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插袖而立,听到庄之蘅此番狂妄之语,不知该笑,还是该仰天大笑。
他自是不会把她的玩笑话当真,毕竟谁不知道今日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今日雅集,本就是文士逞奇谈之场,若庄之蘅能于众人面前一试锋芒已是幸事。然大雍朝礼法森严,闺阁女子抛头露面素来违礼,若真将魁首之荣授于女子,非但难以笼络文官,反恐招来非议,甚至遭到弹劾。
庄之蘅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一笑,便兀自继续在纸上作画。藏海见她没了反应,心下却愈发好奇她画了什么,竟让她如此胸有成竹。他悄悄然回过头去,透过垂竹帘,隐约可见她指腕轻盈而稳健,笔锋初蘸淡墨,自宣纸上轻描轮廓,只不过看不真切她所画之物。庄之蘅拿余光瞥他,自嘲道:“藏大人,你若再回头望我,被那些酸儒瞧见可不好了。我可是个伤风败俗之人,你若跟我沾上关系,只怕你这青云路未出侯府门槛,便已遭腰斩。”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一炷香时辰至,猩红的烟烬落入尘灰之中。众人交谈声也渐渐熄止。庄之蘅最后一笔勾勒兰蕊,将紫毫笔轻搁于笔架上,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叶脉,她低垂眉眼,轻叩案角三声,侍立屏风外的藏海立即会意。
“三小姐画成,请诸公鉴赏。”藏海恭敬朝众人一揖。
满座文士的目光如针,刺向那片朦胧的竹帘之后中人。
侍女隔着帘子,小心翼翼将覆帕画作交予藏海。藏海手捧画作至宾客席前,将画悬于云母屏风之上,画作甫一展开,满座文士皆屏息。画卷里峭崖轮廓若隐若现,墨色自淡向浓晕染,似有烟霞流动。岩石裂隙间,一株孤兰独自绽放,兰叶以浅墨勾勒,修长而素雅,只见兰花生于绝境,周遭有密密麻麻荆棘缠绕,茎干弯折,却又不屈于险地,似在幽暗中顽强伸展,在险隘中独自发华,傲然留香。烛影摇曳下,一幅墨兰在幽静之境中傲立,恍若真有一缕幽芳破卷而出。画幅以枯笔扫出风雨摧折之态,空谷幽芳,浓淡相宜,少了几分闺阁女子韵味,倒很有士大夫直抒胸臆的风骨。
"好一个荆棘抱香!当真是化境之作,似闻幽兰幽韵破屏而来。"席间的驸马都尉鼓掌称妙,"此等笔力,竟不似闺阁手笔,倒有几分墨禅居士的神韵。"
石一平起身走至屏风前,细细凝视画中兰叶,忽道:“此画皴法别具,渲染与勾留白相映,尤见前朝遗风。三小姐画技精绝,笔下既有自家眼界,又能融古参今,实属不俗。”
见驸马都尉和石一平都连连称赞,庄芦隐的脸上终是露出了些好看颜色。
“幽兰空谷里,荆棘锁春芳。”石一平朗声念出画上题诗,大概已经意会到什么,他目光含笑,抚须笑道,“三小姐笔下的墨兰无人亦自芳,如此意境,寻常才子都难以望你背脊,难怪能冠绝京城。在座诸位谁敢与三小姐一争高下啊?”
话音一落,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几位在座的文人脸色各异,心中却都不免涌上一股不悦,尤其是那些自视甚高的才子,脸上更是挂不住了。一身穿浅蓝色文士袍的儒生捋袖而起,目光锐利地扫向纱帘后的身影言道:“画技一事,能凭眼力分辨,确实是三小姐独步京城,我等自叹不如,岂敢与之争。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画技再高,终究不合礼法。三小姐身为侯府贵女,本该深居绣户,如今却抛头露面,与男子争锋,岂非有违圣人之训?”
