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本该是美好的。
翱翔寰宇的仙舟从无四季之分,但依照四季之分栽种花树依然是从古国时代传下来的习俗。
到春天的时候,路边的花树会依据时节催生出鲜艳夺目的花,热情地在这个转瞬即逝的春日舒展身躯。
春天应当是美好的。景元想,他记得罗浮上有一个专门用于赏景的洞天,春天来时种满了桃树,风一吹过就会洋洋洒洒地落下花瓣,是很美的景色。
在他还是一个云骑军的小兵时,景元会在这时候溜出去,带上一包小吃,在桃花林里找棵最高的树爬上去,懒懒散散地躺上一天,直到日落时分再考虑回去。
但他有多久没再去过那片桃树林了?
想起来仿佛是很久前的事了。按仙舟人的年龄来估算,他其实正当盛年,还远不到忧愁魔阴身的时候,但他无端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为什么不这么觉得呢?当其他人都在这个春日尽情出游的时候,放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堆接一堆的公文,而对这个春天再发不出更多感想的将军,只盼着午后到来能小憩片刻。
仿佛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他从前觉得最无趣的那种大人了。将军略微悲伤地想,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中断了伤春悲秋的情绪。
神策府里没种桃树,但屋里却依然充满了浓烈的桃花香。
那些色彩斑斓的细线缠在一双洁白柔软的手上,女人的手指纤细、灵巧,用指尖勾着缠绕在一起的线头,轻巧地将它们分开。
每一根彩绳都放在香粉里浸泡了许久,于是随着她的动作,馥郁的香气一点点充盈起这间屋子。
景元已经尽量把自己的桌子拉到了最角落里,他原本对香粉的气味不过敏,但架不住这香气太浓太烈,也不知道她是用了多少香粉来给这些绳线染香,总之将军已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偏偏坐在中心的人似乎毫无觉察,景元在怀疑她味觉失常之后,又不禁怀疑她的嗅觉也失灵,否则她怎么能这么安稳地坐着,不紧不慢地打着手里的那条络子。
这些精巧的织物在仙舟上不罕见,甚至可以打一打本地特色的旗号,糊弄外来的客人当特产买回去。但与她手中的这条相比,那些琳琅的商品都显得粗糙了起来。
景元看她用蓝紫交错的彩线作底,手指缠绕成结,逐渐在手里盘出一条圆滚滚的幼龙模样,留下半截彩线扎在一起,缀在幼龙的尾部一摇一晃,像一条活灵活现的尾巴。
这显然是给白露做的。衔药龙女为了能拿到这条络子颇费心思,绞尽脑汁用上了一切能用的办法,就是忽视了将军突然造访的可能。
因而景元不打招呼地踏进诊室时,正好撞见龙女趴在她的膝上呼噜呼噜地打滚,尾巴转来绕去地在她手边乱蹭,缠得女郎终于点头答应了给她打这条络子。
没料到被将军撞见了毫无龙尊威严的一幕,白露当时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看起来如果地上有个坑,她一定会考虑先把将军埋进去,再细细地填一把土。
黛雪最后打了个结,为这条络子收了尾。
线绳自然是由神策府万能的策士长采购的,贴心又尽职地买齐了所有颜色,打完一条络子还剩不少。
闲着也是闲着,女郎自然地又摸了一根彩绳,打算给策士长也编一条绦子。
她打了个结,抬起头才注意到将军的目光,想了想问:“你也要吗?”
……景元收回了视线,拿起了桌上的下一份公文,匆匆一眼扫去,原本舒展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公文内容不长,但又很重要:丰饶联盟的斥候船队出现在了罗浮最重要的商业航线附近,虽然未曾与云骑军交手就离去,但斥候出动显然是大军发动的前兆。
这条航线绝不能被丰饶军团占据,不提打造一条新航线的艰难,一旦安全得不到保证,必然会令许多商人却步,妨碍仙舟的商贸。
曜青固然战绩彪炳,可要是没有罗浮调度大量资源,稳定地送往曜青,征战不休的仙舟也无法维系常胜,更不要提其它分散在不同星域中远航的仙舟都需要罗浮的支援。
将军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眼帘垂了下去,思索了片刻就有了定论。
“黛雪。”他语气平和地唤了一声,并没有提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我将要出征,在此期间,罗浮有劳你为我看顾一段时日。”
女郎编织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侧着脸去看将军,像要窥出他说这些话的情绪,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好啊。”她最后答应下来。
一旦神策将军做出决定,整个罗浮便像一台巨大的机械,高速运转起来。
整合军队,调度物资,天泊司计算运输资源需要的飞船,太卜司勘测分析前线的战报信息,工造司全速加急打造云骑军需要的军械,地衡司抽调了不少轮休的成员弥补云骑军缺失的空位,以保证罗浮日常的平稳运转。
丹鼎司同样忙忙碌碌地准备药材和随军的医士,但一切繁忙都和衔药龙女无关。
龙师将现任龙尊看得如珠如宝,即便白露再怎么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忙进忙出的人们,也没有人同意让她跟着云骑军出征。
和她一样空闲的只有黛雪。
也许是考虑到将军的缘故,尽管衔药龙女觉得这位朋友的医术不输给她,司鼎也没有把她放进出征的名单,于是在这个忙乱又悠闲的春日下午,只有她们两个对着炉子上的水壶发呆。
更准确地说只有白露在看天看地,看来来往往的医士和屋里的摆设,最后那双眼睛看向了女郎的手,“唔,你现在在编什么?”
