经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平常的从容,看不出刚刚还在做噩梦。
他没有指责策士长不打招呼就进来的行为,平和地问:“可有要事汇报?”
青镞递上了今日的文书,搁在将军的案几上,又立在旁边,隔了一小会儿才慢吞吞地出声:“将军,青镞有一事不明。”
景元正在看第一份文书,头也不抬地笑了一下,“这么吞吞吐吐,可不像你的性子。”
策士长便定了定神,“青镞只是想问,黛雪姑娘不是仙舟人,但将军既带她回仙舟定居,又让她入丹鼎司,那么……”
“她可是长生种?”
埋头文书的将军仍然神色轻松,“是。”不等策士长再次发问,又话锋一转,“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她虽然是长生种,却不是丰饶民。”
青镞的目光里隐含忧虑,与她最敬仰的将军对视了片刻,长久以来的信任最终压过了疑虑,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景元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青镞突然这么问,可是有何缘故?”
青镞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她谨慎地打量着将军,斟酌了一下言语,“方才持明龙师来讯说,黛雪姑娘……药倒了丹鼎司的守卫,拐走了龙女大人,现在去向不明。龙师知道这是将军举荐的人,现在要您……给个说法。”
“……”
*
巷道清幽寂静,茂密的树冠撑起了足下的一片荫蔽处。
景元从树下仰视,能看见一尾持明龙尊方能显化的龙尾从密密的绿叶间垂下来露在外面,仍然在欢快地甩动着。
主人也并未刻意要将自己藏起来,将军在树下都能听见一个声音欢喜地说:“你有没有吃过貘馍卷?那个可好吃啦,只是要新鲜出炉的最好,正好要午时了,等会我们去买一份,再买两杯仙人快乐茶,然后……”
景元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的畅想,“二位,好雅兴。”
树上的声音戛然而止,那条乱晃的尾巴也嗖地一声窜了回去,半晌才有一只小手拨开树叶,从上面探出一个脑袋来张望。
“还好还好,是你啊。”小小的龙女吐出一口气,又吸了回去,“不、不对,将军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棵树很高,但并未超出三层楼的高度,若从面向街巷的一面绕过去,就能看见树上坐着两个女子,一大一小。
白露自信她今日的出逃计划完美无缺,不仅是因为多了帮手,也是因为这个落脚的地方在星槎海中枢的一处偏僻小巷里,邻里稀少,是她此前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所以她的护卫们也绝对想不到她会在这里。
她想得很好,那些可恶的家伙也确实没找过来,来的人是将军!
将军的脸上还带着在龙女看来十分不怀好意的笑容,用他惯有的轻飘飘的声音说道:“龙女大人的护卫几乎要将长乐天翻了过来,也未能寻觅到足下踪迹,在下又岂能不来?”
那丝小小的心虚从她心里冒上来,在大脑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起来。她纵身一跃,很是轻盈地落地。在近处感受到将军大人的身高压迫,更令她郁郁不平。
“知道了知道了,我回去还不成吗?”她小声嘟囔着,将军却没有教训她。
白露抬头,看见他还仰头望着树梢,语气平和道:“不下来么?”
树上的女郎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看了眼将军,又将视线移开,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龙女却恍然地噢了一声,“你等一下,我去找梯子。”
但这间小院子里并没有梯子一类长度足够的东西,龙女急切间犹犹豫豫地想,要不再牺牲一下尾巴?
她正纠结着,听见将军叹了口气。
“我还在想,你究竟是怎么上去的。”他说着张开了手,“来。”
她从树上跳下来倒是毫不犹豫,轻飘飘的裙角扬起,像只鸟雀一样扑下来。
白露是不知道将军的那些绯闻逸事的。
虽然长乐天传得沸沸扬扬,但谁也不会把这样的话题传进深居简出的龙女耳边。
因此,在看见景元的时候,白露只是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神策府的策士长说将军去岁征讨丰饶民受了伤,留下了暗疾在身。”龙女没有丝毫不满,只是单纯地好奇又疑惑,“为什么不来找我看诊?是什么伤病?”
将军大人受了伤不找衔药龙女看病,反而提拔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郎当主治大夫,丹鼎司里多少有些嘀咕。
虽然觉得这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但明明只是借口却滥用职权,把人塞进他们丹鼎司,这就不对了!