四下陡然一静。
庄之蘅闻言,指尖微蜷,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
“先生此言差矣。”藏海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闲谈风月,“前朝永宁公主便是以书画名世,乃天下女子之表率,圣人亲赞不输须眉。若按先生之见,莫非连先贤帝王都错了?”
蓝衣儒生噎住,脸色涨红,“哪儿来的毛头小子,你也配在此妄议圣人之言?”
藏海不疾不徐地拱了拱手:“在下确实人微言轻,只是见不得有人以礼法为刃,伤及真正有才之人,真正的才名,就不该分什么闺阁须眉。"
庄之蘅闻言,不忍嗤笑出声。
席间几位年轻士子暗暗点头。庄芦隐指节轻叩扶手,正慢条斯理地品茶,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仿佛眼前这场争执不过是场消遣。他既不出言维护,也不开口阻止,只是饶有兴致地等着看藏海和庄之蘅如何应对。
那儒生拍案而起,勃然变色:“你!”
石一平隔望观火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开口辩解了两句,他打断了那儒生的话:“三小姐笔力较之名师大拿亦不遑多让,你们若是不服,拿出真本事与三小姐一较高下便是。何况,老夫记得永宁公主出降前亲笔所绘《岁寒三友》,先帝御题'闺阁中书第一',至今还挂在含章殿呢。阁下要不要也去圣上跟前论个是非?更何况,我记得你上月还称赞了一位望月阁清倌的画,夸那女子有此等才艺实属难得。怎么到三小姐这儿,就成了不合礼法?你是想说三小姐还不如一个清倌吗?”
“好了。”驸马都尉终于开口,目光在藏海和帘后的庄之蘅之间扫过,似笑非笑:“雅集本是赏心乐事,何必起这么大的争执?”
“既是雅集,争辩一番也是正常,无碍。”庄芦隐附和着笑了笑。他心中既是欣悦,亦暗生波澜。烛影摇曳下,他闲散地把弄着茶杯,目光凌厉地穿过竹帘,望向屏后正在与宾客攀谈画作的庄之蘅,心头的思绪更为纷繁。
回想他这个女儿素日寡言淡语的,只喜在画中挥洒胸臆。没想到她技法炉火纯青,竟还能在雅集中一举惊动文辞士流。朝廷中多有利用内帷控制臣子的手段,若深究庄之蘅的价值,结为姻亲,借机笼络是上策,若能于权场暗布势线,以其才女身份周旋,借机观察拉拢可用之人或许更为妥当。但然若放任庄之蘅锋芒外露,又恐招致政敌嫉忌针对,心念交织之下,庄芦隐有些举棋不定。
见气氛微凝,也不好再在庄之蘅的画作上多作停留,驸马都尉立即缓和道:“曲宴已经备好,请各位移步。”
说罢,他迎着石一平和庄芦隐去赴宴,庄之蘅则只能跟着一群命妇贵女到偏厅宴饮。如今城外正是夏花灿烂的时候,放眼望去,林木层叠,有风吹过的时候带来满鼻淡淡的青草香气。庄之蘅倚着凭栏而坐,矮几上奉了杯罗岕茶。她拿起茶杯细细端详着红茶盏里飘浮的纤纤茶叶,闲闲地抿了一口。
竹帘半卷,花影参差。酒过三巡,席间宾客或吟诗作对,或品评书画。庄之蘅见众人都相谈正欢,便偷摸着到阁外游廊上透口气。她摇着团扇闲逛着,忽间天边乌云低垂,风里夹带隐隐雷声,万道雨箭笔直扎来,雨滴从檐角坠下,在她裙上绽开水痕,溅起层叠涟漪。庄之蘅赶忙后退两步,敛了敛随风轻晃的裙角,兀自站着赏雨。
她最喜欢雨天,平日在侯府里,她便喜欢趴在窗边看雨水顺着屋檐而落,让人莫名心静安宁。
庄之蘅浅浅吟道:“竹帘半卷听泉落,好意境。”
"三小姐好雅兴。"
忽听得竹帘外一阵环佩叮咚,原是藏海正立在对面游廊下收伞。竹帘被穿堂风突地晃开一线,露出藏海被雨水浸湿的靴尖。
庄之蘅往墙面靠了靠,故意与他隔开些距离,她将团扇挡在面前,开口道:“这可是春台阁,不是平津侯府,大人来女宾偏厅作什么。”
“前厅诸位大人酒兴正酣,侍从皆忙着伺候。骤雨忽至,想着三小姐或许需伞,便冒昧过来。”藏海顿了顿,“只是还未寻到婢女转交,倒先遇上了您。”
隔着竹帘,藏海的声音似沾了水汽,竟比平日清润三分。庄之蘅略低了低团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透过帘子望向廊庑下的藏海,她道:“雅集之上,自有侍者照管伺候,他们还能让我淋了雨不成?”
