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山风骤歇,仿佛连草木都为之静默,良久后,远处禅钟惊起寒鸦,打破了冗长沉静。
庄之蘅闻言,缓缓将图纸折叠起来交还给藏海,她默然垂首,兀自往前走着,鬓边一缕散发随风轻晃,她情绪不高,语气平平,“我相信你,一切但凭藏大人做主。”
藏海望着她矮了半截的身影,有些疑惑,不由紧赶两步,引至那方净土前,“此处正合龙虎抱卫之局,是我替夫人择好的安眠福地。”他指向那些在风中簌簌作响的黄符,“六丁六甲符已贴足七七四十九道,三牲俱是今晨现宰的,若三小姐和二公子觉得可以,我便择个良辰吉时为夫人迁坟。”
庄之蘅忽觉眼眶发热,泪意涌上眼眶,她走至吉穴旁,缓缓屈膝去细看看着土边供着齐全的供品香烛,高悬已久的心终是落了下来。藏海见此情状,忽然噤声,他看见一滴泪珠砸在土上,溅湿了朱砂符纸,洇开一抹嫣红。
“三小姐...”
“无碍。”庄之蘅举袖拭泪,强撑起一抹笑意,话音未落,喉间又是一哽,“我不过是,想起娘亲在那荒冢孤坟里,一躺就是这么多年,如今我才能为她迁坟...”
藏海敏锐地察觉她身形微晃,当即上前虚扶。他手掌隔着衣袖稳稳托住她手肘,温声宽慰:“夫人也知道三小姐和二公子的难处,定会体谅您这些年步步为营的苦心,不会怪你们的。”
庄之蘅忖了忖,眸光一凛,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是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为了不再重蹈母亲的覆辙,这世间从无后悔药,既然选了这条染血的路,便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踏出个公道来。想到这些,她忽然挺直脊背,眼中泪意尽褪,慢慢地站起身来。
“是我失礼了。”庄之蘅整顿好情绪,振了振衣袖,快走走远两步后,又眷恋地回头望了眼沐在夕照里的福地,“就按大人的意思办吧。”说完,她换上了明媚的笑靥,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回去吧。”
藏海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这件事上了。心事了了大半,按理说庄之蘅应该能松泛不少,可她虽巧笑嫣然,眉间眉宇间愁云密布,思绪更深了。他目光如刃,似要剖开那层层伪装,他试探问:“三小姐没有别的事吩咐?”
庄之蘅忙摇摇头,含糊揭过,“没有,是我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他那双眼睛,能让一切谎言和隐瞒无所遁形,灼灼目光烫得她颈后肌肤微微发紧:“当真?”
“藏大人莫非忘了?”她突然回身,裙摆旋开如初绽的昙花,“我会剖心以待,我有什么可欺瞒你的...”
话未说完,绣鞋却绊到突起的树根。藏海眼疾手快扶住她手肘,恰看见她抿得发白的唇线,他神情关切地询问她有没有事,倒让庄之蘅心下愈发虚了。
“其实...”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别开脸,斟酌再三才扭捏开口,“确有件棘手的事。”
藏海摆了摆手,忙搀稳了庄之蘅往寺庙里走,“回去再说吧。”
天公作美,待二人回去智化寺后,一场大雨瓢泼而下。初夏的天气变换莫测,云翳滚滚而来,雷声惊天动地。庄之蘅站在香堂窗下往外看,雨珠顺着瓦当连成银线,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地上,庭中翠竹在风雨中折腰,东倒西晃的,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漫进经堂,将多日的闷热涤荡一空。
一阵穿堂风过,雨丝斜飞进来,隔着外衫都能感受到清凉,她喃喃自语:“这场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藏海正立在沈宛画像前上香,听了她的话后,柔声道:“回不去那便在客堂就将一夜,至于侯府,只消说三小姐为母诵经彻夜,侯爷必不会怪罪。”他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香灰,“三小姐若累了,便先歇着,雨若停了,我再唤你。”
庄之蘅慢慢在香几边上坐了下来,她舒展眉目望着窗外雨幕,由衷叹着:“托老天爷的福,这回是第二次与藏大人一同赏雨了。”