看她那张脸!那个气质!那个一看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模样!哪里像个救死扶伤的医士!就算他们丹鼎司的地位早就不如从前了,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可是将军大人亲自下的调令,不听能怎么办,又不是谁都像符太卜那么头铁,敢直接杠将军。
司鼎当面忍气吞声地应了,背地里就悄悄跑去跟持明龙尊告了一状,上了点微不足道的眼药。
至于龙女大人的脑回路跟大家完全不一样,不仅不讨厌,还和她同谋用药放倒了丹鼎司大大小小的护卫,再大大方方地跑出去玩这种发展,那的确是谁都没想到的。
景元才将人放回地上,往后退了两步,听到这话又将手凑到嘴边,轻轻咳嗽了一下,“并不是什么大病,龙女大人无须挂怀。”
“真的?”白露睁大了那双圆圆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不解,“那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让黛雪去看诊?若不是重症,何需每日复诊?”
在他思考要怎样合理地将这个问题搪塞过去时,一旁的女郎从容地开口:“只是个偷懒的借口罢了。”
白露的脑袋又转过去看她,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噢,我懂了!”
她正想要再说点什么,将军身上的玉兆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点开来看了眼,一句终结了她拖延下去的企图,“龙女大人若是再不回去,恐怕龙师要亲自来抓了。”
那张刚刚还很兴奋的小脸垮了下去,龙尾也没精神地垂到地上,“知道了知道了。”
“那就由在下护送龙女大人。”
“我自己会回去,才不要别人送我!”她嚷嚷了一句,却没马上离开,身体一转弯溜到女郎身边,和她小声嘀咕:
“你明日买仙人快乐茶的时候,记得帮我也带一杯,我不要冰。还有还有,那个什么时候织好啊,织好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再溜出来找你。”
她堂而皇之地当着将军的面策划下次出逃计划,景元体贴地当作没听见,等她开了门跑出去,才又将目光放在黛雪身上。
“不过半日,龙女大人竟已经和黛雪如此要好了。”他弯了弯眼睛,脸上的笑容毫无阴霾,“看来黛雪在丹鼎司适应得极好。”
她懒散地站着,用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梳理自己的长发,流光溢彩的双瞳转向他,温柔又明媚地笑了。
“我对死掉的星神留下的遗产,不感兴趣的。”她语气柔和地安慰他,“你不必这么担心。”
将军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此垮掉,十分稳重地又点了一下头,“黛雪这么说,我自是不担心的。”
“你要复诊吗?”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今日我可不会再跑一趟神策府了。”
这座位于星槎海中枢的小院,除了第一次领她来这里定居后,景元再也没有踏进来半步。
室内的布局就和当初没什么两样,唯独有一张张色彩绚丽的织锦挂在墙上、门口,充当起这间屋子里最华丽夺目的装饰。
靠墙的桌子上还平铺着一张织了一半的锦布,屋里却没有放织机,只有一张软榻放在正对桌子不远的地方。
景元目光扫去,瞥了眼放在桌角的白色蜘蛛摆件,又落在布帛上,凝神看了一阵。
“这是何处的景致?”
仙舟有大大小小的洞天,在那颗星球上也有数不尽的壮阔景色,但这布上活灵活现的景色,明显不属于二者之一。
“天遒谷。”她嗓音轻柔地回答了一句,自顾自地在那张软榻上坐下来,顺势靠上了靠枕,安静地看着她。
景元略有一分不自在,每到这时他总会感觉尴尬,又无可奈何,叹了叹气,还是只能脱了衣服,在另一边坐下。
那只手就顺理成章地贴上他的胸口,只是她歪着身子靠过来的姿势看起来受力不均,一副要摔不摔的模样,景元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乍一看就像搂她在怀。
但他依旧很有分寸地保持着距离,除此之外,没贴上她任何地方。
“你好像很怕碰到我。”她轻轻扇动眼睫,目光循上落在他脸上,“嗯……总不会是在害怕我?”
景元的表情像她说了一个有趣的笑话,他也确实是这么笑了起来,“在下可不是轻浮之人。”
“那就好。”她温和地说,“我原本以为你有什么心理障碍,现在可以直接告诉你了,『树种』生长的速度在加快,继续用这个法子治下去,最多五十年你就该考虑自杀了。”
将军唇边的笑意隐去,他沉默了片刻,认真地回答:“『树种』一事是我之过,实在不该让你来承受代价,黛雪知道慈罗是何等珍爱你,更应该珍惜此身。”
那张脸上的表情如此真诚,语气又如此严肃,换作任何一个仙舟人,都理应为他动容。
女郎却将手指按在他的唇珠上,认认真真看了他几眼,突然笑了出来。
“好虚伪的男人呀。”她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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