“也是,三小姐今日大出风头,一幅墨兰便让满座人皆为之侧目,想必三小姐不仅不缺送伞递茶之人,恐怕以后侯府后门廊下想给您递帖的人要挤得水泄不通了。”藏海转身来,隔着竹帘望向她的身影,朦胧雨气蒸腾,将她的轮廓描得模糊,唯能看到她一双眼睛清亮如星,“不过三小姐,你的谋划似乎并未奏效。石阁老虽是赏识你的画,但可还没有任何表态。”
庄之蘅神色未变,只将团扇轻摇,扇面绣的蝴蝶在雨气中微微颤动,"我还当藏大人是来讨彩头的,"她忽地轻叹,嗓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怅然,"原是说正事来的,真是无趣,辜负了这眼前雨景了。"
藏海闻言,眸色微深,他正想抬手撩开竹帘,庄之蘅团扇一扬,"啪"地一声轻响,扇骨正打在他腕间,硬生生将他挡了回去。他指尖沾着的雨珠顺势滚落,在竹帘上洇开一道蜿蜒水痕。他有些好笑地愣了顷刻,"彩头?我倒忘了这事儿了。"他低笑,嗓音压得极轻,几乎融进雨声里,"在下就是一俗人,彩头想要,功名利禄也想要。那彩头呢?三小姐何时给我?"
“贪心过头,小心什么都得不到。”庄之蘅慢条斯理地将团扇下移,檀木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掌心。她忽地抬眸,隔着雨帘直视藏海,眼中似有星火灼灼,"藏大人,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庄之蘅团扇半掩朱唇,闲闲地丢下一句,“就赌石阁老会不会来找我。”
藏海喉结微动,低哼一声:"那赌注呢?"
庄之蘅扇柄一停,轻轻点在自己掌心:"赌你。"她忽地上前半步,伸手拨动着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竹帘,"若我赢了,从今往后,你便只能为我所用。"
“一仆不侍二主,这在官场可是大忌。”藏海眼风扫过身后飘动的裙角,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平津侯若是知道我背叛他,我怎么死都不知道的。”
庄之蘅长长哦了一声,似是体谅般轻叹着。倏地,竹帘缝隙间探出一只手,死死扣住藏海手腕。她猛一发力,竟将他整个人拉了过来。藏海猝不及防向前踉跄半步,隔着细密帘隙,她的身体几乎贴上他的胸膛,藏海惶恐地急急后仰,后背却撞上廊柱,退无可退。
"藏大人怕什么?"庄之蘅仰着脸,透过帘子直勾勾地望他,呼吸间的沉水香混着墨香拂过他的下颌,"若我此刻放声一喊。"她的手顺着他的手臂缓缓上移,在他肘弯处轻轻一捏,"你猜你会不会现在就死了?"
好巧不巧,此时一阵杂沓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紧逼过来。
庄之蘅忽然发力,将他又拽近三分。藏海低头,正对上她映着雨光的眸子,那眼底竟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赌不赌?"她的指尖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刮过,"藏大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轮到我们三小姐玩上强制爱了hhh,就爱写点暧昧拉扯感,若隐若现的感情就是好嗑呀,三小姐训狗也是很有一套哒,藏海你就束手就擒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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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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