藏海入平津侯府数月,他始终不惯与权贵虚与委蛇,每日戴着讨好的面具与众人,让他每一日他都备受煎熬,厌烦乏累,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他没太多不耐烦,竟生出一丝罕见的闲适来,想着既然从城里出来了,一时不想回去了。
他负起手,回身望着乌云低垂的天际,庭院池水被雨滴砸出层层叠叠的圈儿来,微微荡漾着。想起他年幼时光,他也常常跟父亲和师兄们们游山玩水,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多年前的溪涧,父亲也曾带着他和师兄弟们一起去山涧摸鱼捞虾,清可见底的水里,一尾鲫鱼从他指缝溜走,溅起的水花映着夕阳,碎成漫天金粉。可如今,那溪水早被灭门的血染得浑浊不堪。
仇恨深埋在心底,成了他活着的唯一念想,只是恰逢这样好的景色,又恰好他不用操劳公事,才有机会和精力静下心来,赏一赏这雨景。
他视线不经意扫过,瞥向窗下的庄之蘅,她才十六岁,个子不高,瘦弱不堪,裹在素罗裙里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神情举止还是甚有威严的,动起歪心思来像一只狸猫,慵懒里藏着机警狠厉。春台议墨之后,她变化愈发大了,如今愈发有了侯门千金的派头,凛凛的,无所畏惧的气度,还真有点像平津侯的架势。
庄之蘅也很享受此时此刻的宁静,偏头看看他,越看越发现藏海这副皮囊着实令人垂涎。她一直很理解那些愿为伶人一掷千金的贵女,谁不能爱这人间绝色,不过有些人,只可远观,加之藏海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厉害角色,既是狐狸,又是刀俎,所以她忌惮更多,只是希望在紧要关头,藏海能碍于一丝丝情面,能对她施以援手。
雨幕如纱,隔开两重心事。庄之蘅紧张远在中州的伏明声,也不知他能否熬过这一遭。她是想帮上一帮,但除了能为他写封密信状告州府官员渎职之外,不论是去求庄芦隐还是去求石一平,她的身份都不好开口。有时候她真恨自己没有权力。或许当初随便应个傀儡公侯的亲事,现下困境也好解决了些。当然,这只是她一番妄想,现在还有时间,她能想法子斡旋斡旋。
庄之蘅早将玉佩上的穗子,拧成了一根麻绳,她觑了觑藏海,想着既然已经说好要剖心以对,试着问问他,应该不难,“你说我们碰上急雨,尚且能在寺庙躲上一躲,能闲适惬意地赏雨,也不知那些风餐露宿之人,无家可归之人又当如何?小时候在边境,我亲眼见过州府官吏克扣赈灾银两,数百饥民冻毙街头。”她嘴里说着,倒有些忧国忧民的胸襟,她顿了顿又问,“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是男子,我是一府指挥使,我定让所有流民有都瓦遮头,有口饭吃。”
平津侯府的千金谈济世安民,倒像是屠户念往生咒,藏海觉得有些讽刺,庄芦隐草菅人命,庄之甫贪得无厌,庄之蘅和庄之行尚且有药可医,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藏海勾了勾唇,笑道:“人之**,无止无尽,当利益触手可及时,永远不要相信人性。”窗外惊雷炸响,照得他面容半明半暗,“就像我对三小姐说的,只要你信我,按我说的做,必能报仇雪恨,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但若有人愿将万事办妥,帮你将平津侯和大夫人杀了,将他们的项上人头亲手奉上,你又当如何抉择?那些州府官吏也一样,那些救命钱是有人亲手捧来孝敬他们的,于他们眼中不过唾手可得之物,至于人命,在他们眼里更是不值一提了。”
庄之蘅又打探,“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只是很难,势力交错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清理这些人不知要投多少财力,葬送多少性命,以如今朝廷势态,怕是很难。”藏海缓缓摇头,“就如平津侯府,平津侯难道不知道是大夫人蓄意污蔑在先么?只不过平津侯身后的势力也复杂,他不可能为了你的母亲再开罪当时正得圣眷的礼部尚书。如今侯爷贵为荣禄大夫,为武官之首,在朝亦是举步维艰,可见其中危险重重。”
藏海因她这番话而警醒了,有些意外地说:“为何忽然说这些?”他略作停顿,声音压低了几分,“三小姐问这么多,难道是有取而代之之意?”