那条络子现在挂在了龙女的腰间,被她用来装了一枚青色的明珠,是件很漂亮的配饰。
但她现在又开始编起了织物,构造并不复杂,用一根根极细的红线搓揉在一起,揉成一根浅红的绳子。
持明族的嗅觉格外灵敏,白露从那根绳子上闻到了与朋友身上分外相似的淡香,仿佛是她用了自己平常常用的香料,但她说过自己又是不用香的。
那这味道究竟是什么呢?
白露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黛雪就已经轻声回答:“一件以防万一的保险。”
龙女困惑地思考着,不知道这个隐喻指代什么,但近几年来听了两耳朵八卦也多少也猜到了,“我知道了,你是要送给将军的,对不对?”
“是啊。”女郎没有避讳正面回答,细细的红线已经揉制到了尾声,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哦!那你是真的喜欢将军呀?”龙女按住自己忍不住乱晃的尾巴,下个问题跟着从嘴里跑出来。
虽然长乐天大部分人都这么觉得,但问到本人面前的寥寥无几,也自然没几个人能听到她说:“我不讨厌哦。”
“呃,不讨厌……是喜欢的意思?”
“你觉得是吗?”
龙女犹犹豫豫地看她一眼,像一个征求老师意见的学生,试探性地给出答案,“应该……是吧。”
“嗯,既然人是这么觉得,那就是吧。”她编完了那条红绳,抬头微笑了一下,声音很温柔,“我喜欢哦。”
白露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兴致勃勃地甩了甩尾巴,“你也很喜欢我的尾巴和角呢,唔、不过,再怎么喜欢也不可以给你随便摸的。”
“我只是对‘龙’很感兴趣而已。”她将小炉上煨着的水壶提起来,在杯中盛满,倒出来的却不是茶水,反而牛奶和糯米的甜意四溢开来。
白露小心地看看左右,才捧起这杯加热的仙人快乐茶啜饮起来,“龙有什么稀奇呀。”
“我以前有个敌人,就是一条龙。”她说,“但他,很讨厌。”
龙女听完便毫不犹豫地说:“那他肯定很坏!”
女郎弯起眼睛,露出了微妙的笑容,看她的眼神像注视不谙世事的孩童,“为什么你觉得他很坏呢?”
白露困惑地看看她,“你讨厌他,肯定是他欺负你了,所以是个坏蛋啊。难道不是吗?”
龙女的逻辑简单又直率,夹杂了爱恨分明的个人情绪,可她的这位朋友却勾起嘴角,温和又亲切地对她说:“当然不是,因为坏人是我呀。”
*
桌上放着一个锦盒,大小不足一个巴掌。
景元打量了它半天,无论左看右看也觉得它就是芙蓉阁用来装高档糕点的那种小礼盒,一个盒子只装一块,价格十分昂贵。
那么这样一个盒子,为什么会跟着运送物资的货舰,一路经历重重检查,放到他的案几上?
何况里面没装点心,只放了一根红色的绳子,不短不长,看粗细也不适合用来捆人。
在他想要找人询问前,玉兆先响起了信息提醒,策士长的身影随之投影在案几前。
“将军,第二批物资已经从流云渡出发了。”青镞简单地汇报了一句,低下头看着他桌上的盒子,“原来您已经收到了。”
“这是什么东西?”
“黛雪姑娘说是发绳。”策士长面色不改地答道,“要我交给将军。”
这间星舰上的指挥室里,时间忽然静止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正常流动,计算辎重整理情报的策士该计算的计算,该整理的整理,连轮值站在门边的云骑军也依然挺胸抬头站得笔直。
好像无形中并没有竖起过很多只耳朵,在静悄悄地听着接下来的话。
将军有一丝微妙的尴尬,“哦,是吗?麻烦你了。”
“只是捎带而已,不算麻烦。”策士长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接着认真汇报起剩余的工作,将军也凝神听了下去。
直到尾声,在切断通讯前,青镞又看了眼那只锦盒,语气才有了一丝起伏,“将军,黛雪姑娘托我转告,这根发绳请您务必贴身携带,绝不可以离身。”
“……我知道了。”将军语气说不出的僵直,“咳,总之,我不在的时日,神策府的事务就有劳你了。”
“请将军放心。”策士长切断了通讯。
指挥室里依然很安静,十来双眼睛悄咪咪地瞥向低头的将军。
景元拾起了这根红绳,能闻到熟悉的气息附着于上,女郎的手一如既往地灵巧,虽然只是根素色的发绳,她仍然在两端串了一颗黑色的珠玉,留了一点尾须点缀,是条编得极漂亮的发绳。
“将军。”
离他最近的侍卫长全身罩在盔甲里,声音隔着面罩闷声闷气地传过来,语气很严肃,“您放心换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就像是证明他的话一样,大家各司其职,没一个人朝将军这里多看一眼。
景元悻然地摸了摸鼻子,“不是,我……”
“寸步不离身啊将军。”这个身高八尺的大汉依然语气端肃,“姑娘的心意,将军怎能轻慢,该立即换上才是。”
实在磨不过他一句接一句的劝说,将军飞速地拆了头上的发带,换了发绳上去缠了几圈绑了个结,再将换下来的发带迅速地收起来。
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期间大家依然保持着和谐的安静。
景元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努力想了想,一时词穷。
“……将星图打开。”最后他说,“这一战,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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