庄之蘅闻言一怔,羽睫轻颤间眸光闪烁不定,唇边却浮起一抹似真似假的笑意,“在大人眼中,我竟是个有如此能耐之人啊,我虽然不甘做井底之蛙,但还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存这些不可触及的念头。”她忽然顿了顿,眼波流转间泄出一丝慌乱,“再说了,我前头有两位兄长,侯府再无人可用也轮不上我袭爵。更何况,大雍开国百余载,何曾有过女子袭爵的先例?”
“虽无先例,但不破不立,不是不可能。”藏海意味深长道。
“我是没这心气了,我那个长兄朽木不可雕,侯府栽他手里怕是要毁了。我兄长呢...还需雕琢一番,若能建功立业,也不是不行。”她眼珠一转,好声好气试探,“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兄长志不在爵位,藏大人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吧?想来你也不是个谋财害命的贪官,应当明白为官靠的是真才实学,贵在经世济民,而非那些蝇营狗苟的把戏。”
藏海却沉默了,良久后道:“诸事运筹,取其轻重,地方上纵有些宵小之辈,终究掀不起风浪,内阁六部自有权衡。”他愈发觉得纳罕,“只是三小姐今日所言所行,着实令人费解。”
庄之蘅如鲠在喉,思来想去,只好委婉地说了个大概,“数年前我曾结识了个笔友,他远在睢州任职,与我常有书信往来。近日他遭匪徒追杀,逃至中州,谁知州府官吏官官相护,勾结匪徒,他无奈之下只得派心腹潜来京城密信上书指挥使司和兵部请求调粮增兵,顺路托我周旋。”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空有名头,手无实权,也不可能腆颜去求父亲。藏大人,我能做些什么?”
她满含希望,想着藏海聪明绝顶,能给她些忠言,谁知都是她的妄想,只是冷冰冰地告诉她:“三小姐不该蹚这浑水,你好不容易才得平津侯与石阁老青眼,当以明哲保身为要。莫说此事真假难辨,就算真的上书求援,也不见得会救得了你朋友一命,三小姐还是忘了这事儿吧。”
庄之蘅被他说得语窒,心里的委屈和不解不知该如何抒发,她眼圈顿时红了,“藏海,我好歹对你剖心以对,你却这般泼我冷水?你是怕我失势,坏你好事吧!”
这两句话,让藏海无所适从,他完全不用顾忌庄之蘅的,平津侯必死之局已定,她不过是个趁手的棋子。可看着她通红的眼尾,那些算计忽然变得刺目起来。
庄之蘅愈发心酸难耐,抬手擦了擦眼,“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从来抓不住,也留不住。父亲娘亲的疼惜,婚事,自由,快乐,这些我都没有。如今我遇到了我可能能抓住的事儿,大人也不愿替我琢磨,还说什么信你呢,你...实在太让我伤心。”
她的难过是实实在在的,两行眼泪将氛围烘托得恰到好处,藏海面色微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见她那小女儿情态做得十足,偏生又透着真切的伤心,他终是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宽慰她:“三小姐......”
“罢了。”庄之蘅猛地起身,推开了藏海的肩膀,"你就当今日什么都没说过。"过吧。”
*如此暧昧的意境,两人也还在玩心眼子,各有各要达到的目的,藏大人一如既往地挂科,能躲美人计,躲不了苦肉计。三小姐的野心暴露无疑,谁说女子不能封侯,杀了爹,直接继承侯府,继承藏海,走向人生巅峰,谁支持(我举手)
PS:权谋部分看看就得了...是为了衔接剧情瞎写的,编得不是很好,跟藏海传比不了...但我还是蛮享受脑补权谋部分的,很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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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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